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29期】局外人札記──列寧格勒‧1989

葉芸芸

             冬宮廣場            (網路圖片)            
        夏天幾乎就要過去了,北國的空氣似乎因而迷漫著一股慌張,那是八月份的最後一個星期。我們在芬蘭首都赫爾辛基的火車站等候搭車前往聖彼得堡,月台上東張西望等待火車進站的旅客,人人手上拎著一大瓶礦泉水和一袋乾糧,我們也不例外。

       
        到聖彼得堡去,只是想要一睹冬宮藝術館(Hermitage)所收藏的名畫。我並不曾預見,僅僅幾個月之後,當初冬來臨,柏林的圍牆會在家家戶戶的電視銀幕上塌倒下來,宛如一幕沒有導演的戲,緊跟在後面的大變動還有蘇聯與東歐各國政權的解體。

        火車緩緩而行,沿著芬蘭灣。一路穿過連綿不絕的寒帶樹林,白樺木肚白色的筆直樹幹,參雜在有如潑墨畫的針葉松林裡,赤裸引目,橫生一派令人驚心的孤傲。火車廂座裡,一位年壯沉潛的俄羅斯人,低頭讀著一本叫做「古拉格群島」的書,顯然並不十分專心,雖然有一點害羞,卻迫不及待的向我介紹起書與作家來。流放的作家,被禁閱的書籍,被掩埋的歷史,被扭曲的真相…,他那份難以抑制的興奮,我豈止感到似曾相識? 更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傷。
        22年前的1989年,彼得大帝舊名的榮耀尚未恢復,那一年的聖彼得堡依然是革命的「列寧格勒」。
        三百年前,彼得大帝禮聘歐洲各國名建築師,在波羅的海芬蘭灣最東端的涅瓦河口,為他設計新首都聖彼得堡。百年前,這個俄羅斯唯一面向歐洲的窗口城市成為革命的搖籃,終至於改以推翻沙皇政權的革命者──列寧為城市命名。1942年6月,聖彼得堡被德國法西斯軍隊重重圍困,幾乎被夷為平地,希特勒曾經揚言要在這個最早建立共產黨政權的城市舉行慶祝勝利的活動。我們要去探訪的聖彼得堡,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重建的。
        火車到站,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小巴士頂著滿天紅霞,穿過歷盡滄桑的城市。一路沒有多少人車行蹤,偶而看到長長的隊伍排在路肩,耐心的人們還在等待麵包,但絕大部分的店家窗櫃都空曠無貨,那一年,聖彼得堡果真是個挨餓的城市。來到涅瓦河邊的列寧格勒大飯店,安頓好房間、用過晚餐已經夜裡十點多鐘,天邊仍然一片光亮有如白晝,想起小學的時候,曾經在父親上了鎖的書櫃裡翻到一本無名氏的《北極風情畫》,從此對北國夏日的白夜懷著一種想像,想像歸想像,一時一地的景緻終究是無法複製的。
        餐桌上的食物只能滿足不餓肚皮的基本需求,但是穿著白色制服的侍者能夠提供額外的私人服務,只要你用外幣(美金、英鎊或瑞士馬克)付現,他隨時就把喬治亞葡萄酒、蔬果和稀有的魚子醬送上桌來,還有各式各樣的軍用物品──潛水手錶、勳章、配刀,甚至於軍帽、制服(有水手、也有將軍的)都能賣給你當紀念品帶回家。
        接下來的幾天,跟隨一位轉業的歷史教師遨遊聖彼得堡,穿梭於冬宮裡數不盡的房廳,漫步在夏宮臨海的長廊。帶著幾近使命感的熱情,她有一句掛在唇邊的話:「啊﹗我們俄羅斯人是有趣的民族,卻不一定是浪漫的。」愛慕西方藝術的彼得大帝,阿姆斯特丹搜購十六世紀荷蘭航海畫的故事,在年屆不惑的女教師口中添花生色,有心無意地,彷彿也是向訪客告示,不可忽略的俄羅斯母親的驕傲!
        Hermitage藝術館原是沙皇的冬宮,外觀淡海色調,滾上雪白的窗柱,讓人聯想安徒生的童話世界。冬宮的規模與結構宛如一個小城鎮,如果沒有地圖和指南針肯定是要迷路的。冬宮規模的確龐大,但是開放的部分不多,來自各國的訪客要花很多時間在排隊,在很長的廊道上走走停停,等候不茍言笑的管理員大娘打開一扇門,讓一小群人進入,再謹慎地關上門,然後隊伍慢慢地往前挪動了一些。
        彼得大帝的夏宮,望向芬蘭灣的後院,海風無所不在,噴泉水道如交響樂曲,隨著波羅的海潮汐起伏。引人尋覓童心的花園,石階下襲人於不備的噴水,迎戲尋覓無邪的人們。歲月流逝如風穿指縫,如朝夕爭上高岸的浪花,留不下痕跡?人們說,歷史總是會出土的,出土的歷史卻是什麼? 彼得大帝親自設計的<彼得與保羅的碉堡>,比聖彼得堡城市本身更早就存在,碉堡主要用途是囚禁政治犯。階下囚不乏知名之士,第一位竟是彼得大帝自己的兒子。
        走進一座有三個狀如洋蔥的圓屋頂的希臘正教教堂,是一個愁雲細雨的午後,鑲著聖母像的七彩玻璃窗,被封埋在史達林時代的泥磚後面,年邁的教堂散發著腐朽的氣味。劫後餘生的教堂角落,正在展出一批袖珍的俄羅斯漆彩盒,展覽以一個大玻璃缸做為結朿,裡面有幾張參觀者所捐獻的鈔票。伸手也放進一張綠色的票子,抬起頭來,看到對我點頭表示謝意的,是一個長髮長鬍黑長袍的希臘正教教士,他神態肅穆地遞過來一張海報,推測是有關展出與教堂?他所信服的超凡造物主所主宰的宇宙觀,與海報上的俄羅斯文字,都是我所陌生的人類不同形式的經驗。我不禁滿懷謙恭,敬畏未知。
        沿著涅瓦河的大街上,一棟棟具有歷史背景的黑色大理石建築物,龐然不可動搖,金碧光輝的歲月早己失去,不肯讓步的是俄羅斯的尊嚴。大劇院的座椅老舊不堪,走道盡頭的洗手間,叫人大老遠就要掩鼻摒息。舞台前方,華麗的深紅落地絨幕,絲毫也不能掩飾滄桑老去的年華。幕拉開了,芭蕾舞劇天鵝湖卻依然浪漫,舞裙雪白,彷如童年的夢。
        地下鐵車站未曾失去昔日的氣派,無聲的人潮穿過月台兩側堂皇的拱門,隨著進出的列車移動,聖彼得堡依然擁有全國最迅捷的地下交通。跨上自動升降梯,一個軀體緊挨著另一個軀體,一排排無有表情的臉孔好似深陷於濃霧裡,厚實的肢体,單調而色彩暗淡的服飾,若果又無風來飉起前額的髮鬚,自動升降梯緩緩地往下行,空氣也直往下墜。我緩緩地隨著人潮下行,竟也不知所以的沉重起來。仳鄰,逆向緩緩上行的另一列自動升降梯上的人潮裡,被我發現的一對黑亮的眼睛,屬於一個紅棕色的面頰,頂著一襲婀娜多姿的非洲髮型,頸間束著一條鮮紅絲帶。
        忍不住輕輕抬起左邊的手致意,立即迎來一個開懷的笑容,豐滿的唇後有一排等待展露的雪白整齊的牙。意外的喜悅,緣自偶然的剎那。帶有幾分尋問的眼神裡,同時也帶著幾分理解。無須開口,問君飄泊何方來去﹖確信君與我皆行腳萬里,遠離先人的土地。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幸會告別,全然不費一句對白,如此完美的陌生。
        臨別的夜晚,依戀不捨北國仲夏的白夜,遊蕩在一個藝術家的露天市場,廣場上玲瓏滿目的攤位,只被一件浮雕吸引了。趨前去仔細觀賞,分明就是成吉思汗的頭像,然後更為驚嚇地發現創作者與我髮膚同色。半個多月來從芬蘭到俄羅斯,每日逢迎身高体壯金髮碧眼的白皮膚,自己瘦小的身影似乎顯得孤寂,突然遇見一個與自己一般瘦小又髮膚同色的身影,頓時感到親切萬分,頃刻之間襲我而來的激動,是不曾有過的感受,也無法在記憶裡重新經驗。
        試過了語言,再派上肢体、手勢、表情,卻僅僅能夠傳達一個訊息:她是在聖彼得堡進修的外蒙古藝術家,我出生中國台灣,長年客居異鄉。久久不能忘懷的是,告別時她那動人心絃的笑容和眼神。興奮中,竟沒有買下那副成吉思汗頭像的浮雕,一路懊惱的回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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