【犇報‧第37期】【局外人札記】 ── 牛奶的故事

葉芸芸

乳牛開始定期注射生長激素荷爾蒙,以保證成為天天產奶的超級乳牛。(網路圖片)

         
        音樂會結束的時候,彎彎的月牙兒才爬上廣場邊兩棟大樓之間的空隙,三三兩兩的人群慢慢地四面八方散去,踩著爵士樂的腳步隱入夜色,表演者早已不見蹤影,舞台上只剩下幾個身子踏著他們自己的影子,敏捷地在拆卸裝置,好似為我加映一場無聲的黑白片。

        端詳著杯底僅存的兩顆珍珠,才意識到那杯熱騰騰的珍珠奶茶已經都下肚了,暖暖的胃很有飽足感,嘴巴裡滑潤的甜味是久違了的玉米糖漿。

        珍珠奶茶最為流行的歲月已經過去多年,稱為珍珠的原只是普通的台灣點心──粉圓。傳統農業時代的粉圓湯是把蕃薯粉搓揉成的小圓子煮在紅糖湯水裡,講究的多加兩片老薑提味。現代的珍珠奶茶以傳統的粉圓搭配西式的奶茶,牛奶濃郁的口感和阿薩姆紅茶的茶香,造就成這全球化時代名副其實的融合食品 (Fusion food)。

        農業時代的點心風格在於季節性,夏天喝綠豆湯,吃涼粉粿,冬天吃臥在熱油鍋裡的肉丸或是炸粿,鄉下親戚總是在夏天送來仙草,在初冬時節送來米香惑人的米苔目,因為新收割的在來米才能做出口感最好的米苔目。比起當今流行的各式各樣花俏的西式點心,這些傳統點心顯得單調笨拙木訥,但是實材實料,並且少了各種微量的添加物──固定劑、防腐劑、色素,還有代用糖和滑潤的高果糖玉米糖漿,而最大的不同,其實在於動物性的牛奶與乳製品的缺席。

克寧奶粉的世代

        趕著去上班的路上,到星巴克買一杯拿鐵或卡布奇諾的世代,恐怕很難想像沒有牛奶、冰淇淋、起士蛋糕與奶茶的世界。也許已經沒有人記得,僅僅半個世紀以前台灣幾乎是沒有畜牧業的,那時候鮮牛奶的產量極少,飲用的人也極少。戰後嬰兒潮的世代,都還會記得克寧奶粉的吧?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或是上班族,在早晨喝一杯克寧奶粉沖泡的熱牛奶,是公認的營養早餐。裝在金黃色錫箔罐子裡的克寧奶粉來自美國,人人都相信那是最營養最高級的食品。

        十九世紀中葉台灣開港以後,亞熱帶的台灣沒有乳牛,早期曾經以黃牛的奶供應在淡水台北的洋傳教士。日據時代才引進日本乳牛,在淡水首先嘗試畜養,台灣真正大力發展畜牧業則是1970年代以後了。短短三十多年後,台灣畜牧業的發展雖然受到地理氣候自然條件的限制,然而鮮奶與奶製品已經改變了人們的飲食習慣,似乎已經成為年輕世代不可或缺的食物內容。

母奶是最初始的食物

        母奶是人類在嬰兒期最初始的食物,地球上所有的哺乳類動物也都是如此。但是,只有人類在斷奶之後仍然刻意持續食用母奶,並且是其他種哺乳動物的母奶。

       人們從超級市場買回那些裝在紙袋或瓶罐裡的牛奶,似乎一點也不會有什麼奇怪的感覺,彷彿母牛生產牛奶是為了供給人類,而不是要喂養牠的小牛,當然,我們不會也不願意從相反的方向來思考,比如說,可以讓小牛喝人奶做為交換嗎?

        根據考古學所掌握的知識,推測最早食用牛奶的人類可能是新石器時代,在安納托利亞高原與扎格羅斯山之間,即當今伊朗的西南部地區,時間大約是紀元前8000~6000 BC 的時候。人類老祖先自遊牧時代就畜養牛、羊、馬、鹿、駱駝等動物,這些以牧草為食的動物容易照顧,能夠載重耕稼,並提供肉食與奶給人類。

        幾千年以來,人類所食用的動物奶卻不是鮮奶,而是發酵過的酸奶,類似當今的優酪乳的酸奶,用於烹飪調味而不是大量的直接飲用。酸奶的出現是最自然不過的,因為無論是地中海地區或波斯灣地區的羊奶與山羊奶,印度半島的水牛奶,抑或是西北歐、英倫與北美洲的牛奶,在正常氣溫下都不可避免地很快會發酵,更為關鍵的是,發酵過的酸奶是比較容易消化的。人類的幼兒通常在哺乳期過後就失去消化母奶中的乳糖的能力,事實上,地球上無法消化乳糖的人口是佔多數的 (約75%),這所謂的乳糖不耐症又以亞洲人為多,只有少數祖籍西歐,當今居住在西歐、北歐與北美洲 的白種人,因為基因存在變異而沒有失去嬰兒期體內的乳糖酶,他們可以終生喝鮮奶,而不會引起莫名的消化不良或頭昏、噁心、疲倦、健忘、肌肉關節疼痛等症候。

從酸奶到不酸的鮮奶

        曾經為英法殖民地的北美洲,是全球生產與消費牛奶與奶製品最多的地區,但是在哥倫布抵達之前,數百部族的印地安原住民卻沒有食用牛奶或其他動物奶的習慣。不很長久的兩百多年之前,即便在歐美地區,鮮奶也並不是普遍的食物,想在清晨享受一杯溫暖新鮮的牛奶或羊奶,只有畜養有牛羊的農家自己動手去擠奶才有可能。不僅如此,據說鮮奶與乳製品在中古世紀還被視為是窮人的食物。

        產業革命改變了牛奶的命運,鐵道與蒸汽船使得農村生產的鮮奶能夠及時運送,去滿足眾多工業城市人口的需求。瓶罐消毒與高溫殺菌技術,適時消除了發現牛奶中攜帶有肺結核菌的疑懼,冷藏技術的逐漸完善進步,大大提高了鮮奶保存的可能性。無獨有偶的是,醫學界強調鮮奶與奶製品的營養價值,更使得鮮奶乳酪在十九世紀成為充滿商機的食品新寵,而北歐、西歐、英倫以及北美洲也從此逐漸遠離傳統的小農家庭畜牧業,發展成規模龐大集中管理的工業化畜牧業。

超級乳牛

        1856年《倫敦的食物》這本書報告,一頭上好的乳牛在產下小牛之後能夠持續6週,每天生產7加侖的鮮奶,總數是294加侖。1975年,美國的一頭乳牛,平均每年可以生產1250加侖鮮奶,到了2005年,平均每年生產2500加侖。這樣持續提高產量的驚人「改善」(我不確定這是恰當的形容?) 依賴的是挑選種牛、改變飼料配方再加上生長激素荷爾蒙的緊迫催促。

       美國畜牧業最受歡迎的乳牛品種源自英國的澤西牛與荷蘭北部的荷斯坦牛,為刺激乳汁分泌,以密集熱量與低纖維的玉米為主飼料,配上大豆、棉花子和少量玉米梗、牧草等,還有為減低酸中毒的化學緩衝劑(如碳酸氫鈉)。糖份極高的玉米,使乳牛原來為消化牧草而設計的反芻胃過度酸化,導致免疫系統減弱、肝臟異常,煩躁不適的乳牛會飲用大量的水,而乳牛體內水分提高又恰能增加奶的產量。

        1950年代以來,傳統家庭小牧場逐漸被大規模集中型飼養的牧場所取代,特別在美國中西部各州,規模大的牧場有兩、三千牛隻,規模小的也有三、五百隻。背上有黑白圖案的荷斯坦乳牛,垂著一掛乳房漫步藍天白雲下,悠閒吃牧草的畫面成為虛構,真實的世界裡,乳牛生活在類似工廠的牛槽裡,見不得藍天也踏不上綠草地。傳統的農家會給自家的乳牛取個名字,大牧場的乳牛在自動機械化操作與電腦管理下,只剩下耳朵上一個識別的號碼,或是植入的電腦晶片,除此之外,她們就只是一部生產鮮奶的機器,每日的進食、飲水與產奶的數量都記錄在電腦裡面,以為解析生產成本的依據。

        到了1990年代,乳牛開始定期被注射生長激素荷爾蒙,以保證成為天天產奶的超級乳牛。傳統放牧畜養的乳牛一般可以生十胎小牛,健康地活十多年,現在大規模工業化畜養的乳牛生命週期大大縮短,會出現生殖系統的病變,在生過三胎小牛後就被送進屠宰場。

        此外,為了預防因過度擁擠和不衛生的環境而引起傳染疾病,牛隻也定期被餵食抗生素,美國年產的抗生素有高達80%是供應飼養食用動物的農牧業,長期使用抗生素又會出現抗藥性細菌,抗生素劑量因而一再提高,如果感染人類則成為辣手難治甚至於致命的疾病。

        這樣的美麗新世界,真是我們所要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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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36期】局外人札記──晚餐吃什麼?

葉芸芸   

這尾鮪魚在東京拍賣價格高達73萬多美金(網路圖片)

       
        多年來,我的家人已經習慣一起準備晚餐,下班回家總先到廚房察看食材、討論菜單並分配工作,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晚餐吃什麼」竟成了餐桌上的標準戲言。

        正在日本旅行的兒子,旅途中發來的電子郵件,也不忘報告他在這個重視季節性食物的國度的食物探險,從關西機場抵達大阪的傍晚,就在車站附近發現一家專賣關東煮 (Oden) 的小店,在一個有如牆壁裡的洞穴(The-hole-in-the-wall)的小空間裡,享受一碗在海帶與鰹魚鮮美的清湯裡文火慢煮的大根(蘿蔔)、高麗菜捲與油豆腐,這是有第一雜食民族之稱的日本飲食文化裡最為普羅和溫暖的冬令食物。

進廚房自己動手
        晚餐吃什麼?一般在大都會城市會有較多的選擇,在生活機能方便的台灣,街角的便利商店就有各式各樣的便當可以挑選,喜歡美式速食的有漢堡、炸雞、披薩,還有各種平價的簡餐小館,嘴刁難養的或是喜新厭舊的美食家,也有不斷翻新花樣的華、和、洋、台菜各式餐館,等著侍候你的胃口。
        但是如果是在北美洲的小鄉鎮,有特色的小餐廳難以尋覓,絕大部分的餐廳是大企業連鎖店,和麥當勞、漢堡王、肯塔基炸雞一類的速食店的區別只是多了端盤子的侍者,廚房所供應的同樣是加熱的冷凍食品,剩下的選擇是來自天涯海角的新移民所經營的各國餐廳,但是美國化的口味、低價競爭的品質以及供應大胃王的份量都讓人卻步,因此,明智的選擇還是進廚房自己動手。    
完整的自然食物?
        晚餐吃什麼?有人愛魚有人愛肉,有人吃素有人吃葷。晚餐吃什麼?顯然讓人們越來越不安心,享受一頓晚餐,滿足人類與生俱來的口腹之慾,在大多數人毫無覺察之間已經成為一個問題。如何吃的健康?營養學家告訴我們要選擇完整的自然食物(whole food),遠離經過工廠加工製造的食品(processed food)。
        何謂「完整的自然食物」?考察食物材料的生產過程,無論原本是吃牧草的牛羊,和人類同樣雜食的豬,或是吃穀類和昆蟲的雞鴨鵝,都擁塞在養殖場裡,一視同仁地,被餵養美國的轉基因玉米、大豆飼料,並搭配生長激素荷爾蒙和預防禽流感的抗生素,甚至於抑制肥肉生長的瘦肉精。改吃高含80%糖份的轉基因玉米飼料的牛隻,普遍有嚴重的胃潰瘍與關節炎,不論養殖場裡如此被餵養的動物是不是受虐待?飲食內容被改變了的動物,肉的品質已然是大不相同的,鮮美與口感還是次要的,這種含有荷爾蒙、抗生素、瘦肉精等藥物殘留的肉類是否為「完整的自然食物」? 對長期食用者的健康影響更令人憂懼。
        英國名廚奧利佛在「食物革命」節目中的報導也許駭人聽聞,但是,壟斷全球速食市場的連鎖店麥當勞和漢堡王前不久才宣佈,他們的漢堡牛肉不再使用雙氧水與阿摩尼亞 (氫氧化氨 Ammonium Hydroxide) 處理過的「粉紅泥渣」。多年來,美國市場上有高達70%的漢堡牛肉參雜了這種脂肪含量極高的牛肉泥渣,屠宰場生產帶上最末端的剩餘—頭、骨、皮等,也烘製成所謂的「動物產品」參入動物飼料,幾年前在歐洲引起恐慌的狂牛症,即與餵養這種飼料有關。   
魚類是健康的肉食?
        也許吃游水的魚比較安全吧?日本人是最徹底的食魚民族,講究味鮮色美的生魚片(刺身),他們視為最上等的生魚片珍品是藍鰭鮪魚,這種壽命可能長達三、四十年的巨魚,身上累積了很多重金屬(汞),更因人類(主要是日本人)的過度捕撈,藍鰭鮪魚早已經是瀕危的物種。就地球的歷史而言,人類的工業化是極為短暫的,但是湖海河川地下水源的污染已經嚴重不堪,這並不是人類肉眼看不見的事實,但我們選擇不要看見,大規模的農業、畜牧業與工業廢水排放,無法計數的塑膠垃圾,還有不受注意的化妝品(比如防曬油的plastic微粒子)所造成的污染,水中生長的各種野生魚類或多或少身上都含有重金屬(汞)、多氯聯苯與殺蟲劑(DDT),越大的魚含量越高。
        事實上,現在市場上的魚絕大部分來自養殖,與其他養殖的動物肉類一樣都帶有來自水源污染與殘留抗生素及荷爾蒙的問題。魚類是健康的肉食,但是吃魚也需要謹慎,以台灣的日本餐廳用為生魚片的鮭魚為例,其實只有阿拉斯加的野生鮭魚可安心食用,來自加拿大、北大西洋的都是養殖的轉基因鮭魚,特別是蘇格蘭水域的含有超高的戴奧辛,令消費者疑慮重重。彩虹鳟魚是淡水養殖的魚類中最可以安心享用的,不受青睞的沙丁魚一向被視為窮人的食物,卻是較為安全並且營養價值高的。   
蔬食者也未必安心
        蔬食已經逐漸成為健康飲食的世界潮流,關切健康的人們重視均衡及多樣化的植物性飲食。蔬食者需要擔心的是蔬菜水果含有毒性的農藥殘留,轉基因植物性食物對人類未可預料的影響,可能要幾代人之後才會顯現。實驗室的動物實驗已經發現,被餵食轉基因穀類的老鼠在兩、三代後出現各種過敏及消化系統的病變。
        事實上,更多的人類選擇蔬食,對地球整體的健康會有較為樂觀積極的影響,因為畜牧業所排放的廢氣( 二氧化碳) 與工廠、汽車、飛機所排放的廢氣都是地球暖化的主要污染來源。然而,為了滿足富裕起來的印度和中國的眾多人口,更多的穀物糧食正在變成生產肉類的飼料,致使地球上更多的人口陷於饑餓之境況,與此同時,營養過度的肥胖症像傳染病一樣,在自由市場所提供的美式高熱量飲食的地區漫延著。
        豐衣足食的台灣,不再緊守以稻米為主食的傳統口味,已經轉變成高熱量飲食─高糖、多油、多肉、多碳水化合物,進口的小麥麵粉、牛奶製品製成的各種西點麵包甜食,還有我們的肝臟無法分解的玉米糖漿,充斥在各式各樣的飲料裡。跟隨著這種美式的粗暴飲食習慣到來的,是過去農業社會少見的慢性病症─肥胖症、糖尿病、高血壓、心血管疾病、過敏症、新陳代謝失調。我們所選擇的飲食,正在摧殘我們的健康,增加醫療体系的開支,成為社會的沉重負擔。從個人的飲食習慣到健康與病痛到生活的品質,從農業到醫療体系到社會整体,凡走過的都留下了痕跡。
浮游在石油裡的糧食
        遠古時代人類不僅食用野果、野菜,也食用動物─從地上的哺乳類到天上的飛禽,還有游水的魚和貝類,食物光譜廣泛的「雜食」,對於人類物種的生存、演化與繁衍至為重要。在機械化的單一作物大農業形態以及農業生物技術的主導下,可食性植物與動物的種類越來越少,如今,百分之九十的雞蛋來自同一種母雞,百分之九十的牛奶出自同一種乳牛,超級市場裡增多的是加工的食品,失去的是食物的多樣化,如果說目前的人類正在走向「偏食」並不誇張。不僅如此,糧食的供需關係更是前所未有的不平衡,僅僅五家公司(四家美國和一家巴西)控制著全球百分之九十的穀物市場,惡名昭彰的美國公司孟山都(Monsanto) 持有專利權的轉基因玉米、棉花、大豆和甜菜,控制著全美國百分之九十的耕地。
        我們的糧食繼續浮游在石油裡,從生產到市場上的每一個階段,從肥料、農耕機到運輸、冷藏,甚至於從市場上帶回家中,都離不開石油能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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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34期】局外人札記──列賓的畫冊

葉芸芸

列賓作品《文豪托爾斯泰》肖像畫

        响午的時分,滿心歡喜抱著一本列賓的畫冊,走出特列季亞科夫美術館,發現伊利亞‧列賓 (Ilya Repin, 1844—1930)一手執畫筆一手托著調色盤的銅像,高高立在前方河岸邊的廣場上,揚首瞇眼迎著逆光,沒有能夠把烈陽下的列賓仔細地看清楚。

        詩人施善繼擁有一本俄羅斯畫家列賓的畫冊,每次到家,總會勞煩他把畫冊從書櫃裡請出來,讓我羨慕地翻幾頁摸一摸。今夏俄羅斯之行,最愉快的莫過於流連在莫斯科的特列季亞科夫美術館(Tretyakov Gallery, Moscow)和聖彼得堡的俄羅斯國家美術館(State Russia Museum, St. Petersburg), 欣賞許多列賓以及他同時代的俄羅斯畫家的作品。

        19世紀後期到20世紀初,俄羅斯的政治社會處在革命前的黑暗,卻也是文學、音樂、繪畫藝術各方面有很高成就的一段時期。巡迴展覽畫派的風景畫最令我驚喜,伊凡‧希施金的代表作《松樹林之晨》《森林深處》,北方雄偉壯麗的大自然充滿了生命力,「森林的歌手」的美譽名符其實。常年沿著伏爾加河寫生的伊薩克‧列維坦,一生坎坷,《白樺林叢》《傍晚鐘聲》的平凡農村景色,有詩一般的境界。
        伊利亞‧列賓也巡迴展覽畫派的重要畫家之一,他的社會寫實與批判創作理念更是十月革命後蘇聯畫壇的典範,相似於魯迅在社會主義中國文壇的地位吧?列賓以展現勞動人民的堅苦與力量的作品《伏爾加河上的縴夫》(1870~1873)奠定在畫壇的地位,雖然成名很早,卻是一生勤奮地創作,他的藝術成就不是天賦的才華,而是長年努力不懈精益求精的成果。列賓出生於烏克蘭一個貧困的屯墾軍官家庭,早年艱辛的生活體驗成為影響日後創作的素材,他終身奉行簡樸自律(不抽煙也不食葷)的生活。列賓生前在聖彼得堡郊區的居所經常賓客滿座,僕人會準備充足的餐點,用餐採自助方式,賓主都不受人服侍,這只是列賓體現民主平等生活的細節。故居客廳的角落還有一個小小的講台,列賓自己與友人在聚會中經常會站上去進行一番自我批判。
        列賓的歷史畫與風俗畫具有很強的敘事性,很吸引觀賞者的好奇心,在沙皇時代屢次被禁止展出的《伊凡帝殺子》,十分貼近他所身處的黑暗恐怖時代─末代沙皇統治下的血腥屠殺氣氛,藝術家似乎企圖通過歷史尋找悲劇的根源?  列賓的大型風俗畫其實都是一篇篇周密的社會考察田野報告, 耗費十年才完成的大型風俗畫《庫爾斯克省的宗教行列》,在龐大繁富的人物畫面中不露痕跡地呈現出社會各不同階層間的緊張關係。但是他的作品並不僅僅停留在對弱勢的憐憫或是道德勸善。藉由政治鬥爭為題材的一系列油畫《泥濘路上的押送》《拒絕懺悔》《宣傳者被捕》和《意外的歸來》,列賓堅定地宣告對沙皇專制體制的反對,其中《意外的歸來》這幅描繪流放者突然返家的作品,展現了深刻的思想、複雜的情感內容與藝術技巧的成熟的結合。
        列賓更是一位優秀的肖像畫家,留下眾多與他同時代的文藝界人士的精彩肖像,最是讓後人感懷,其中最傑出的有評論家斯塔索夫、作曲家穆索爾斯基、作家陀斯妥也夫斯基、收藏家特列季亞科夫,還有大文豪托爾斯泰的一系列晚年生活記錄::工作、閱讀、下棋、耕地…。
        而藝術家為親密家人所留下的生活畫彌足珍貴,野外寫生《蜻蜓》和《秋天的花束》自然婉約有如輕描淡寫的散文,我似乎能夠從畫面上感覺到空氣的流暢,還有那能使疲倦的心靈愉悅起來的陽光,那是詩的境界。
        旅行歸來幾度翻閱畫冊,竟而荒唐地想著,善繼可曾想過提筆為他家中那一本列賓畫冊的來歷寫首詩?或是寫寫畫冊原來的主人─英年早逝的畫家吳耀忠先生? 還有在畫冊上贈言勉勵的映真先生和他們倆在白色恐怖年代的情誼?就在全世界的左翼青年最為活躍的1968年閱讀左翼思想禁書的年少陳映真和吳耀忠,以荒謬的叛亂罪名被臺灣警備總司令部逮捕,七年的牢獄之災並沒有擊敗他們的理想主義,出獄後陳映真更為堅定地寫小說、寫評論,還創辦了一份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人間雜誌》,而陳映真的書搭配以吳耀忠的畫作封面出版,曾經是台灣文壇上一段感動我的風景。鄉土文學論戰、黨外民主運動的七十年代,吳耀忠為眾多書籍與雜誌畫作封面,他在《臺灣文藝》《大地》《關懷》…等刊物封面上,留下一幅又一幅描繪社會底層勞動階級的工作與生活面貌的創作,彷彿就是耀忠先生的質問,敦促沉睡的台灣社會良知甦醒起來。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從莫斯科到聖彼得堡水路航行五天,沿途經過幾個古老的村莊,村莊很小,人口只有數百或上千。 昏暗的木造教堂是12世紀一個王朝的最後繼承人被暗殺的現場,半淹在水庫中的16世紀修道院,是歷代沙皇失寵后妃的最後歸宿,導遊女士賣力地說,我漫不經心地聽,歷史宮廷故事從不欠缺血腥和淚痕,湖畔販賣紀念品的小攤位上琳瑯滿目,盡是色彩俗豔的俄羅斯娃娃。
        基日島 (Kizih Island) 是這趟航行中不曾預期的邂逅。位於涅加湖(Onega) 中央的基日島很小,從北到南長6公里,闊只有1公里。遊輪靠岸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上岸時烏雲低佈雷聲閃電相隨,短暫的一場陣雨過後,雲開霧散天空又晴了,夜晚依然是不老的白夜。無論從那一個方向看她,島上這一座造型奇特的教堂都風貌古樸又有幾分悲涼,相信是興建於15世紀前後,因為低溫抑制細菌生長,沒有一隻釘子的木造建築竟能夠保存至今。與世隔絕的基日島,1996年成為聯合國認證保護的世界重要遺產,長駐島上的工作人員與家屬總共有九十幾個人,還有一所十個學生的小學。遠處只見天水相連,岸邊菜園的甜菜葉子火紅,牧草已經割了,大片的野花隨處盛開,白樺樹林葉綠幹白,昆蟲鳴聲此起彼落,雨後的空氣濕潤,那一刻時光停頓,沉靜美好如世外桃源。故然不是虛擬,但是在不同的季節,生活的真相就變成嚴峻的挑戰,大半年的時光必須為漫長的冬季做準備,取暖的柴火、充飢的糧食、保暖的衣靴……。所有的生活起居都在一個有爐灶的房間裡進行,不僅僅全家大小人兒擠在這兒,還有一籠子能下蛋的母雞。其他的房間儲存著糧食、柴火,還有堆積如山的牧草,短促的白晝,男人要從地板的空隙間把牧草推落下去,餵養在樓下的牛羊,人們依賴牛羊的奶與肉度過嚴冬。長夜漫漫,女人用來打發時間的是紡毛紗、編織、穿珠 ─這種在室內進行的手藝活兒。
        奧涅加湖畔的彼得羅扎沃茨克(Petrozavodsk) 是俄羅斯卡累利阿共和國(Karelian)的首府,有百分之十的芬蘭裔人口。這個彼得大帝時代與聖彼得堡同時興建的工業小 城,在俄羅斯與瑞典之間的北方戰爭時期,主要為俄國的波羅的海戰艦生產大炮與船錨。後來生產蒸汽機、鋼鐵、橋樑…,十月革命之後以生產農耕機為主。在柏林圍牆倒塌、蘇聯解體之前,小城居民多半是鋼鐵、伐木與造紙等國營大企業的員工。小城市中心叫做列寧廣場,環著碼頭的大街是馬克思大道,坐鎮街頭對話的銅像是馬克思與恩格斯。許多建築物上依然保留著鐮刀與紅星的標誌,這種蘇聯時期的標籤在莫斯科與聖彼得堡已經看不到,跟著史達林、列寧等前朝人物的銅像一起被徹底清除了。湖畔的公園裡人潮流動在彼得大帝的銅像下,啤酒屋座無虛席人手一杯,舞台上的搖滾樂團唱得火熱,台下的人舞得起勁,生怕辜負了這短暫的夏日。
        遊輪上有六個俄羅斯導遊,個個喜歡說笑,他們幽默現實生活之嚴峻,直率地評論政治與領導人,有深度卻也不失分寸。生活在險惡氣候的北方民族,卻是倔強又樂觀,相信明天會比今天更好。然而,俄羅斯的人口正以每年一百萬的速度在持續減少中,酗酒和酗酒導致的疾病和意外死亡是主要原因 。1980年代看過一部蘇聯電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時代背景在1958-1978年間的莫斯科,情節已經模糊不清,只有一幕依然印象深刻,鏡頭放在客廳中無人觀賞的電視機前,黑白的銀幕畫面模糊,只聽到一個蒼老的旁白男聲「上帝既然創造了我們,他應該是慷慨的,哪怕是給我們一點點希望也好…」。我於是想起安娜‧阿赫馬托娃的一首短詩:「世界上不流淚的人中間,沒人比我們更高傲、更純粹。」

更正啟示
     33期【局外人札記】文題《眠床下勿會發栗》係為《眠床下「勿會」發粟》之誤。
「勿會」 字閩南語讀boe,與「賣」同音,「不會」之意。
「粟」 字閩南語讀chhek,與「測」 「策」 同音,「小米」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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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33期】眠床腳勿會發粟

葉芸芸

日據時代新竹九芎青年團飯前感謝天皇

        以前有一句台灣俚語:「眠床腳勿會發粟」,指陽光照射不到的床底下長不出稻穀來,意在嘲諷異想天開的人。 

        在這個都市化的時代,居住在鋼筋水泥叢林的公寓大樓裡的現代人,上樓下樓有電梯代步,手腳沾不上泥土,床底下也不會有泥土,陽光難得探望的公寓裡,眠床上都不一定有陽光照射,更何況是眠床底下?!  這樣農業時代的語境,現代人已經失去想像的能力了。但是在七十多年前的戰爭年代,我的父親倒是寫過一首情境類似的打油詩:

                                米貴人多奈食何  小民一飯費張羅

                                無聊忽作非非想  床下真思種陸禾

       那一年是1937,國際聯盟對侵略國家日本實施經濟制裁,日本對外的貿易完全停頓,做為日本殖民地的台灣也深受影響,生活在都市裡的父親,腳下無寸土可事生產,也沒有鄉村老家田產供他歸農耕稼,讓他深深感受到生活的艱辛,甚至於饑餓的逼近。

戰爭與饑餓

       饑餓是人類在所有戰爭時期難以逃避的生活經驗,能否餵飽前線戰士的肚皮,自古以來都是戰線上最為緊急的要務,即便在沒有成為戰場的地區,當所有的糧食與物資必須以軍用為優先的時候,平常百姓人家的生活飲食,肯定也是日日熬費周章,甚至於時時感受饑餓的威脅。

       德國作家鈞特‧葛拉斯 (Gunter Grass) 在回憶錄《剝洋蔥》裡提到他自己十多歲時在戰爭中的種種饑餓經驗,我覺得最為精彩的一段描述發生在戰俘營裡,認真好學的德國人組織各種學習課程,為將來要重新開始的戰後生活做準備,其中最受歡迎的是烹調課,整天為添不飽肚子煩惱的戰俘們,在沒有任何實材的課堂裡,以想像講師口中描繪的豐盛美食為精神上的慰藉,去抵抗身體生理上的饑餓狀態。

       小時候常聽父親提起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生活,雖然聽得有趣卻無法跨入感同身受的境界,沒有饑餓經驗的我難以體會「一飯費張羅」的憂慮。那幾年父親在日據下唯一的漢文報——台灣人的喉舌《新民報》擔任編輯,帶著一家人輾轉在東京、台中、台北等地生活,其中有一年多的時間,他自己被日本軍部徵召到日軍前線佔領區馬尼拉。母親帶著一雙年幼的子女(我的姐姐和哥哥) 留在台灣,和父親的好友遂性伯一家人在台中市初音町仳鄰而居。 

       遂性伯是初音町一丁目的鄰長,日文稱世話役,「鄰組」是日據下最小的市政單位,1941年〈皇民奉公會〉成立之後稱為「奉公班」。初音町位於台中市中區,在柳川的北岸邊,全鄰只有十六戶人家,其中有八戶是日本人,另外八戶是台灣人,日據末期推動皇民化運動,這樣的居民組合幾乎像是內台融合政策的官方設計。

       世話役(鄰長)須負責戰時宣導工作,諸如燈火管制、防空演習、救火、緊急救護等。還包括組織鄰內派人參加義務勞動,男子壯丁團到海邊挖戰車壕 (以防阻美軍坦克車登陸) ,婦女們要為學童與壯丁縫製工作褲、防空帽等裝備,婦人會成員(大多數是日本人)站在街頭,請過路行人用紅線在白布腰帶上繡一針,她們相信這「千人針」繡的腰帶可以保佑她們出征軍人的平安。

       當時所有物資都必須在軍方徵收之後,剩餘的才以配給的方式賣給民間,因此對於平常百姓人家而言,鄰長最為重要的責任,其實是負責執行物資口糧的配給。從米穀、豆類、麵粉、醬油、糖、油等一般食品到布料,每個月每戶依人口有定量的配給。其他新鮮食品如雞蛋、豆腐或是羊乳之類,每兩三天配給一次。肉類的配給則不定期,而且都是不帶皮的零碎肉,因為那時日本物資嚴重缺乏,無論是牛或是豬,只要能製成皮革的一律都是軍用物資了。

       和工作薪資一樣,日本家庭的配給也比台灣家庭要多一點。改日本姓名、講日語、學習日本生活習慣的台灣家庭,在皇民化運動的當時叫做國語家庭,能夠得到和日本家庭一樣的待遇。但是,初音町的八戶台灣家庭卻沒有一戶是國語家庭,這是鄰長先生在那些沉悶的日子裡最為心慰的一件事。

       無論怎麼省吃簡用的家庭,統一配給的物品肯定是不夠的,不事生產的城裡人,有錢的雖然能夠從黑市上買一些補給,或者到鄉間去張羅一些比較有油水的食物。但是這些食物來源的途徑都有一定的危險,首先是巡察抓得緊,鄉下人不敢隨便賣東西給陌生人,因此到鄉下去買東西也要有門路。另外,因為物資嚴重缺乏,黑市的貨也不一定可靠,曾經有一個黑市賣肉鬆的被抓,久久交代不了豬肉的來源,原來肉鬆的原料不一定來自豬肉,它也可以來自香蕉樹,真是天下事無奇不有。不知道有多少飢餓的人把香蕉樹皮纖維當做肉鬆吃了? 另有一則在初音町流傳一時的笑話,令人聽了心酸,不知道是那一家可憐的小孩,餓得眼花,把柳川岸邊草地上黑黑的小羊屎看成了葡萄乾。

匱乏時期的美食

       到了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的那幾年,這些不能公開的黑市交易,在鄉村基本上回到以物易物的原始方式進行,錢幣已經被淘汰,城裡的人只能用一些實用的生活用品——衣服、棉被和布料去交換食物,據說交換價值最高的是男人的衣褲和鞋子。對於城裡人來說,能夠換到豬肉、雞、鴨、麻油、花生或是糯米之類的食品,那一天就是好運道的。

       然後,這些得來不易的食材,處理起來也有一番講究,務必盡到最大的價值。豬腰部的肥肉炸成油,炸完油的肥肉渣渣也捨不得丟,留起來灑在白飯上加點醬油,就像炸過的紅蔥頭一樣的香而且更有油水,這是戰爭期間最常吃的美食。那一天幸運,買到一斤五花肉,肯定要多放點醬油去紅燒,一塊紅燒肉加一湯匙的肉汁就可以吃一大碗白飯。肉汁還要留下來給小孩老人家拌稀飯,或是煮紅燒豆腐。若是前肩或後腿的瘦肉則紅燒之後做成肉鬆,留在不時之需或是給生病的家人。

       花生仁噴上鹽水炒香了,冷卻以後裝在頸口窄小的酒瓶子裡,以免一次倒出太多來,吃晚飯的時候,每個人倒一把十來顆在手心上,就可以吃一碗白米飯了。如果還有一小壺溫熱的清酒,家裡的男主人就心滿意主足了。

       配給的主食(米、麵粉)質量差而且數量不夠,鄉下多以曬乾發黑的蕃薯籤和少許的白米煮成一大鍋黑黑白白的蕃薯籤飯。城裡人只會把配給的代食品——樹薯粉煮成麵疙瘩,無論煮鹹還是煮甜,一樣又硬又有咬勁,叫人難以下嚥,吃多了消化不良。

       只要有一點想像力,配給的物資也可以變成簡單自然的美食,豆腐切成寸塊用油炸過,加幾片薑、少許醬油和糖,慢火煮出最佳的便當菜,如果是冬天,還可以加上當季的皎白筍,那就更為不俗了。

空襲警報下的菜圃

       二次大戰末期,在等待我出生的那段時間,家人借居在淡水河畔大龍峒附近的一棟別墅。父親在院子裡闢了一片菜圃,種了長長的菜豆仔、爬藤的絲瓜、捲心的高麗菜等幾樣蔬菜,對晚餐桌上做出貢獻,安撫了家中大人小孩的饑腸,據說收成最好的是高麗菜。

       那些日子,空襲警報幾乎天天一早就響了,家人立即放下手上的工作,急急躲進院子裡菜園旁邊的防空洞,美軍轟炸機在午前就烏鴉鴉一片來到台北上空,有一次接連著三天轟炸松山機場,別墅裡的家人遠遠看見燃燒中的機場,炸彈碎片掉落在院子裡的菜圃裡,那是我生命中最為接近戰爭的經驗,但是還在母親肚裡的我,並沒有任何記憶。

      1945年的春天,一個空襲警報解除後的下午,名字叫福田的日本老醫生和他的台灣護士,從台北城內公會堂 (後來的中山堂) 附近的診所,雙雙騎著腳踏車來到別墅裏,在傍晚時分把我接生來到這個世界。屋裡的燈泡在多日失電之後,竟然亮了起來,我也因此有了一個叫做「光復」的乳名。此後半個月間,每隔一兩天當空襲警報解除的午後,父親就準備好一鍋熱水,等候那位護士小姐騎著腳踏車到來,為嬰兒的我洗澡。然後父親會砍下一顆高麗菜,綁在腳踏車後座,讓她開心地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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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32期】華爾街的秋天

葉芸芸

佔領華爾街:為了一個較好的世界 

                                 (網路圖片)

       紀念911十週年的各種­­­活動剛結束之後,華爾街就迎來一個叫做「佔領華爾街 」的抗議活動。抗議者舉著用回收紙箱做成的牌子,寫著他們的訴求:《佔領華爾街: 為了一個較好的世界》,《還來我們的戰爭費用》,《終結資本主義制度》等等。

       這一場由加拿大反主流文化雜誌(Adbusters)在網絡上發起的示威活動,在第一天(9/17)早上開始時只有數千人參加,媒體報導表現極為冷淡, 認為這將是一場無所作為的鬧劇,與1968年的反越戰示威比較,今日的左派完全不成氣候。 但是三天之後形勢大異,憑藉臉書和推特網絡工具,很快漫延至24個城市,還有數十個工會組織、大學生團體和反戰團體積極加入。

       紐約証劵交易所附近的祖科蒂 (Zuccatti) 公園成為運動的大本營,抗議者在此紮營,宣稱整個冬天都將駐紮該地。這個素有自由廣場之稱的小公園被規劃出廚房、媒體、詢問、醫護、圖書閱讀以及休息等園區,媒體區電腦網絡設備一應俱全。各方民眾捐贈食物、衣物、睡袋、帳篷,也有附近居民提供自己公寓的衛浴設備讓紮營者使用。營區裡還有醫生、律師提供協助,每日出版一份提供消息與交流的小報,還有探討問題以及傳授非暴力反抗運動現場知識的會議。
      二週之後(10/5),超過上萬人參加在曼哈頓下城的示威遊行,全美一百多個城鎮跟進,還有超過75所大學響應「佔領高校」 。佔領華爾街的人群由曼哈頓下城逐漸往上城移動,沿著百老匯大道,佔領一個又一個公園,抵達華盛頓公園的時候,紐約大學的學生也加入行列,人數越來越多。第三週(10/11) 的抗議隊伍往北走過30多個街區,闖入上東區的億萬富豪聚居區怒吼「嘿!百萬富豪,交你們的那份稅」。10/15 ,全美有一百多個城鎮和美國境外25城市的全球大串連,更是將抗議活動推向另一高潮。
我們是99%
       然而,這卻是個沒有領頭羊也沒有統一綱領的抗議運動,參與者自稱「我們是99%」 (We are the 99%),主流媒體一再挑戰他們的欠缺具体目標,不過他們憤怒的聲音是明確的:「我們是佔總人口99%的普羅大眾,對於僅佔總數1%人的貪婪與腐敗,我們無法繼續容忍。」
       有越來越多的人來加入抗議的行列,紮營在公園的抗議者有超過半數是三十歲以下的失業青年,他們來自全美各地各行各業,背景大不相同,但是他們樂意告訴你有關他們的遭遇:房子遭到法拍,痛苦的失業生活,或是大學畢業卻只能從事最低工資且沒有前途的工作,還背負著高得令人錯愕的學生貸款欠債,在沒有醫療保險下艱難地生活,或是害怕隨時會失業,失去醫療保險或是養老金。他們對日益加劇的貧富差距極為不滿,為失業率居高不下、經濟持繼低迷感到擔憂,並且對缺乏管制的資本主義制度感到忿忿不平,對無力回應他們需要的民主政治体制充滿了挫折感。           
       這裡反應的或許只是美國包括中產階級在內的勞動者階層的深切憂慮,在面對日亦艱難的生活時所表現的茫然與失落?時代雜誌的民調顯示,有54%受訪者表示贊同與理解這個佔領華爾街的抗議運動,能夠說明這種失落感的普遍性。
       然則,在共和黨與右翼媒體人士的眼中,這些人正是不折不扣的失敗者!他們被形容為仇視有錢人的暴徒,因為自己努力不夠而失業而上街抗議的行為是「非美國的」。
懸崖上的美國夢
       發生在19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逼使美國建立一些社會福利制度,對收入和財富取累進稅率,基本上由國家承擔穩定經濟與財富平衡分配的責任,這是美國在二次大戰後形成龐大中產階級與經濟繁榮的基礎。半個多世紀以來,美國民眾普遍地滿足於一視同仁的平民化生活,他們喜歡認同中產階級,也不仇恨富豪,他們內心保有一個天真的夢想,總是相信只要努力再加上一點好運道,人人都有機會成為百萬富豪。他們自然也相信,民主政治体制和資本主義的自由市場經濟,是美國所以能夠領導世界的立國之本,甚至於傲慢地要全世界追隨他們的價值:自由、民主與人權。
       到了1980年代,美國人對於上個世紀大蕭條的痛苦記憶已經模糊,也不想背負六十年代的良知責任。演員出身的雷根總統像個樂觀的老祖父,總是信心十足地告訴美國人「別擔心」。是的,別擔心,銀行會提供信用卡,還有各式各樣的貸款─買車子、房產、繳學費,甚至於渡假、買聖誕節禮物都可以分期付款。人們相信經濟前景一片美好,節儉不再是美德,儲蓄也不是時尚,人們爭相開著耗油的豪華車、房子越換越大、豪華渡假,貸款也像滾雪球一樣與日俱增。
       雷根執政的年代,華盛頓城裡城外面貌一新,豪華的辦公大樓、昂貴的旅館餐廳,跨國大企業、遊說公司爭相遷入。市場化、自由化、私有化靜悄悄地成為主流經濟思潮,這是一場撒旦偷天換日的革命,依據的僅僅是人們貪婪的心。
       於此同時,資本主義經濟體制下的根本問題逐漸湧現,貧富差距日益擴大,以中產階級為基盤的經濟形態其實早已不復存在。四分之一世紀的嘉年華會,漏洞百出的金融機構,銀行家、經濟學家憑空創造出的複雜金融衍生性商品終於失靈,2007年債信危機爆發並持續演變成世界金融危機。
       最富有的1%掌握著全國40%的財富,有23%是每日為生存掙扎的無需納稅的低收入人口全國失業人口已經高達千萬,大學畢業生失業率9.6%,高中畢業生失業率高達21.6%,沒有醫療保險的人口超過五千萬。
       面對這些暴露美國社會最深層的弊病和危機的統計數字,人們彷如大夢乍醒發現自己經站在懸崖邊上。不僅如此,人們更發現過去所深信不疑的民主政治體制,也早已被金錢赤裸裸地綁架了,真正控制國會統治美國的是那些幕後提供政治獻金的大企業。
       感到無力的恐怕不只是一般民眾, 2008年奧巴馬的競選演說有一句話很經典:我們不是因為歷史的偶然才走到這一步,而是因為華爾街的貪婪與不負責任才造成今天的局面。他背負著眾多選民的期待進入白宮,任期將近卻沒能作為令支持者大為失望。           
       這場佔領華爾街的反抗運動不時讓人連想到1960年代的憤怒青年,如何發展?無人能夠預期。 忿怒的激情能否轉變成為建設性的政治力量有識者最擔心的,莫過於廣場上的熱血沸騰最終只成回憶中的一段緬懷改變世界的社會運動需要長久持續,更重要的是草根組織。不過,眾多工會組織的加入,運動已然與勞動階級接軌,還有反戰團體的加入,都是擴大能量與深度的原素,而且,迫近的明年度總統大選,使得這一代憤怒青年的抗議運動不可避免地要與現實政治發生密切的關係。
一個美洲原住民的質問     
       讀到一帖沒有人回應的美國原住民的質問:佔領華爾街?你們可曾想到我們的土地已經被你們強佔了幾百年?回顧歷史,資本主義國家沒有例外的,都是依靠殖民地積累財富的,無論是在南美洲、非洲劫奪礦產原物料資源,或是在北美洲、中美西印度群島販賣奴隸、農業開墾(蔗糖棉花),都是充滿血腥的軍事殖民帝國主義。
       美國入侵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戰爭已經進行了10年,反戰運動一直只有少數良知人士辛苦地在堅持著。在這個美國國家利益的議題上,民主黨或是共和黨向來是一致的。美國經濟的更大問題其實是那天文數字的軍費,冷戰時代的軍事競賽,拖垮了蘇聯經濟,為爭奪石油資源而在中東發動的伊拉克、阿富汗戰爭,會不會拖垮美國本身的經濟?






【犇報‧第31期】局外人札記──俄羅斯印象‧2011 (2)

文/葉芸芸    
  攝影/張靜和‧姚愷如‧陳文典

普希金與夫人的銅像

2011‧07‧16   紅場‧地下鐵˙銅像

        莫斯科的紅場出乎意料的好看,並且耐看。

        第一天到紅場,從東側穿過歷史博物館與市政府大廈之間的門樓,霍然 就是長695米、寬130米的廣場,外型充滿童趣的 Kazan 教堂在東邊的角落,接著沒有廣告招牌的百貨商場,西側是克里姆林宮的紅牆與鐘樓。       
        豔陽高照,廣場盡頭最搶眼的 St. Basil’s 大教堂在逆光的鏡頭裡。黃色的起重機在紅場上猶如玩具車,正把一輛小轎車高高地吊起來,誇張地張揚而去。
        
        第二天再去,穿過歷史博物館西側與克里姆林宮的軍火庫之間的窄窄通 道,紅色的城牆、鐘樓、教堂、博物館都浸在柔和的夕陽餘暉中,一種說不上來的氣氛,只讓人留連不想離去。一群年長的婦人與幾位希臘正教的教士自在地邊走邊 談,時髦的俄羅斯女郎,超短的衣裙搭著超高的高跟鞋,踩著廣場上的石磚往前移進。

        紅場名稱源自俄文原字意指「紅色」或 「美麗的」,無關紅色與共產主義的連想,也不因為環繞克里姆林宮的紅色城牆。紅場原是宮殿牆外、教堂前的公眾廣場與交易之處所,十七世紀之前她被稱為「燒 光的地方」,歷史上入侵莫斯科的蒙古人和韃靼人,不止一次燒光了紅場上原有的建築物。

        1917年紅色革命以來的絕大部份領導人物,都埋葬在克里姆林宮外的紅牆下,正中央的列寧墓有長長的等待參觀的隊伍,俄羅斯導遊再度強調,列寧本人的遺願是要歸葬故里~聖彼得堡,安息在他母親之側。

        門樓前是莫斯科中心點,許願的人站在地標圓圈裡,通過肩膀往身後擲 一個銅幣,如果銅幣有陌生人撿走,就能圓了許願。一位銀髮老太太氣定神閒地走進場,彎下腰連續撿起好幾個,笑咪咪地轉身離去,像是分派了禮物的聖誕老人。 Kazan 教堂前有人拿著喇叭大聲呼叫,不知在招攬什麼?為了讓路給五一勞動日、二次大戰勝利紀念日以及十月革命紀念日的隆重閱兵行列,這門樓與教堂在蘇聯時代曾經 被拆除。最為悲壯的要數1941年的五一勞動日,閱兵的隊伍從紅場直接開往前線,迎戰德國納粹軍,戰火慘烈,紅軍傷亡百萬,德軍也有數十萬之眾,最終卻是 俄羅斯的嚴冬逼退了德軍。   

        規模令人震撼的莫斯科地下鐵路,快捷、便宜又可靠,對於不懂俄文的 遊客,以俄文西里爾字母(Cyrillic) 標示的站名與告示卻是挑戰。擁有11條線路的地鐵系統完成於1930~1960年間,二次大戰德軍圍城轟炸中,工程依然艱難地進行,並同時做為避難的防空 洞。總共一百多個車站,有的宛若深藏地下的博物館,紅場附近的革命廣場站 (Revolution Square),以月台上36個紅色大理石拱門以及72座銅雕最為著名,雕像代表俄羅斯不同階層的人物,最有名的是一座前線守衛戰士與他的狗,狗鼻子被來 往旅客摸得色澤光鮮。阿霸街 (Arbatskaya) 這一站深135 呎,長 825 呎的月台,連牆壁都是大理石,座椅是紅色大理石,有棱角的大石柱是白色大理石,還有古典的吊燈。

        20世紀的莫斯科街頭與廣場,曾經由列寧、史達林、馬克思和恩格斯 等人的銅像佔據著,90年代後,紅朝的紀念碑銅像部分被集中遷到莫斯科河濱的雕塑公園,河中還有彼得大帝在船桅上眺望的雕像,原作是為紀念哥倫布發現美洲 新大陸而送給美國的禮物,但是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的歷史評價,經歷六○年代的民權運動已經變得大有爭議。被美國婉拒的哥倫布遂變換成彼得大帝,和一場東 西方的誤解一起擱淺在莫斯科河畔。

        依據我的認知偏見,莫斯科的街頭銅像如今似乎以文藝界人物為主。在 國家圖書館前坐鎮的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高高站在特列季亞科夫美術館對岸的是畫家列賓。一早看到三個詩人普希金的銅像,導遊薩夏淡淡地回應我的興奮,莫 斯科至少有八個普希金銅像。阿霸街上,普希金故居紀念館前那一尊詩人與夫人的新婚銅像,似乎最受歡迎,合影拍照的遊客絡繹不絕。

安東‧契柯夫

2011‧07‧17   諾佛狄威哲墓園‧托爾斯泰故居
   
        對行程表上的天氣預告反應遲鈍,天空有一點陰沉,卻放心地把傘留在車上,領教了莫斯科夏季善于變臉的天,傾盆大雨中匆匆走過,莫斯科名望之士的安息之地諾佛狄威哲墓園,緊鄰的新聖女修道院是沙皇時代宮廷裡失寵后妃貴婦的歸宿。

        安東‧契訶夫英年早逝,只有四年短暫婚姻的妻子-演員歐爾加安息於 他之側,她曾經持續演出契訶夫最後一部悲喜劇《櫻桃園》達四十年之久。熱情慈悲的契訶夫在照顧病人時感染了肺結核,他是同時代作家中少數非貴族出身的,祖 父是農奴,父親是小雜貨商。醫學是妻子,文學是情婦,契訶夫的文字銳利而樸素,總像是站在更遠處悲憫人間的無可奈何。他自認死後文學作品將為世人所遺忘, 事實卻正好相反。時至今日,他的報告文學《庫頁島旅行記》與中篇《六號病房》讀來依然驚心動魄,挑戰托爾斯泰「勿抗惡」的《有閣樓的房子》也讓我沉思不 已。

        1852年在宗教狂熱中去世的尼古拉‧果戈里,墓碑上立著希臘東正 教的金十字架。果戈里為中文讀者所熟悉的作品大約是《欽差大臣》和魯迅所譯的《死靈魂》? 詩人普希金是他的最好朋友並且提供這兩部寫實作品的素材。《死靈魂》的第一卷揭露農奴時代俄羅斯的黑暗與罪惡,第二卷中他渴望依靠東正教尋求改革。晚年在 爭論、疾病與貧困中掙扎,臨終前自己把「死靈魂」的手稿焚燬。

        墓碑上有樂譜的是蘇聯時期的作曲家蕭士塔高維奇,被認為是二十世紀 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一生很少離開俄羅斯,作品普遍受到歡迎並且流傳到西方。曾經流放西方多年的是大提琴家羅斯卓波維奇,1993年他回到莫斯科,吸引十 萬聽眾聚集紅場,聆聽他領著國家交響樂團演出柴可夫斯基的《1812》。

        對於導遊薩夏而言,評論當代政治人物顯然是他更有興趣的話題。冷戰 時代領導人赫魯雪夫的墓碑由黑白各半的大理石組成,代表他的富於爭議性,古巴危機與甘迺迪交手過招或許不獲西方的贊賞,但是結束史達林時代的赫魯雪夫深得 俄羅斯人民之心。史達林是個上當的領導人,相信一紙互不侵犯條約可以西線無戰事,待希特勒揮軍逼近,紅軍毫無防備措手不及,史達林還難以置信。

        戈爾巴喬夫夫人的墓園裡鮮花不少,作風親切開朗的她生前深受愛戴, 但是讓蘇維埃時代壽終正寢的戈爾巴喬夫,對於經歷了90年代艱難的十多年的俄羅斯人民而言,是另一個上當的領導人,輕易相信了美英經濟援助與投資的承諾。 雖然,戈爾巴喬夫得到諾貝爾和平獎的酬報,但不能得到本國人民的肯定。

        莫斯科有兩個托爾斯泰紀念博物館,一處收藏手稿資料的圖書館,另一 處是托爾斯泰在莫斯科的故居。這棟有後院的兩層樓房佔地兩個半英畝,在一個17世紀的老社區裡,附近有紡織、香水、釀酒工廠以及工人宿舍。住在這裡的歲月 (1882-1901),托爾斯泰已經完成《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兩部經典長篇,開始撰寫那部尋覓靈魂救贖的《復活》。他的客廳高朋滿座是莫 斯科文藝界的社交中心,樓上寬敞的起居室經常還有音樂會或是文藝沙龍活動。

        但是,作家的日常生活是嚴謹的,出身貴族的托爾斯泰相信依賴他人服侍的生活是敗德的。每日清晨他要親自整理在二樓角落不很明亮的書房,然後在後院為廚房準備柴火、挑水。故居保存了數千件家族的舊物,包括托爾斯泰的騎腳踏車和他每天晚間製作鞋靴的工具。

        列賓有一副《托爾斯泰在耕地》的畫,參觀故居之後,才了解托爾斯泰 的認真。他晚年想要放棄財產版權過簡樸生活,無法得到妻子索菲亞的諒解,以至於在82歲高齡逃家出走,病故在離家不遠的小車站,托爾斯泰安葬在他的出生 地~雅斯納亞‧博利爾納 (Yasnaya Polyana)農莊的樹林裡,他曾經費很多心力為莊園裡農奴的子女辦學校。  
  




【犇報‧第30期】局外人札記──俄羅斯印象‧2011

                              (網路圖片)

葉芸芸

2011‧07‧19‧莫斯科運河

        開航的時候,我們還坐在午餐桌前,看著河岸的景觀起了變化,擁擠的城市建築逐漸遠去,變成綠意盎然的鄉間別墅,還有岸邊野宴、戲水的大人和小孩。

        接下來的12個小時,遊輪航過莫斯科運河的六個水閘,水位調整了六次125英尺,才進入北邊的伏爾加河。這條73英里長的人造運河,在史達林時代僅費時五年完成,運河使得莫斯科成為連結五海的首都,水路四通八達,這是歷代沙皇沒能實現的夢想。

        榮耀沒有歸於史達林,俄羅斯人把這條運河稱為《屍骨的運河》,在大清洗的年代,無法計數的勞改營政治犯,在修築運河的浩大工程中勞累而死,他們無辜無助,他們無姓也無名。

2011‧07‧25‧聖彼得堡在晨陽下

        從莫斯科到聖彼得堡,一路經過了兩條運河、十六個水閘、一個水庫、三個大湖和五條河。第六天的清晨,遊輪從拉多加湖轉入涅瓦河,建立在涅瓦河進入波羅的海口的聖彼得堡就在陽光裡等待我們。
        二次大戰中,聖彼得堡受德軍圍困872天,處於完全孤立狀態,補給線被切斷,百萬人失去生命,絕大部分死於饑餓。唯一的生命線就是拉多加湖這個缺口的水路,不肯屈服投降的居民經由這條生命線得到補給、疏散傷患,他們積極組織保衛家國的戰鬥,縫沙袋、建路障、夜晚輪值守更、挖坑掩埋城市裡有歷史價值的雕像紀念碑…。
        聖彼得堡經常被描述成俄羅斯最歐洲化的城市,但是聖彼得沒有歐洲中世紀古城的特徵─窄街和教堂前的廣場,而且,那些耀眼的鍍著金頂的洋蔥頭林立的大教堂,絕對是俄羅斯的。碼頭停泊著來自歐洲各國的輪船,聖彼得堡其實更像是個停靠在歐洲邊緣的城市,但是她的風格取決於線條,涅瓦河為她拋下一條寬鬆大轉身的腰帶,河畔的冬宮為城市的高度定了標準,無論在那一條濱河路上,兩岸整齊的建築都不超過它的高度。
        只有等到參觀了虛張聲勢的凱薩琳女皇的宮殿之後,才能体會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所言「聖彼得是世界上最為抽象和裝模作樣的城市」。位在南郊的凱薩琳宮殿,二次大戰中被德軍佔領、洗劫一空,最後在德軍撤離時被完全炸毀,冷戰時代,這片極其奢華的宮殿由無產階級專政的蘇聯政府重建,歷史果真這般令人難以理解?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故居紀念館在一個舊市場的附近,作家的晚年就在這個十號公寓裡渡過,他在此完成最後的長篇《卡拉馬佐夫兄弟》。市場外邊另有市場,許多中年婦女帶來自已在鄉下空地辛苦勞動的生產,黃瓜、蕃茄、馬鈴薯、香料和野花,都能換一點補貼家計的小錢。
        從遊輪停靠的碼頭步行十分鐘可以到達最近的公車站,從那兒搭乘沒有空調的 公共汽車,顛簸半個小時,再轉搭地下鐵進城,這只是當地一般人在好季節的每日生活的一瞥。與阿拉斯加首府安哥拉治同緯度的聖彼得堡,一年沒有多少陽光好天氣,氣候潮濕多雨多霧,漫長的冬天大雪覆蓋。聖彼得堡還是個持續下沉中的城市,地質鬆軟,使得50年代興建地下鐵遭遇很大困難。
        然而,聖彼得堡的城市建築色調十分悅目,淡藍、淺綠、粉紅、鵝黃都如水彩畫般的與藍天、白雲、河水相映,在午夜給船舶齊開通路的眾多橋樑,到處可見的紀念建築和雕像,還有色彩鮮艷金碧輝煌的大教堂…
        1989年在聖彼得堡所見的大教堂,多半老舊失修如同廢墟,許多被改為其他用途─學校、圖書館、活動中心,甚至於充當工廠倉庫,如今都整修一新重新開放。根據俄羅斯導遊的解釋,可能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俄羅斯人自認是基督教徒,但是上教堂的人數確實不多,一方面是東正教刻板的傳統,與現代人的生活步調難以調合,另一方面,雖然歷史上有過極深厚的希臘東正教傳統影響,畢竟俄羅斯人已經在無神論政治体系下生活了七十三年。
        事物在不斷地變動中,聖彼得堡的街頭已經沒有等待買麵包買香腸的隊伍,人們依然喜歡說排隊的笑話。如今,人們每天坐在汽車裡排隊,估量如何避開塞車的路線?通往機場的那條新建高速公路絕不塞車,因為聖彼得堡的人們還不能接受付費行車這麼嶄新的概念。
2011‧07‧28‧安娜的噴泉樓
        來到安娜‧阿赫馬托娃的噴泉樓故居那天,旅途已近尾聲。坐在花園裡樹蔭下的長椅等候紀念館開門,望向樓上一排窗戶,猜想那一個是安娜的房間?年輕的愷如懂俄文,她為我翻譯長椅上的說明:安娜曾被軟禁在這個樓裡,她每天必須在固定的時間在窗口出現,向長椅上監視她的特務報到,證明她並沒有在夜晚自殺。那是史達林的時代,在這噴泉樓上,安娜從報紙上讀到自己受到蘇共中央書記的嚴厲批判、被蘇聯作家協會開除會籍的消息。在這樓上,她不只一次看著情人和兒子被逮捕,被送去「勞改營」。兒子第三度被逮捕的深夜裡,她在這樓上的火爐裡,把存稿和資料一起都全部銷毀。
        公寓的每個窗口都能夠看見花園,但只有從安娜房間的窗口望出去,正對著花園裡那一條長椅。公寓進門的地方掛著一件很舊的灰色大衣,那是安娜的情人尼可拉‧普寧的大衣,美術史學者最後一次在此被逮捕是1948年的夏季,五年後他在勞改營裡去世。安娜留在噴泉樓,繼續與普寧的妻子與家人共同生活,直到幾年後一起被迫遷移。
        讀過兩本 安娜‧阿赫馬托娃的詩集,1983年美國女詩人 Lyn Coffin 的英文譯本,以及2011年烏蘭汗先生的中文譯本(台北人間出版社),兩本都收有安娜在噴泉樓書寫的《安魂曲》和《沒有英雄人物的敘事詩》。但我似乎沒有能力理解這個小樓公寓裡的人們,他/她們曾經如何地在此一起生活?安娜自述她與普寧十六年的愛情歲月充滿「黑色的歡悅和甜蜜的解構」,那該不只是因為公寓裡另有一位安娜 (普寧不肯離婚的妻子)吧? 十月革命之後,選擇「不躲在異國的天空下」的安娜,渴望認識她所生活的時代,她所選擇的國家與人民,普寧正是那個引導她進入新世界的人。
        噴泉樓時代的安娜,文風變了,聲音也變了。她勇敢面對自己多難的命運,在詩歌中把愛情的主題讓位給了社會關懷,在生前最後一篇《簡略自述》(1965)中,安娜寫道: 我從未停止寫詩。詩中有我與時代的聯繫,…….我能生活在這些歲月中,並閱歷了這些年代無與倫比的事件,我感到幸福。
        公寓裡悶熱得有如蒸籠,徘徊在公寓廊道上的我汗流浹背,牆壁上有幾處用報紙替代壁紙的角落,報紙已經昏黃。管理員招呼我在餐桌旁邊座下來休息,年輕安娜的畫像安靜地在牆上,我望著她線條不尋常的鼻子和倔強的嘴唇,「阿赫馬托娃」 ─總是讓我的舌頭打結,這個安娜引以為傲的筆名,帶有成吉思汗後裔的姓氏,來自她的外婆。
        而我終於不得不承認,在離開噴泉樓的時候。安娜最刺痛我的,莫過於她在1922年寫的那一首短詩:
        我永遠憐憫淪落他鄉的遊子,
        他像囚犯,像病夫。
        旅人啊,你的路途黑暗茫茫,
        異鄉的糧食含著艾篙的苦楚。





【犇報‧第29期】局外人札記──列寧格勒‧1989

葉芸芸

             冬宮廣場            (網路圖片)            
        夏天幾乎就要過去了,北國的空氣似乎因而迷漫著一股慌張,那是八月份的最後一個星期。我們在芬蘭首都赫爾辛基的火車站等候搭車前往聖彼得堡,月台上東張西望等待火車進站的旅客,人人手上拎著一大瓶礦泉水和一袋乾糧,我們也不例外。

       
        到聖彼得堡去,只是想要一睹冬宮藝術館(Hermitage)所收藏的名畫。我並不曾預見,僅僅幾個月之後,當初冬來臨,柏林的圍牆會在家家戶戶的電視銀幕上塌倒下來,宛如一幕沒有導演的戲,緊跟在後面的大變動還有蘇聯與東歐各國政權的解體。

        火車緩緩而行,沿著芬蘭灣。一路穿過連綿不絕的寒帶樹林,白樺木肚白色的筆直樹幹,參雜在有如潑墨畫的針葉松林裡,赤裸引目,橫生一派令人驚心的孤傲。火車廂座裡,一位年壯沉潛的俄羅斯人,低頭讀著一本叫做「古拉格群島」的書,顯然並不十分專心,雖然有一點害羞,卻迫不及待的向我介紹起書與作家來。流放的作家,被禁閱的書籍,被掩埋的歷史,被扭曲的真相…,他那份難以抑制的興奮,我豈止感到似曾相識? 更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傷。
        22年前的1989年,彼得大帝舊名的榮耀尚未恢復,那一年的聖彼得堡依然是革命的「列寧格勒」。
        三百年前,彼得大帝禮聘歐洲各國名建築師,在波羅的海芬蘭灣最東端的涅瓦河口,為他設計新首都聖彼得堡。百年前,這個俄羅斯唯一面向歐洲的窗口城市成為革命的搖籃,終至於改以推翻沙皇政權的革命者──列寧為城市命名。1942年6月,聖彼得堡被德國法西斯軍隊重重圍困,幾乎被夷為平地,希特勒曾經揚言要在這個最早建立共產黨政權的城市舉行慶祝勝利的活動。我們要去探訪的聖彼得堡,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重建的。
        火車到站,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小巴士頂著滿天紅霞,穿過歷盡滄桑的城市。一路沒有多少人車行蹤,偶而看到長長的隊伍排在路肩,耐心的人們還在等待麵包,但絕大部分的店家窗櫃都空曠無貨,那一年,聖彼得堡果真是個挨餓的城市。來到涅瓦河邊的列寧格勒大飯店,安頓好房間、用過晚餐已經夜裡十點多鐘,天邊仍然一片光亮有如白晝,想起小學的時候,曾經在父親上了鎖的書櫃裡翻到一本無名氏的《北極風情畫》,從此對北國夏日的白夜懷著一種想像,想像歸想像,一時一地的景緻終究是無法複製的。
        餐桌上的食物只能滿足不餓肚皮的基本需求,但是穿著白色制服的侍者能夠提供額外的私人服務,只要你用外幣(美金、英鎊或瑞士馬克)付現,他隨時就把喬治亞葡萄酒、蔬果和稀有的魚子醬送上桌來,還有各式各樣的軍用物品──潛水手錶、勳章、配刀,甚至於軍帽、制服(有水手、也有將軍的)都能賣給你當紀念品帶回家。
        接下來的幾天,跟隨一位轉業的歷史教師遨遊聖彼得堡,穿梭於冬宮裡數不盡的房廳,漫步在夏宮臨海的長廊。帶著幾近使命感的熱情,她有一句掛在唇邊的話:「啊﹗我們俄羅斯人是有趣的民族,卻不一定是浪漫的。」愛慕西方藝術的彼得大帝,阿姆斯特丹搜購十六世紀荷蘭航海畫的故事,在年屆不惑的女教師口中添花生色,有心無意地,彷彿也是向訪客告示,不可忽略的俄羅斯母親的驕傲!
        Hermitage藝術館原是沙皇的冬宮,外觀淡海色調,滾上雪白的窗柱,讓人聯想安徒生的童話世界。冬宮的規模與結構宛如一個小城鎮,如果沒有地圖和指南針肯定是要迷路的。冬宮規模的確龐大,但是開放的部分不多,來自各國的訪客要花很多時間在排隊,在很長的廊道上走走停停,等候不茍言笑的管理員大娘打開一扇門,讓一小群人進入,再謹慎地關上門,然後隊伍慢慢地往前挪動了一些。
        彼得大帝的夏宮,望向芬蘭灣的後院,海風無所不在,噴泉水道如交響樂曲,隨著波羅的海潮汐起伏。引人尋覓童心的花園,石階下襲人於不備的噴水,迎戲尋覓無邪的人們。歲月流逝如風穿指縫,如朝夕爭上高岸的浪花,留不下痕跡?人們說,歷史總是會出土的,出土的歷史卻是什麼? 彼得大帝親自設計的<彼得與保羅的碉堡>,比聖彼得堡城市本身更早就存在,碉堡主要用途是囚禁政治犯。階下囚不乏知名之士,第一位竟是彼得大帝自己的兒子。
        走進一座有三個狀如洋蔥的圓屋頂的希臘正教教堂,是一個愁雲細雨的午後,鑲著聖母像的七彩玻璃窗,被封埋在史達林時代的泥磚後面,年邁的教堂散發著腐朽的氣味。劫後餘生的教堂角落,正在展出一批袖珍的俄羅斯漆彩盒,展覽以一個大玻璃缸做為結朿,裡面有幾張參觀者所捐獻的鈔票。伸手也放進一張綠色的票子,抬起頭來,看到對我點頭表示謝意的,是一個長髮長鬍黑長袍的希臘正教教士,他神態肅穆地遞過來一張海報,推測是有關展出與教堂?他所信服的超凡造物主所主宰的宇宙觀,與海報上的俄羅斯文字,都是我所陌生的人類不同形式的經驗。我不禁滿懷謙恭,敬畏未知。
        沿著涅瓦河的大街上,一棟棟具有歷史背景的黑色大理石建築物,龐然不可動搖,金碧光輝的歲月早己失去,不肯讓步的是俄羅斯的尊嚴。大劇院的座椅老舊不堪,走道盡頭的洗手間,叫人大老遠就要掩鼻摒息。舞台前方,華麗的深紅落地絨幕,絲毫也不能掩飾滄桑老去的年華。幕拉開了,芭蕾舞劇天鵝湖卻依然浪漫,舞裙雪白,彷如童年的夢。
        地下鐵車站未曾失去昔日的氣派,無聲的人潮穿過月台兩側堂皇的拱門,隨著進出的列車移動,聖彼得堡依然擁有全國最迅捷的地下交通。跨上自動升降梯,一個軀體緊挨著另一個軀體,一排排無有表情的臉孔好似深陷於濃霧裡,厚實的肢体,單調而色彩暗淡的服飾,若果又無風來飉起前額的髮鬚,自動升降梯緩緩地往下行,空氣也直往下墜。我緩緩地隨著人潮下行,竟也不知所以的沉重起來。仳鄰,逆向緩緩上行的另一列自動升降梯上的人潮裡,被我發現的一對黑亮的眼睛,屬於一個紅棕色的面頰,頂著一襲婀娜多姿的非洲髮型,頸間束著一條鮮紅絲帶。
        忍不住輕輕抬起左邊的手致意,立即迎來一個開懷的笑容,豐滿的唇後有一排等待展露的雪白整齊的牙。意外的喜悅,緣自偶然的剎那。帶有幾分尋問的眼神裡,同時也帶著幾分理解。無須開口,問君飄泊何方來去﹖確信君與我皆行腳萬里,遠離先人的土地。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幸會告別,全然不費一句對白,如此完美的陌生。
        臨別的夜晚,依戀不捨北國仲夏的白夜,遊蕩在一個藝術家的露天市場,廣場上玲瓏滿目的攤位,只被一件浮雕吸引了。趨前去仔細觀賞,分明就是成吉思汗的頭像,然後更為驚嚇地發現創作者與我髮膚同色。半個多月來從芬蘭到俄羅斯,每日逢迎身高体壯金髮碧眼的白皮膚,自己瘦小的身影似乎顯得孤寂,突然遇見一個與自己一般瘦小又髮膚同色的身影,頓時感到親切萬分,頃刻之間襲我而來的激動,是不曾有過的感受,也無法在記憶裡重新經驗。
        試過了語言,再派上肢体、手勢、表情,卻僅僅能夠傳達一個訊息:她是在聖彼得堡進修的外蒙古藝術家,我出生中國台灣,長年客居異鄉。久久不能忘懷的是,告別時她那動人心絃的笑容和眼神。興奮中,竟沒有買下那副成吉思汗頭像的浮雕,一路懊惱的回家來。



[犇報‧第28期] 塑膠和一個揮霍的時代

葉芸芸

一本舊日的旅行日記,有些昏黃的紙上還是手筆書寫的字跡,久違了。

一葉扁舟,漁夫垂釣。望文生意,詩情畫意,好似人間真有仙境?

叢林裡的生活卻是真實的,黑水(Rio Negro)河上的一葉扁舟,船頭到船尾,是一家大小五六口人載沉載浮的獨木舟。每一分勞動,都只為了最原始的生存,沒有任何複雜或曖昧不明的涵意。如果魚兒不上釣,今天,家中大小就只能依賴樹薯粉充饑了。隨處生長的樹薯,養活亞馬遜河流域多少人家?


文明,可能只是一張聯合國的反饑餓宣傳海報,張貼在到處有縫隙的赤裸的木板牆上,在熱帶雨林村落的高腳的屋子裡。文明是冷靜的,如同來自多雨的英格蘭的馬格麗特、媚(Margaret Mee)女士,她以冷靜的畫筆記錄亞馬遜河熱帶叢林裡花朵的豔麗。文明也有熱情高昂的時刻,義無反顧,五洲列國到處宣揚,真理永遠屬於他們──耶蘇基督末世教會的年輕聖徒們,即便是在叢林裡。

那是十多年前探訪亞馬遜河域熱帶雨林的舊事,在黑水河岸邊的村落,看見一排古銅色的奔跑的腿,敏捷地在沙地上追逐一顆黑色的球,那是一顆手工製造的橡膠球。橡膠(Rubber) 在二十世紀的前半葉是重要的原物料,在香蕉共和國的巴西,依著黑水河的瑪瑙市 (Manaus) 曾經是繁榮的橡膠之都,橡膠貿易致富的歐洲貴族後裔們,曾經努力要把她打造成南美洲的文化中心──赤道上的巴黎。然而,沒落終究是瑪瑙市的宿命,橡膠做為搶手原物料的風光在1960年代進入了歷史,此後,只有叢林裡的孩子們才會拿一隻來自文明世界的舊襪子,去接引橡膠樹幹流出的樹脂,層層裹上,成為一顆厚實笨重的足球,讓孩子們赤裸的腳趾頭踢出厚厚的繭來。

告別節儉的塑膠時代

當厚實的橡膠被輕薄的塑膠 (Plastic) 所取代,人類也走進了一個全新的時代,當動物、植物、礦物之外,添增了一類塑膠,人類的物質世界完全改觀。塑膠如同一個許諾,允許人類嘗試揮霍物質的自由,不再受自然界吝嗇的約束,從此我們也告別了節儉。相對於其他的物質,無論是植物的木材或是礦物的金屬,塑膠充滿前所未有的可塑性,幾乎沒有限制地任由人類的意願去形成、模壓、塑造。塑膠具有一定程度的堅硬度,不像玻璃瓷器容易破碎,塑膠可輕、可重、可薄、可厚,並且有彈性,用途廣泛。塑膠受盡人類寵愛,最主要是因為價格便宜,產量源源不絕,因而能在短短的一代人之期間,讓人類對牠產生極端的依賴。

顛覆生活方式的寶特瓶

塑膠製品在1960年代進入我們每天的生活,菜市場用來包魚包肉的月桃葉子、桂竹葉子和鹹草很快都消失了,賣豆腐的阿公拿一張翠綠的月桃葉和一根鹹草,把一塊軟綿綿的溫豆腐打包得有菱有角的絕活也消失了。坐在雜貨店門口的老板娘,再也不用舊雜誌和報紙糊紙袋了,紅糖、白鹽、麵粉、麵線…都安全地封裝在塑膠袋裡面,乾淨又俐落。

最了不起的要數塑膠寶特瓶的出現,那實在是完全顛覆人類過去生活方式的革命,原來只能在家中或是餐飲店中享受的飲料,好像變魔術似地,突然變成可以隨身攜帶著,自由自在地邊走邊喝了。以可口可樂為例,原來一律裝在8盎司的玻璃瓶子裡,換成塑膠瓶之後多了幾種不同大小的容量,事實上是只往越來越大瓶的單行道。不僅如此,玻璃瓶可以回收再使用,塑膠瓶則是一次性的使用,這一切改變都符合資本主義鼓吹大消費的理論。今天的美國,每一小時要消費250萬瓶的各式各樣飲料,每一分鐘要消費100萬個塑膠袋子,絕大部份都被隨手扔掉,成為永不消失的塑膠垃圾。1960年代的美國人,每年消費30磅的塑料,到了2010年已超過300磅。中國從2008開始禁止商家提供免費塑膠袋,兩年來減少消費了240億個塑膠袋,這些都是驚人的數字。

婚宴上的塑膠魚翅

塑膠其實並不比森林或煤炭來得「不自然」,提供我們一次性短暫使用的塑膠食品包裝,其原料確是來自儲存在地底下億萬年的石油與天然氣,牠是人類科技─石化工業─的產品,高分子量的化學合成聚合物。plastic 一字源自希臘文 的一個動詞 plassein,意指其可以被形成與模壓的可能性。

塑膠在1862年的倫敦國際博覽會上第一次亮相,以一種實驗室階段的新原料與世人見面。將近150年後的今天,人類足跡所至,天涯海角都充塞著塑膠物品。早晨清醒的時刻,我們不妨冷靜地巡視一下自己的周遭,也許並沒有人會驚慌──發現自己確實生活在塑膠物品的大海中。

兩三年前在一個晚輩的婚宴上,當我婉拒送到面前的一碗紅燒魚翅的時候,同桌的表弟俏皮地對我說:別緊張,那是塑膠,不是真的沙魚翅。我無法判定他那句笑話的真偽,但卻從中得到啟發,想像一種脫離塑膠物品的生活已然是天方夜譚,也只能留給科幻小說的作者了。

人類只是一個小小的塑膠

生活機能十分方便的台灣,最近把被塑化劑污染的生活範圍揭露給社會大眾,從美容保養衛浴用品,以至於直接加入飲料食品藥品維他命,應有盡有令人驚嘆。有人驚慌失措,有人處之泰然,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塑化劑流通於台灣食品業界已有三十年的歷史。

早在1976年,美國華盛頓郵報即出現一篇標題為「人類現在只是一個小小的塑膠 (Humans are just a little plastic now)」的報導,根據美國國家衛生局發表的一篇研究報告,檢驗100個健康成人的血液,都發現有塑料的足跡,雖然沒有直接危險人體的証據,但是劑量足以讓小老鼠罹肝癌。令人心驚的是,這100個受檢測的人,並沒有在工作或生活中過度接觸塑膠物質的記錄。事實上,已經有太多的研究報告指出,合成塑膠對地球環境與人類的健康都大有害處,牠玷污了自然界棲息之地─山林、海灘、河川,嚴重污染水源與海洋,塑膠所含塑化劑 ─DEHP ( Phthalates)和 bisphenol A,經由食入、呼吸或皮膚接觸進入人體,干擾人體荷爾蒙,造成內分泌與生殖系統失調。

然而,塑膠的最大貢獻也正是在有關人類健康的醫療体系,最早用在輸血醫學,克服了血液保存的困難。一次性使用的醫療器材(例如注射針筒等),解決了醫療過程中極為關鍵的消毒與感染的問題,塑膠在今日醫學的用途是前人所無法想像的,從外部的義肢到更換內部的膝蓋,包括心血管的搭橋、起博器(pacemaker)等各種精密手術,還有早產嬰兒的保溫箱。但是,合成塑膠用於醫療卻也是一把兩面刀,在治療的同時,副作用所帶來的傷害還需要更多時間才能揭曉。

最終回到你的餐桌上

如果,地球上的人類明天突然都消失了,我們所製造的塑膠將會保留下來,長久不會消失,飄浮在海面上,沉沒在海底,或是淹埋在地面上數不盡的垃圾場。漂流集結在北半球太平洋中的塑膠垃圾島嶼,已經和美國的德克薩斯州一般大小,那是台灣的12倍面積。十九世紀的歐洲上流社會,裝飾有豔麗羽毛的帽子曾經流行一時,那個年代鳥類的殺手是志在羽毛的獵人,如今鳥類的最大殺手是塑膠垃圾,特別是漂流在海洋的塑膠袋、打火機、塑膠瓶蓋。傾倒入海洋的塑膠垃圾,隨著時間與潮流可能成為不能辨識的碎片,成為海洋生物沒有選擇的食物,進入自然界循環的食物鏈,終於再回到我們人類的餐桌上來。

雖然不像我那個節儉成性的外婆,總是把菜市場帶回來的塑膠袋子內外都洗乾淨,掛在曬衣服的竹竿上,準備物盡其用。我倒也不曾隨手丟棄一個塑膠瓶子,我的廚餘在後院堆肥,我也不使用塑膠或一次性的食物容器,到市場買菜自備購物袋。家中的垃圾仔細分類,每週三清晨置放在前院馬路邊,等待資源回收的車輛來運走。然而,無論資源回收做得多麼徹底,我內心底下依然充滿疑問與不確定?美國的威斯康辛州早在1968年首先推行資源回收,四十年來其實成効並不彰顯,特別是塑膠類,全美仍然只有7%的回收率。讓人不禁會要質問──如果回收只依據消費者的良知,能夠有多少成效?

塑膠的確帶給我們生活中無以計數的方便,我們因此更難以割捨。然而,代價將是什麼? 由誰負責買單?如何支付 ?

[犇報‧第27期] 一個園丁的困惑

葉芸芸

我其實很快就發現了,在自家院子裡種菜這件事,並不如想像的那麼單純。首先是菜園要開在那裡?答案應該是簡單明白的, 當然是日照最好的地方,那是朝東南方向的前院,早上、下午,一整天陽光都充足。可是,那是前院。前院,是屬於綠草坪的。

在我們的小鎮上,只有一家人把菜園開在屋前的院子中間,從馬路上就能看見青椒、紫茄、紅蕃茄果實纍纍。樸素的房子漆成深咖啡色,屋頂上架設著太陽能發電板。後院車道的盡頭有一棟獨立的小屋,是個另類醫學的同類療法(Homeopathy)診所。

綠草坪與連鎖店

在美國的城市近郊的典型中產階級住宅區裡,你可以站在任何一棟屋前,左右環顧,都是連綿不絕的綠草坪。沒有圍牆的獨棟洋房,屋前屋後綠草覆蓋,特別是前院,幾乎千篇一律是綠色的草坪,只有一些半個世紀以上的老社區,才能見到老樹林立不同風貌的居家院落。

法國人喜歡正統幾何圖形的花園,英國人著迷於營造一個有季節性花卉的花園,沒有圍牆的綠草坪院子則純然是美國人的創造,完全脫離了歐洲文化的影響。有如綠色地毯的草坪雖然顯得單調無趣,但是如同那些各式各樣的連鎖商店一樣,使得美國更像個統一的國家。1980年代初,我們開車橫越美洲大陸,一家大小四口人的所有家當塞在一部旅行車上,從東北部的康乃狄克州一路開到西南角的聖地牙哥,三年之後又從南加州開回東岸的華盛頓。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內華達州沙漠中的死亡谷、大峽谷等自然景觀之外,似乎只有中西部各州那些看不到盡頭的玉米田、麥田,在夕陽下金光閃爍,沿途經過的大城小鎮景觀類同,盡是同名號的連鎖商號─速食餐飲、便利商店、超級市場、百貨公司、加油站,甚至於每夜都可以睡在不同城市的同一連鎖旅館。被稱為新英格蘭的文化城波士頓與西部牛仔城達拉斯,兩個城市風格雖然大不相同,但是兩地近郊的住宅區看起來卻頗為相似。

綠地圍繞的人際孤島

洋房前院這片沒有圍牆的綠草坪,象徵著美國平等開放的平民化生活,近乎於民主政治的化身。在我成長的那個曖昧灰暗的年代,台灣曾經有《吃中國菜、取日本老婆、住美國洋房》這樣的流行諺語,經過戰亂與白色恐怖之後,失去了理想主義,在自由時時受到限制之下,只能一味追求物質財富的社會,所被允許擁抱的嚮往,不僅僅台灣,還有眾多發展中國家窮困地區的人們,想像住在這樣綠地圍繞的郊區洋房,曾經是很多人共同擁有的美國之夢。

居住在這些綠草如茵環繞的美國洋房裡的,絕大部分是只有父母與小孩兩代的小家庭,這些所謂的核子家庭,沒有祖父母共同生活,更難得有叔叔阿姨或更遠的親戚。清晨和黃昏,電動控制的車房門,嘩啦啦地開了,又嘩啦啦地關了,大人掌舵小孩被安全帶繫在後座,車子靜悄悄地滑了出去,到了傍晚又靜悄悄地滑進車房來。早出晚歸的人們,彷彿科幻電影上來去無聲的太空船,昏暗中進入一個綠地圍繞的孤島,配備著各種自動化家庭用品設備,包括無線電話、大銀幕電視以及互聯網。不知道?會不會有一隻被取名為星期四的寵物貓,整日守著無人的空屋和寂寞。

人對自然的獨裁專政

到了天氣暖和的割草季節,平時難得一見彼此芳蹤的左鄰右舍,在綠草坪的邊緣展開社交活動。不熱衷於整理草坪的人家,也會有熱心的鄰居,慷慨提供各種技術指導,令人難以拒絕。如果你沒有按時割草把自家的草坪照顧好,你可能會在信箱裡發現沒有具名的信函,提醒你不要讓左鄰右舍難堪成為社區的污點,如果你想要仿傚亨利‧梭羅(Henry D. Thoreau) 在華爾騰 (Walden Pond) 湖畔那樣在屋前營造一個自生自滅的野花園區,你肯定會接到鄉鎮公所的掛號信函,要求你在期限之內把自家院落打理乾淨,否則,下次接到的就是罰款單了。

你可能必須選擇尊重你的鄰居,買一部割草機─輕巧手推的或是豪華可以座著操作的,到了週末也加入行列,如同承擔一個市民應盡的責任。從清晨到傍晚,住宅區裡處處聽到引擎的聲音,各種以汽油為燃料的割草機或以電力發動的園藝工具,家家戶戶把草坪修剪得整齊,就好像把每個人的頭髮都修理成短短的平頭,或是刮過鬍子的臉那麼乾淨光鮮,並且,一再重複地每週強制進行。這一片被賦予自由平等的民主生活想像的綠草坪,人們所回敬的是這樣不折不扣的獨裁專政,對待自己家園土地的這種軍國主義風格,展現的是人類對自然界野蠻控制的慾望。

賞心悅目的全盤皆輸

事實上,有關綠草坪的一切事務,早早就已經被規劃好了。春天要噴灑農藥,不僅預防病蟲害,還要除雜草,只讓一種綠草長得茂盛。夏天有自動系統定時澆水,到了秋天要施肥,草長得稀疏的地區還要添播種子,或是買來大片大片養植的草皮鋪上。根據統計,全美國有超過三十萬平方英里的綠草坪,美國人每年要消費三百億美元在各式各樣維護綠草坪的產品上,比得上高速公路昂貴的維修費用,這是一個龐大的消費行業。

為了經營一片賞心悅目的完美綠地,不惜花費,買來各種化學農藥噴灑在自家的院子裡,是令人難以理解的邏輯思考。 污染自己家園生活環境,污染地下水源,最終污染流入大洋,導致海洋生態失去平衡,過度繁殖的海藻覆蓋大片海岸地區,大批魚群因而缺氧窒息死亡,魚類也早已不再是人類的安全食物來源。這豈非全盤皆輸?獲得利益的只是生產化學肥料、殺蟲劑、除草劑等各種農藥的大企業。

資淺園丁的優柔寡斷

學習種菜以來,我常覺得「四十而不惑」 並不是真理,困惑也可能隨著年紀而增長的,我時常要問自己的是:「什麼是雜草?」,植物分類並沒有雜草這個科別,所謂「雜草」實在只是人們主觀設定的概念,說穿了,就是人類(我)所不要的植物。

而我這個資歷很淺的園丁,總是左思右想優柔寡斷,不知道如何果斷做抉擇? 院子裡我所不認識的植物怎麼也數不盡,即便是我所認識的少數幾種,我也常常不知道如何決定誰該被清除?誰又可以生存下來?我的決定常常是不理性的,比如那葉子有毒的奶油杯(Buttercups),每年都能逃過一劫,因為她總是在四月份搶先到來,寒冬之後初見鮮艷的小黃花,令我不忍。鄰居們想儘辦法要除去的蒲公英(Dandelion),卻是疏解季節性過敏的苦口良藥,長得如人蔘的根部中藥用於清肝,我以為可以把她圈在鄰居看不見的後院角落裡,但是她的種子帶著絨毛翅膀隨風飄逸,不久我就發現她已經現身在鄰居的院子裡了,到了第二年春天,左鄰右舍都是她的芳蹤,不免讓我對鄰居頗有愧疚之感。

看天田也要斬草除根

我的菜園實在只是個半開墾的看天田,即不施肥也不控制病蟲害,充其量我只翻土、播種、除草。只有乾旱的時候我才去灑水,用自己廚房剩餘的菜葉果皮堆肥,夏天的時候,嫩綠的菜葉子都被小昆蟲吃得精光,只剩下葉梗,但是等到天氣轉涼就不再有蟲害,耐心一點還是有收成的。

我其實並不喜歡除草,那是辛苦的勞動,只用鋤頭把草連根挖出是不夠的,還要清除根部的泥土,然後翻過來讓根部在陽光下暴曬個幾天,有時不小心留下一點水份,牠就起死回生了,最好是及早根除,雜草總是長得又快又壯。除草之後,十個手指甲沾著黑黑的泥土,要仔細刷洗一陣才能乾淨。但是如果我不及時把菜圃裡的雜草清除,剛剛發芽的碗豆、秋葵、芥藍、甜菜、莧菜…的幼苗都要窒息了,我必須助以一臂之力,讓他們能夠呼吸有機會長起來,然後自己去爭奪生長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