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29期】毒蘋果札記‧冷箭

施善繼

一. 二零一一‧七‧九‧冷箭

《夜行貨車》書影 (吳耀中畫作)
        從音速的劃過,即可辨明冷箭的虛實。誰家妄射的冷箭?

        大陳(映真)沒有在南勢角,許久。

        六年長漫,每次晨間的運動一結束,只得慣按折返的老路回跑,而不能興起岔往景平路他住居的那個巷弄,撳門鈴氣喘甫定,他在屋內必然悉知,又來了,不速的近鄰,無前約亦無預警,等待之際,猶不斷使勁擦拭滿頭的大汗,門開了,他我無聲相視對笑。

        「進來吧。」

        「都還這麼早。」
        「要不要喝一杯麗娜式的咖啡啊!」
        女主人估計我脫好鞋踏入客廳,尚未坐穩,伊的問號已從廚房的料理台脆亮亮的傳出。
        要嗎?麗娜的咖啡豆,一逕儲藏在冰箱冷凍櫃裡的暗處。
        他不在南勢角期間,零零星星我寫過幾些與他有關的雜文,篇什檢視如次:《三十年前遇見陳映真》、《〈將軍族〉歷劫彌新》、《〈鄉土文學論戰〉三十年》、《給一個戰士》、《小說家譯詩》、《陳映真博士訪三鶯──四題》、《凜然的畏友》、《蕭三──五一節》、《決鬥的背後》以及《迷惑與開窗》等等。這些篇什當中,只要稍微留神,並不難讀出我力盡委婉,擋阻所謂他的某些朋昔舊友,以他遙遠的背部為標靶看似無心彷彿有意施放的冷冷的箭簇。
        在我看來,他的某些朋昔舊友,根本已經符合現實不過的形勢變遷順風飄走,尤其他們面對傳媒的話語與公刊的字詞,言猶在耳白紙黑字足資佐證。他的某些朋昔舊友歷來對他並不瞭然,他們一路欣賞驚嘆他的小說創作,卻輕蔑他小說創作以外的諸種文字。他兩個面像的創作,難道不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互為補充渾然整體。欣賞他的小說各自朦朦朧朧的解索享受,怎麼閱讀他的文論有人怒目沖冠、礙難苟同。同一個陳映真,竟可將同一個閱讀人分裂成兩名甚或更多的殊眾,這般異化現象,幾十年獨獨成了台灣的專擅與據有。
        他們對他的渴求真多,可他又絕非他們的代言,他如何向著對岸融合他們的旨意而曲拐胡說,他們俱為此間學術或藝文兩界的翹楚,個個皆蜀中之文韜,島嶼多士綠林濟濟。
        「六、四」前後,他有兩篇文章分別刊發在《人間》雜誌,《悲傷中的悲傷──寫給大陸學潮中的愛國學生們》(第44期‧19-24頁/1989年6月號)與《等待總結的血漬》(第45期‧70-73頁/1989年7月號。他在前一篇的文末還特別鄭重附加了三行「作者聲明」,女士們先生們,你們到底看到了沒有?細讀了沒有?若尚不覺滿意,我合理懷疑你的健筆,不知早已遺棄在了哪裡?我期待著你對兩岸諸多問題的參與。
        上述二文發表十二年後的二零零一,回應江澤民的「七、一講話」,他寫有一篇討論的文章《樂園:渴望的和失去的》,刊印在《〈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2001秋季號 172-186頁),這樣的文章,在乎的人卻照樣故意不予正視,顧左右言他而已。
        只選擇閱讀陳映真的小說,避拒他的文論,只有管窺難照全豹。可以只讀魯迅的小說,而不碰觸他心力交瘁的巨量雜文?
        二零零四的春天,接受香港《文學世紀》的訪談,他說:
        「寫小說目的很簡單,就是宣傳,
        宣傳一整代足以譴責眼前犬儒主義世界的一代人。
        小說的藝術性就是為我的思想服務。
        我公開承認我是一個意念先行的作家,
        我公開承認我是一個文學藝術的功利主義者,
        我公開認為文學是思想意識型態的宣傳,
        我並不以此為恥,問題是你寫得好不好。」

二. 二零一一‧七‧十‧《長夜》

        等不及台灣解嚴日的降臨,故友吳耀忠選擇於一九八七年的一月六日,在小南門附近和平醫院的病床,一個人獨自孑然斷氣,揮別了半世紀的生命之旅。
        何為悶窒?獲得一九六二年第十六屆全省美展優選的那幅油畫《長夜》,真可以提供某些潛伏而耐人尋味的線索。得獎時他二十五歲,還有哪一位二十五歲當代台灣的畫家,也畫了一幅同等滯重厚凝的《自畫像》?
        一九五九年年中至一九六一年年底,陳映真已發表了他的從《麵攤》起始,以迄《蘋果樹》總共十一篇的小說。一九六二年陳映真沒有發表小說創作,一九六三年九月陳映真發表《文書》,他把小說當禮物,副題「致耀忠畢業紀念」。
        吳、陳兩人同庚誕生於一九三七,他倆的父祖把他們的福份贈給台灣,始料未及他倆卻換取到不對稱無所不在的晦氣。
        聰慧有目共睹自不待言。投身於藝文領域,而執著貫徹現實主義的信念終身不渝,在台灣長期自虐自溺於全面的反動狀態無由自拔,他倆踵繼前人的理想,胸懷微弱的星火,顛躓而堅毅,穿透縲紲,行走於漫漶無光的荊棘網羅。
        《長夜》當係漫漫長夜之作,畫好參賽二十五歲,推算起畫時間若不是二十四歲也許更早二十三歲。看他設色的暗沈,兩個手掌緊緊抱住自己的頭顱,畫裡人物的臉面隱藏在憂思的背後,我不知如何呼喚他,才剛活進青年時期的吳耀忠。
        耀忠出殯不久,三峽老街的舊居遭竊,多少畫因此流失?偷畫人應即行家無疑。畫商與仲介終於浮現,連同另外三幅總共四幅,他的同案難友陳金吉兄木訥沒有言語,把它們購買回家,掛了起來。

三. 二零一一‧六‧二十四‧「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乞丐趕廟與乞丐趕廟公,是兩種景象嗎?非,它是單一視窗的雙重疊樣,在新殖民主義的籠罩底蔭下抽搐著舊殖民主義殘夢斑斑的癩疤,乞丐們愈益癲膩了,而終至言語含譫,瞳孔的感光既佈滿蚊蚋,神志飄亂魂魄浮遙於七竅之外的九重雲霄。唉,憷憷憐人的福爾摩莎再怎麼著,也老不願伊彷彿確真,熟魘質同歷史烏漆抹黑的隧洞裡,那片一望無際倭鬼日夜為之垂涎顛倒,豐饒富庶的昔往滿洲。
        十五世紀末海盜魔手開始遠洋巡梭,其後,馬、恩合著的《宣言》裡明白寫著「美洲的發現、繞過非洲的航行,給新興的資產階級開闢了新天地。」血腥的殖民主義於焉幕啟。
        十六世紀初,那群色瞇瞇的葡萄牙航經台灣東部太平洋,他們遠遠的站在船舷嘶喊「福爾摩莎」,島上的人攏總嘛聽冇,福爾摩莎自此寢食難安。那群財色雙劫的葡萄牙,最終航抵巴西熄火下船,害得巴西人講了四百年的葡萄牙話。
        依據台灣省政府教育廳兒童讀物編輯小組主編,1981年6月30日出版發行的《中華兒童百科全書》第四冊,第1365頁右欄詞條「台灣的開拓」,明載「……我國對台灣的經營是從三國時代的孫權開始,他在黃龍二年(西元230年)派遣……。到了隋煬帝大業六年(西元610年),煬帝也派大將陳稜率兵一萬多人,從現在的鹿港附近登陸……。唐以後歷經五代和宋……這是漢人拓殖台澎的開始。所以元順帝時代,設置了一個巡檢司來治理,屬於福建省同安縣。……明熹宗天啟六年(西元1626年)……。直到明永曆十五年(西元1661年),鄭成功為了……。」這些跳躍式的引文,讀過它全文的莘莘學子,幾十年後有的晉身大學教授,教授除了授業(曾文正公所稱的六藝),不知也傳道兼且解惑,而不辱韓愈《師說》令文之所託。教授利用課暇,去隔壁的講堂突然舉起,寫滿大字的牌子,抗議。邀得講座憤憤,脫完襯衫褪去袖子,要揍。
        1624年荷蘭先,1626年西班牙後,雙雙侵入台灣,島嶼南北遭荷蘭與西班牙分別佔領,1642年荷蘭打敗西班牙霸佔全島。北部台灣的民眾,有使用西班牙語閒話家常的嗎?南部台灣的同胞,有使用荷蘭語敘舊天倫的嗎?如果有請舉手,千萬別難為情低頭。
        1661年鄭成功把荷蘭趕下海,驅逐結束了殖民者盤踞於此的三十七年。今年是鄭氏蒞台的三百五十年。正朔台灣史的人們,心中對他應有幽幽的懷思。
        台灣因著馬關條約,被日本割據殖民五十年。抗戰勝利台灣重光復歸中國,不旋踵內戰、冷戰交織,新殖民主義壓境,啟用軍隊協防,後繼之以「台灣關係法」規範,這個美帝的國內法,台灣卻不是她的一州。日語的使用已近絕跡,美式英語坊間也不多見,倒有少數手持雙重國籍的人士,言談中不斷夾雜著英語詞彙,想來該是中文的語意表達,日漸力不從心。
        詩人聞一多1925年7月4日,在《現代評論》第2卷第30期上發表了一組《七子之歌》,抒寫歷史時空下中國的七個地方,詩共七首每首七行,詩末一行都以「母親!我要回來,母親!」做結,《台灣》列名其上。
        七子之歌‧台灣
        詩/聞一多
        我們是東海捧出的珍珠一串,
        琉球是我的群弟我就是台灣。
        我胸中還氤氳著鄭氏的英魂,
        精忠的赤血點染了我的家傳。
        母親,酷炎的夏日要曬死我了;
        賜我個號令,我還能背水一戰。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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