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27期] 一個園丁的困惑

葉芸芸

我其實很快就發現了,在自家院子裡種菜這件事,並不如想像的那麼單純。首先是菜園要開在那裡?答案應該是簡單明白的, 當然是日照最好的地方,那是朝東南方向的前院,早上、下午,一整天陽光都充足。可是,那是前院。前院,是屬於綠草坪的。

在我們的小鎮上,只有一家人把菜園開在屋前的院子中間,從馬路上就能看見青椒、紫茄、紅蕃茄果實纍纍。樸素的房子漆成深咖啡色,屋頂上架設著太陽能發電板。後院車道的盡頭有一棟獨立的小屋,是個另類醫學的同類療法(Homeopathy)診所。

綠草坪與連鎖店

在美國的城市近郊的典型中產階級住宅區裡,你可以站在任何一棟屋前,左右環顧,都是連綿不絕的綠草坪。沒有圍牆的獨棟洋房,屋前屋後綠草覆蓋,特別是前院,幾乎千篇一律是綠色的草坪,只有一些半個世紀以上的老社區,才能見到老樹林立不同風貌的居家院落。

法國人喜歡正統幾何圖形的花園,英國人著迷於營造一個有季節性花卉的花園,沒有圍牆的綠草坪院子則純然是美國人的創造,完全脫離了歐洲文化的影響。有如綠色地毯的草坪雖然顯得單調無趣,但是如同那些各式各樣的連鎖商店一樣,使得美國更像個統一的國家。1980年代初,我們開車橫越美洲大陸,一家大小四口人的所有家當塞在一部旅行車上,從東北部的康乃狄克州一路開到西南角的聖地牙哥,三年之後又從南加州開回東岸的華盛頓。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內華達州沙漠中的死亡谷、大峽谷等自然景觀之外,似乎只有中西部各州那些看不到盡頭的玉米田、麥田,在夕陽下金光閃爍,沿途經過的大城小鎮景觀類同,盡是同名號的連鎖商號─速食餐飲、便利商店、超級市場、百貨公司、加油站,甚至於每夜都可以睡在不同城市的同一連鎖旅館。被稱為新英格蘭的文化城波士頓與西部牛仔城達拉斯,兩個城市風格雖然大不相同,但是兩地近郊的住宅區看起來卻頗為相似。

綠地圍繞的人際孤島

洋房前院這片沒有圍牆的綠草坪,象徵著美國平等開放的平民化生活,近乎於民主政治的化身。在我成長的那個曖昧灰暗的年代,台灣曾經有《吃中國菜、取日本老婆、住美國洋房》這樣的流行諺語,經過戰亂與白色恐怖之後,失去了理想主義,在自由時時受到限制之下,只能一味追求物質財富的社會,所被允許擁抱的嚮往,不僅僅台灣,還有眾多發展中國家窮困地區的人們,想像住在這樣綠地圍繞的郊區洋房,曾經是很多人共同擁有的美國之夢。

居住在這些綠草如茵環繞的美國洋房裡的,絕大部分是只有父母與小孩兩代的小家庭,這些所謂的核子家庭,沒有祖父母共同生活,更難得有叔叔阿姨或更遠的親戚。清晨和黃昏,電動控制的車房門,嘩啦啦地開了,又嘩啦啦地關了,大人掌舵小孩被安全帶繫在後座,車子靜悄悄地滑了出去,到了傍晚又靜悄悄地滑進車房來。早出晚歸的人們,彷彿科幻電影上來去無聲的太空船,昏暗中進入一個綠地圍繞的孤島,配備著各種自動化家庭用品設備,包括無線電話、大銀幕電視以及互聯網。不知道?會不會有一隻被取名為星期四的寵物貓,整日守著無人的空屋和寂寞。

人對自然的獨裁專政

到了天氣暖和的割草季節,平時難得一見彼此芳蹤的左鄰右舍,在綠草坪的邊緣展開社交活動。不熱衷於整理草坪的人家,也會有熱心的鄰居,慷慨提供各種技術指導,令人難以拒絕。如果你沒有按時割草把自家的草坪照顧好,你可能會在信箱裡發現沒有具名的信函,提醒你不要讓左鄰右舍難堪成為社區的污點,如果你想要仿傚亨利‧梭羅(Henry D. Thoreau) 在華爾騰 (Walden Pond) 湖畔那樣在屋前營造一個自生自滅的野花園區,你肯定會接到鄉鎮公所的掛號信函,要求你在期限之內把自家院落打理乾淨,否則,下次接到的就是罰款單了。

你可能必須選擇尊重你的鄰居,買一部割草機─輕巧手推的或是豪華可以座著操作的,到了週末也加入行列,如同承擔一個市民應盡的責任。從清晨到傍晚,住宅區裡處處聽到引擎的聲音,各種以汽油為燃料的割草機或以電力發動的園藝工具,家家戶戶把草坪修剪得整齊,就好像把每個人的頭髮都修理成短短的平頭,或是刮過鬍子的臉那麼乾淨光鮮,並且,一再重複地每週強制進行。這一片被賦予自由平等的民主生活想像的綠草坪,人們所回敬的是這樣不折不扣的獨裁專政,對待自己家園土地的這種軍國主義風格,展現的是人類對自然界野蠻控制的慾望。

賞心悅目的全盤皆輸

事實上,有關綠草坪的一切事務,早早就已經被規劃好了。春天要噴灑農藥,不僅預防病蟲害,還要除雜草,只讓一種綠草長得茂盛。夏天有自動系統定時澆水,到了秋天要施肥,草長得稀疏的地區還要添播種子,或是買來大片大片養植的草皮鋪上。根據統計,全美國有超過三十萬平方英里的綠草坪,美國人每年要消費三百億美元在各式各樣維護綠草坪的產品上,比得上高速公路昂貴的維修費用,這是一個龐大的消費行業。

為了經營一片賞心悅目的完美綠地,不惜花費,買來各種化學農藥噴灑在自家的院子裡,是令人難以理解的邏輯思考。 污染自己家園生活環境,污染地下水源,最終污染流入大洋,導致海洋生態失去平衡,過度繁殖的海藻覆蓋大片海岸地區,大批魚群因而缺氧窒息死亡,魚類也早已不再是人類的安全食物來源。這豈非全盤皆輸?獲得利益的只是生產化學肥料、殺蟲劑、除草劑等各種農藥的大企業。

資淺園丁的優柔寡斷

學習種菜以來,我常覺得「四十而不惑」 並不是真理,困惑也可能隨著年紀而增長的,我時常要問自己的是:「什麼是雜草?」,植物分類並沒有雜草這個科別,所謂「雜草」實在只是人們主觀設定的概念,說穿了,就是人類(我)所不要的植物。

而我這個資歷很淺的園丁,總是左思右想優柔寡斷,不知道如何果斷做抉擇? 院子裡我所不認識的植物怎麼也數不盡,即便是我所認識的少數幾種,我也常常不知道如何決定誰該被清除?誰又可以生存下來?我的決定常常是不理性的,比如那葉子有毒的奶油杯(Buttercups),每年都能逃過一劫,因為她總是在四月份搶先到來,寒冬之後初見鮮艷的小黃花,令我不忍。鄰居們想儘辦法要除去的蒲公英(Dandelion),卻是疏解季節性過敏的苦口良藥,長得如人蔘的根部中藥用於清肝,我以為可以把她圈在鄰居看不見的後院角落裡,但是她的種子帶著絨毛翅膀隨風飄逸,不久我就發現她已經現身在鄰居的院子裡了,到了第二年春天,左鄰右舍都是她的芳蹤,不免讓我對鄰居頗有愧疚之感。

看天田也要斬草除根

我的菜園實在只是個半開墾的看天田,即不施肥也不控制病蟲害,充其量我只翻土、播種、除草。只有乾旱的時候我才去灑水,用自己廚房剩餘的菜葉果皮堆肥,夏天的時候,嫩綠的菜葉子都被小昆蟲吃得精光,只剩下葉梗,但是等到天氣轉涼就不再有蟲害,耐心一點還是有收成的。

我其實並不喜歡除草,那是辛苦的勞動,只用鋤頭把草連根挖出是不夠的,還要清除根部的泥土,然後翻過來讓根部在陽光下暴曬個幾天,有時不小心留下一點水份,牠就起死回生了,最好是及早根除,雜草總是長得又快又壯。除草之後,十個手指甲沾著黑黑的泥土,要仔細刷洗一陣才能乾淨。但是如果我不及時把菜圃裡的雜草清除,剛剛發芽的碗豆、秋葵、芥藍、甜菜、莧菜…的幼苗都要窒息了,我必須助以一臂之力,讓他們能夠呼吸有機會長起來,然後自己去爭奪生長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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