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圖片) |
■葉芸芸
2011‧07‧19‧莫斯科運河
開航的時候,我們還坐在午餐桌前,看著河岸的景觀起了變化,擁擠的城市建築逐漸遠去,變成綠意盎然的鄉間別墅,還有岸邊野宴、戲水的大人和小孩。
接下來的12個小時,遊輪航過莫斯科運河的六個水閘,水位調整了六次125英尺,才進入北邊的伏爾加河。這條73英里長的人造運河,在史達林時代僅費時五年完成,運河使得莫斯科成為連結五海的首都,水路四通八達,這是歷代沙皇沒能實現的夢想。
榮耀沒有歸於史達林,俄羅斯人把這條運河稱為《屍骨的運河》,在大清洗的年代,無法計數的勞改營政治犯,在修築運河的浩大工程中勞累而死,他們無辜無助,他們無姓也無名。
2011‧07‧25‧聖彼得堡在晨陽下
從莫斯科到聖彼得堡,一路經過了兩條運河、十六個水閘、一個水庫、三個大湖和五條河。第六天的清晨,遊輪從拉多加湖轉入涅瓦河,建立在涅瓦河進入波羅的海口的聖彼得堡就在陽光裡等待我們。
二次大戰中,聖彼得堡受德軍圍困872天,處於完全孤立狀態,補給線被切斷,百萬人失去生命,絕大部分死於饑餓。唯一的生命線就是拉多加湖這個缺口的水路,不肯屈服投降的居民經由這條生命線得到補給、疏散傷患,他們積極組織保衛家國的戰鬥,縫沙袋、建路障、夜晚輪值守更、挖坑掩埋城市裡有歷史價值的雕像紀念碑…。
聖彼得堡經常被描述成俄羅斯最歐洲化的城市,但是聖彼得沒有歐洲中世紀古城的特徵─窄街和教堂前的廣場,而且,那些耀眼的鍍著金頂的洋蔥頭林立的大教堂,絕對是俄羅斯的。碼頭停泊著來自歐洲各國的輪船,聖彼得堡其實更像是個停靠在歐洲邊緣的城市,但是她的風格取決於線條,涅瓦河為她拋下一條寬鬆大轉身的腰帶,河畔的冬宮為城市的高度定了標準,無論在那一條濱河路上,兩岸整齊的建築都不超過它的高度。
只有等到參觀了虛張聲勢的凱薩琳女皇的宮殿之後,才能体會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所言「聖彼得是世界上最為抽象和裝模作樣的城市」。位在南郊的凱薩琳宮殿,二次大戰中被德軍佔領、洗劫一空,最後在德軍撤離時被完全炸毀,冷戰時代,這片極其奢華的宮殿由無產階級專政的蘇聯政府重建,歷史果真這般令人難以理解?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故居紀念館在一個舊市場的附近,作家的晚年就在這個十號公寓裡渡過,他在此完成最後的長篇《卡拉馬佐夫兄弟》。市場外邊另有市場,許多中年婦女帶來自已在鄉下空地辛苦勞動的生產,黃瓜、蕃茄、馬鈴薯、香料和野花,都能換一點補貼家計的小錢。
從遊輪停靠的碼頭步行十分鐘可以到達最近的公車站,從那兒搭乘沒有空調的 公共汽車,顛簸半個小時,再轉搭地下鐵進城,這只是當地一般人在好季節的每日生活的一瞥。與阿拉斯加首府安哥拉治同緯度的聖彼得堡,一年沒有多少陽光好天氣,氣候潮濕多雨多霧,漫長的冬天大雪覆蓋。聖彼得堡還是個持續下沉中的城市,地質鬆軟,使得50年代興建地下鐵遭遇很大困難。
然而,聖彼得堡的城市建築色調十分悅目,淡藍、淺綠、粉紅、鵝黃都如水彩畫般的與藍天、白雲、河水相映,在午夜給船舶齊開通路的眾多橋樑,到處可見的紀念建築和雕像,還有色彩鮮艷金碧輝煌的大教堂…
1989年在聖彼得堡所見的大教堂,多半老舊失修如同廢墟,許多被改為其他用途─學校、圖書館、活動中心,甚至於充當工廠倉庫,如今都整修一新重新開放。根據俄羅斯導遊的解釋,可能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俄羅斯人自認是基督教徒,但是上教堂的人數確實不多,一方面是東正教刻板的傳統,與現代人的生活步調難以調合,另一方面,雖然歷史上有過極深厚的希臘東正教傳統影響,畢竟俄羅斯人已經在無神論政治体系下生活了七十三年。
事物在不斷地變動中,聖彼得堡的街頭已經沒有等待買麵包買香腸的隊伍,人們依然喜歡說排隊的笑話。如今,人們每天坐在汽車裡排隊,估量如何避開塞車的路線?通往機場的那條新建高速公路絕不塞車,因為聖彼得堡的人們還不能接受付費行車這麼嶄新的概念。
2011‧07‧28‧安娜的噴泉樓
來到安娜‧阿赫馬托娃的噴泉樓故居那天,旅途已近尾聲。坐在花園裡樹蔭下的長椅等候紀念館開門,望向樓上一排窗戶,猜想那一個是安娜的房間?年輕的愷如懂俄文,她為我翻譯長椅上的說明:安娜曾被軟禁在這個樓裡,她每天必須在固定的時間在窗口出現,向長椅上監視她的特務報到,證明她並沒有在夜晚自殺。那是史達林的時代,在這噴泉樓上,安娜從報紙上讀到自己受到蘇共中央書記的嚴厲批判、被蘇聯作家協會開除會籍的消息。在這樓上,她不只一次看著情人和兒子被逮捕,被送去「勞改營」。兒子第三度被逮捕的深夜裡,她在這樓上的火爐裡,把存稿和資料一起都全部銷毀。
公寓的每個窗口都能夠看見花園,但只有從安娜房間的窗口望出去,正對著花園裡那一條長椅。公寓進門的地方掛著一件很舊的灰色大衣,那是安娜的情人尼可拉‧普寧的大衣,美術史學者最後一次在此被逮捕是1948年的夏季,五年後他在勞改營裡去世。安娜留在噴泉樓,繼續與普寧的妻子與家人共同生活,直到幾年後一起被迫遷移。
讀過兩本 安娜‧阿赫馬托娃的詩集,1983年美國女詩人 Lyn Coffin 的英文譯本,以及2011年烏蘭汗先生的中文譯本(台北人間出版社),兩本都收有安娜在噴泉樓書寫的《安魂曲》和《沒有英雄人物的敘事詩》。但我似乎沒有能力理解這個小樓公寓裡的人們,他/她們曾經如何地在此一起生活?安娜自述她與普寧十六年的愛情歲月充滿「黑色的歡悅和甜蜜的解構」,那該不只是因為公寓裡另有一位安娜 (普寧不肯離婚的妻子)吧? 十月革命之後,選擇「不躲在異國的天空下」的安娜,渴望認識她所生活的時代,她所選擇的國家與人民,普寧正是那個引導她進入新世界的人。
噴泉樓時代的安娜,文風變了,聲音也變了。她勇敢面對自己多難的命運,在詩歌中把愛情的主題讓位給了社會關懷,在生前最後一篇《簡略自述》(1965)中,安娜寫道: 我從未停止寫詩。詩中有我與時代的聯繫,…….我能生活在這些歲月中,並閱歷了這些年代無與倫比的事件,我感到幸福。
公寓裡悶熱得有如蒸籠,徘徊在公寓廊道上的我汗流浹背,牆壁上有幾處用報紙替代壁紙的角落,報紙已經昏黃。管理員招呼我在餐桌旁邊座下來休息,年輕安娜的畫像安靜地在牆上,我望著她線條不尋常的鼻子和倔強的嘴唇,「阿赫馬托娃」 ─總是讓我的舌頭打結,這個安娜引以為傲的筆名,帶有成吉思汗後裔的姓氏,來自她的外婆。
而我終於不得不承認,在離開噴泉樓的時候。安娜最刺痛我的,莫過於她在1922年寫的那一首短詩:
我永遠憐憫淪落他鄉的遊子,
他像囚犯,像病夫。
旅人啊,你的路途黑暗茫茫,
異鄉的糧食含著艾篙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