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芸芸
列賓作品《文豪托爾斯泰》肖像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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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午的時分,滿心歡喜抱著一本列賓的畫冊,走出特列季亞科夫美術館,發現伊利亞‧列賓 (Ilya Repin, 1844—1930)一手執畫筆一手托著調色盤的銅像,高高立在前方河岸邊的廣場上,揚首瞇眼迎著逆光,沒有能夠把烈陽下的列賓仔細地看清楚。
詩人施善繼擁有一本俄羅斯畫家列賓的畫冊,每次到他家,總會勞煩他把畫冊從書櫃裡請出來,讓我羨慕地翻幾頁摸一摸。今夏俄羅斯之行,最愉快的莫過於流連在莫斯科的特列季亞科夫美術館(Tretyakov Gallery, Moscow)和聖彼得堡的俄羅斯國家美術館(State Russia Museum, St. Petersburg), 欣賞許多列賓以及他同時代的俄羅斯畫家的作品。
19世紀後期到20世紀初,俄羅斯的政治社會處在革命前的黑暗,卻也是文學、音樂、繪畫藝術各方面有很高成就的一段時期。巡迴展覽畫派的風景畫最令我驚喜,伊凡‧希施金的代表作《松樹林之晨》《森林深處》,北方雄偉壯麗的大自然充滿了生命力,「森林的歌手」的美譽名符其實。常年沿著伏爾加河寫生的伊薩克‧列維坦,一生坎坷,《白樺林叢》《傍晚鐘聲》的平凡農村景色,有詩一般的境界。
伊利亞‧列賓也是巡迴展覽畫派的重要畫家之一,他的社會寫實與批判創作理念更是十月革命後蘇聯畫壇的典範,相似於魯迅在社會主義中國文壇的地位吧?列賓以展現勞動人民的堅苦與力量的作品《伏爾加河上的縴夫》(1870~1873)奠定在畫壇的地位,雖然成名很早,卻是一生勤奮地創作,他的藝術成就不是天賦的才華,而是長年努力不懈精益求精的成果。列賓出生於烏克蘭一個貧困的屯墾軍官家庭,早年艱辛的生活體驗成為影響日後創作的素材,他終身奉行簡樸自律(不抽煙也不食葷)的生活。列賓生前在聖彼得堡郊區的居所經常賓客滿座,僕人會準備充足的餐點,用餐採自助方式,賓主都不受人服侍,這只是列賓體現民主平等生活的細節。故居客廳的角落還有一個小小的講台,列賓自己與友人在聚會中經常會站上去進行一番自我批判。
列賓的歷史畫與風俗畫具有很強的敘事性,很吸引觀賞者的好奇心,在沙皇時代屢次被禁止展出的《伊凡帝殺子》,十分貼近他所身處的黑暗恐怖時代─末代沙皇統治下的血腥屠殺氣氛,藝術家似乎企圖通過歷史尋找悲劇的根源? 列賓的大型風俗畫其實都是一篇篇周密的社會考察田野報告, 耗費十年才完成的大型風俗畫《庫爾斯克省的宗教行列》,在龐大繁富的人物畫面中不露痕跡地呈現出社會各不同階層間的緊張關係。但是他的作品並不僅僅停留在對弱勢的憐憫或是道德勸善。藉由政治鬥爭為題材的一系列油畫《泥濘路上的押送》《拒絕懺悔》《宣傳者被捕》和《意外的歸來》,列賓堅定地宣告對沙皇專制體制的反對,其中《意外的歸來》這幅描繪流放者突然返家的作品,展現了深刻的思想、複雜的情感內容與藝術技巧的成熟的結合。
列賓更是一位優秀的肖像畫家,留下眾多與他同時代的文藝界人士的精彩肖像,最是讓後人感懷,其中最傑出的有評論家斯塔索夫、作曲家穆索爾斯基、作家陀斯妥也夫斯基、收藏家特列季亞科夫,還有大文豪托爾斯泰的一系列晚年生活記錄::工作、閱讀、下棋、耕地…。
而藝術家為親密家人所留下的生活畫彌足珍貴,野外寫生《蜻蜓》和《秋天的花束》自然婉約有如輕描淡寫的散文,我似乎能夠從畫面上感覺到空氣的流暢,還有那能使疲倦的心靈愉悅起來的陽光,那是詩的境界。
旅行歸來幾度翻閱畫冊,竟而荒唐地想著,善繼可曾想過提筆為他家中那一本列賓畫冊的來歷寫首詩?或是寫寫畫冊原來的主人─英年早逝的畫家吳耀忠先生? 還有在畫冊上贈言勉勵的映真先生和他們倆在白色恐怖年代的情誼?就在全世界的左翼青年最為活躍的1968年,閱讀左翼思想禁書的年少陳映真和吳耀忠,以荒謬的叛亂罪名被臺灣警備總司令部逮捕,七年的牢獄之災並沒有擊敗他們的理想主義,出獄後陳映真更為堅定地寫小說、寫評論,還創辦了一份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人間雜誌》,而陳映真的書搭配以吳耀忠的畫作封面出版,曾經是台灣文壇上一段感動我的風景。鄉土文學論戰、黨外民主運動的七十年代,吳耀忠為眾多書籍與雜誌畫作封面,他在《臺灣文藝》《大地》《關懷》…等刊物封面上,留下一幅又一幅描繪社會底層勞動階級的工作與生活面貌的創作,彷彿就是耀忠先生的質問,敦促沉睡的台灣社會良知甦醒起來。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從莫斯科到聖彼得堡水路航行五天,沿途經過幾個古老的村莊,村莊很小,人口只有數百或上千。 昏暗的木造教堂是12世紀一個王朝的最後繼承人被暗殺的現場,半淹在水庫中的16世紀修道院,是歷代沙皇失寵后妃的最後歸宿,導遊女士賣力地說,我漫不經心地聽,歷史宮廷故事從不欠缺血腥和淚痕,湖畔販賣紀念品的小攤位上琳瑯滿目,盡是色彩俗豔的俄羅斯娃娃。
基日島 (Kizih Island) 是這趟航行中不曾預期的邂逅。位於奧涅加湖(Onega) 中央的基日島很小,從北到南長6公里,闊只有1公里。遊輪靠岸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上岸時烏雲低佈雷聲閃電相隨,短暫的一場陣雨過後,雲開霧散天空又晴了,夜晚依然是不老的白夜。無論從那一個方向看她,島上這一座造型奇特的教堂都風貌古樸又有幾分悲涼,相信是興建於15世紀前後,因為低溫抑制細菌生長,沒有一隻釘子的木造建築竟能夠保存至今。與世隔絕的基日島,1996年成為聯合國認證保護的世界重要遺產,長駐島上的工作人員與家屬總共有九十幾個人,還有一所十個學生的小學。遠處只見天水相連,岸邊菜園的甜菜葉子火紅,牧草已經割了,大片的野花隨處盛開,白樺樹林葉綠幹白,昆蟲鳴聲此起彼落,雨後的空氣濕潤,那一刻時光停頓,沉靜美好如世外桃源。故然不是虛擬,但是在不同的季節,生活的真相就變成嚴峻的挑戰,大半年的時光必須為漫長的冬季做準備,取暖的柴火、充飢的糧食、保暖的衣靴……。所有的生活起居都在一個有爐灶的房間裡進行,不僅僅全家大小人兒擠在這兒,還有一籠子能下蛋的母雞。其他的房間儲存著糧食、柴火,還有堆積如山的牧草,短促的白晝,男人要從地板的空隙間把牧草推落下去,餵養在樓下的牛羊,人們依賴牛羊的奶與肉度過嚴冬。長夜漫漫,女人用來打發時間的是紡毛紗、編織、穿珠 ─這種在室內進行的手藝活兒。
奧涅加湖畔的彼得羅扎沃茨克(Petrozavodsk) 是俄羅斯卡累利阿共和國(Karelian)的首府,有百分之十的芬蘭裔人口。這個彼得大帝時代與聖彼得堡同時興建的工業小 城,在俄羅斯與瑞典之間的北方戰爭時期,主要為俄國的波羅的海戰艦生產大炮與船錨。後來生產蒸汽機、鋼鐵、橋樑…,十月革命之後以生產農耕機為主。在柏林圍牆倒塌、蘇聯解體之前,小城居民多半是鋼鐵、伐木與造紙等國營大企業的員工。小城市中心叫做列寧廣場,環著碼頭的大街是馬克思大道,坐鎮街頭對話的銅像是馬克思與恩格斯。許多建築物上依然保留著鐮刀與紅星的標誌,這種蘇聯時期的標籤在莫斯科與聖彼得堡已經看不到,跟著史達林、列寧等前朝人物的銅像一起被徹底清除了。湖畔的公園裡人潮流動在彼得大帝的銅像下,啤酒屋座無虛席人手一杯,舞台上的搖滾樂團唱得火熱,台下的人舞得起勁,生怕辜負了這短暫的夏日。
遊輪上有六個俄羅斯導遊,個個喜歡說笑,他們幽默現實生活之嚴峻,直率地評論政治與領導人,有深度卻也不失分寸。生活在險惡氣候的北方民族,卻是倔強又樂觀,相信明天會比今天更好。然而,俄羅斯的人口正以每年一百萬的速度在持續減少中,酗酒和酗酒導致的疾病和意外死亡是主要原因 。1980年代看過一部蘇聯電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時代背景在1958-1978年間的莫斯科,情節已經模糊不清,只有一幕依然印象深刻,鏡頭放在客廳中無人觀賞的電視機前,黑白的銀幕畫面模糊,只聽到一個蒼老的旁白男聲「上帝既然創造了我們,他應該是慷慨的,哪怕是給我們一點點希望也好…」。我於是想起安娜‧阿赫馬托娃的一首短詩:「世界上不流淚的人中間,沒人比我們更高傲、更純粹。」
更正啟示
33期【局外人札記】文題《眠床下勿會發栗》係為《眠床下「勿會」發粟》之誤。
「勿會」 字閩南語讀boe,與「賣」同音,「不會」之意。
「粟」 字閩南語讀chhek,與「測」 「策」 同音,「小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