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41期】毒蘋果札記 2012.08

施善繼

二○一二、六、二十五:《惡之花》

《雅克賓黨人畫像》1792,波瓦里。

煙斗多久要清理一次,誠然難下論定。特愛整潔的斗友,不嫌手續雜煩,潔癖即是樂趣,就寢前先淨斗後淨身,如此的雙淨,將迎來明日的朝霞,以及無與倫比的氣爽神清。淨身入寐,讓淨斗置於案上,惡夢不來,一如滑行平靜波光粼粼的海洋。

燃盡一斗煙絲,傾出碳化的灰燼,還想續斗,禁絕重複使用餘溫尚存的熱斗,得請出以逸代勞等在旁邊的另外一款涼斗,另外另外,另外之外猶有目迷五色的另外。每天如果只清理兩支煙斗,輕鬆何止愉快。

懶得每天清,三天兩頭總必須要,最遲似不宜超過個把星期,一個星期要清多少支,因人設事各行其是,煙管保持順暢,不使癮君子的令名損傷。斗口圓周要不要棉花棒一圈一圈耐心拭擦,斗衣要不要用臘布搓亮,用酒精或濾清管隨君心意,別以為每一滴威士忌淨倒嘴裡喉底,分一些沾洗斗管內壁,芬芳四溢香氣殷殷不離。

紙煙衣全面工業化量產前的年代,想抽的時候也需要親自動手,把煙絲鋪在紙片上捲起來,捲一支抽一支,抽二十支要捲二十次,一次也偷懶不得,現今可好了,走進便利店,一包二十支方方正正,連手指頭關節的運動全免,抽掉二十支,任何一個轉角都有便利店,等著你從口袋裡掏款。

煙斗難道是某類特定人士的御用物?絕對不是,天大的誤解。因畫致富的畢加索愛斗,因畫而一貧如洗的梵谷也愛斗,愛斗便須適時清斗,畫畫之餘清洗畫具,抽完斗煙清理煙斗,清理畫具與清理煙斗皆賞心悅事珠聯而璧合。

1789《法國大革命》雅各賓黨人,嘴巴咬著一管煙斗,他右大腿上方繃了一個黑洞,他袖口的排扣都掉光光,肩膀的縫線也已鬆脫,衣衫襤褸,他右手掌著三色旗,一但發動總攻他即需開口呼吼,他務必提起閑置的左手取下煙斗,他的裝扮看來不像小資,更非中產,但他要參與攻破專制則胸有成竹毫不含糊,當他與革命的伙伴齊唱《馬賽曲》,他一樣得取下那一支美麗的煙斗。

1873俄國巡迴展覽畫派巨匠伊里亞‧列賓,完成代表作《伏爾加河上的縴夫》傳世,縴夫群體用盡前傾的身軀奮力拉動背後的貨船,在河灘上艱難行進,從左側往右的第三位青年縴夫,頭戴毡帽,嘴上含著一支煙斗,這一組縴夫群體,佔據畫面構圖的主要位置,他們每一位沒有例外全部是無產階級。此二處畫景裡的煙斗,抽煙斗者的身份即不是什麼董事長也不是什麼CEO,煙斗自古以來即非御用。

下下個月的最後一天,八月三十一日是波德萊爾一百四十五歲冥誕,一個半世紀前他以四十六歲之齡,幸福的被摟擁在母親的懷裡斷氣。比起我死去的故友,三峽畫家吳耀忠尚早逝三年。英年遽急而失,詩魂與畫魂卻不曾在永恆的時間幻滅,他們頻頻在幽深,彷彿在不明何處的遠方,驟然趨近來晤。

《惡之花》一百三十五年前的今天出版,驚動了巴黎以及它的輕罪法庭。法庭基於以兩項罪名審判詩人罰款三百法朗,「妨害公共道德」與「妨害風化」,并勒令刪去詩集裡的六首詩。但另一位詩人雨果不以為然,兩個月後在致波德萊爾的信中,他寫著:「你的《惡之花》光輝耀日,宛若星辰……」。

斗迷波德萊爾認真寫詩抽著煙斗,居斯塔夫‧庫爾貝1848曾為詩人畫下一幅肖像畫,詩人認真讀書當然也抽著煙斗,他的眼神專注書頁,煙斗裡的煙絲冗自不擾燃燒。

讀怒放的《惡之花》其中的一朵《煙斗》,紀念波德萊爾,他的十四行詩與我們同在,他的煙斗與我們同在。


煙斗(郭宏安譯)

我乃一作家之煙斗;
看我臉色如卡弗林(註一)
或阿比西尼亞(註二)女人,
即知他是抽煙老手。

當他百般痛苦之時,
我就冒煙,如小茅屋
為了快回家的農夫,
那裡正在準備飯食。

我擁抱撫慰他的心,
一張裊裊的藍色網
升自我冒火的嘴上,

我搖動著葯香陣陣,
讓他的心醉意陶陶,
解除他的精神疲勞。

註一:卡弗林人為東南部非洲的黑種人。
註二:今埃塞俄比亞。

二○一二、六、二十、火柴

岳母幾年前傷逝,她離去的原因究係何故,家人最後也並沒有弄清楚。天亮前她從睡夢中滾落床沿,頭部撞碰地板,招致腦瘀血;或者腦瘀血發生,跌下臥榻自己勉力爬起重返枕上,昏迷繼續睡著因此延誤醫療?

岳母生前,曾經體貼的買過一大封十小盒的火柴送我,她知道我抽煙斗用著,古典方式的燃點煙絲唯火柴溫柔,晚近打火機流行於市,也尚未完全把火柴取代,火柴確實比較難買卻沒到絕種,台灣自己不事生產已久,岳母買的那一大封火柴係貿易公司的進口貨,比台灣稍微後進地區的產品,其質地明顯沒有昔日台灣產的那麼好,合用即可,自詡先進的台灣,當今之世盛產名聞遐邇的一款名為「貪腐」的豪華精品,邀請島民同享共受,免費滋補而且營養豐盛,而且益壽延年底蔭子孫人丁興旺代代相傳。

有些旅館的房間提供火柴,但窗戶密閉,室內正進行空調,旅人對著煙缸一籌莫展,還得走出大堂門外才能動手,火柴大致拿來收集或備用,火柴成了無聲悄悄的廣告,此種情狀在某類飯莊也頗相仿。

在沒有瓦斯的年代,放學回家替媽媽生火準備讓她做晚飯。廢紙屑墊在底層,鋪好枯枝,點上火柴,再將相思樹悶製的木炭,美美的輕置其上,對著爐扇風,火旺了用雙手把爐子從戶外小心翼翼端進廚房交給媽媽。小爐子只能做簡單的三餐,過年蒸年糕不管甜鹹,要與家有大灶的鄰居和蒸分食,被分派的工作,推磨,把浸泡過的糯米或蓬萊米磨成漿,大人們準備接手後續的製作。冬至、元宵兩個吃湯圓的節日,紅紅白白粒粒圓仔搓出來,家家戶戶搓圓仔,不吃圓仔的人家例外。端陽的粽子全套盡是媽媽的勞作,我只負責生火,把爐子燒旺交給媽媽。農業手工業的好日子過淨,年節既無舊時味亦絕無新指望。

普通的火柴晉身成藝術的火柴,近現代史的人物魯迅、毛澤東被印上火柴的封外,他們在幽幽冥冥之中,還願為走來走去的人們助燃?



【犇報‧第40期】毒蘋果札記 2012.07

 施善繼

二0一二、六、十一、弒父

《哀歌二三》書影/方旗詩集/一九六六年自費出版

台島一地的「弒父」情節因起何時?應始自日帝乙未之割據,彼時島上民風純樸,歷史的運命橫遭運命的歷史侵奪,庶民們對殖民者的野蠻逆來順受,與扮演出賣民族利益的資產者階級遙望,然而各行其道,投靠者榮寵顯要,庶民們安貧勤勞,弒父意識若已在依附者之間萌發,恐怕尚處於蒙昧胚胎,身不願由己與半推半就兼而俱有。

日帝據台前期的全面血腥鎮壓,後期的種種威迫利誘,致某些台民臣服,但絕多的負隅頑抗毫不動搖。它半個世紀對此地的整建開發,難道不是將之固為繼續南進南侵的基地而武裝,殖民地人民順便分一點小紅小利,何況殖民地人民遠遠不必向宗主感恩戴德零涕敬禮。

台灣在殖民者的挾持凌虐下由近代顛躓向現代轉化。

日本法西斯終於敵不過比它更為殘暴的新殖民主義,潰滅竄逃,完成了它對台島某些軀體中樞神經「弒父」意識的練成,弒父意識糾纏著民族認同錯亂派生的分離意識,日本法西斯陰魂不散的幽靈,儼然成了頂著這團混沌意識的人,精神上永恆的亂倫至親。

東洋鬼子剛跨出前腳,影子還印在地上,西洋鬼子迫不及待破門而入,一方面當然是封建殘餘勢力的溫存,狼不引它本來就要登堂誰都無力阻攔。

台灣在新殖民主催眠的搖籃裡,由現代向當代風發轉化。日式法西斯的弒父意識,在血液中潛流循環,新殖民主的醍醐灌頂更為酥軟酣暢,美式法西斯的弒父意識剛柔相濟綿密悠長。日美雙料相乘的弒父意識效應超強銳不可擋,弒父意識幻化上升蜕為弒父情節,形而上的情結,神仙用它的雙手也難鬆解。中國自庚子賠款之後,民族的士人絡繹於太平洋濱的優勝美地,他們頸部以上的那個部位,正是儲釀情結的所在,在那個部位他們日間遂行著弒父的舉止,夜裡也夢織著弒父的圖案。

日美的「反華」,與島內的「去中」,共譜一闕超過一個世紀無情無義荒腔走板的奏鳴曲。

形形色色的「弒父」現象,往文學場域延燒,文學場域的弒父者對小說家陳映真的奚落與調侃,對思想家陳映真的明揶與暗揄,都是自然流露的「弒父」情結的惆悵。

《奧狄浦斯王》,古希臘悲劇的典範,索福克勒斯寫於兩千五百年前,兩千五百年後,我們島上的人,還得與邪惡的悲運搏鬥,道理安在?

一九六0年代,詩人方旗出版《哀歌二三》,六年後又出版《端午》,這兩冊詩集都是自費出版,並沒有勞什子的版權頁,瀟灑自在無以復加。方旗本名黃哲彥,生於1937,台大物理系畢業,美國馬里蘭大學物理博士。他全部的詩作一律齊腳,而非齊頭,這樣的形式特徵,與另位詩人方梓等量齊觀。請讀他的《奧迪伯斯》(Oedipus)第一節:

影子,你將隨我走遍全程嗎
 走遍橄欖常青的人間
或者我該把你折疊起來,如衣袍
以免在污穢的地球上弄髒

二0一二、六、二、《山路》

由新竹交通大學亞太/文化研究室策劃的故人吳耀忠創作回顧展,自二月上旬開展途經台北、宜蘭、新竹,今日在高雄橋頭糖廠廢墟上的白屋終場開幕,三個星期展後,這個活動結束,吳耀忠的畫魂將返回歷史重歸沈寂。

幾些天前C君送來半斤美濃去冬收成的菸葉,手遞菸葉,他的兩眼鷹隼掃視我背後的書架,他發現陳映真的書列缺少《山路》,我無奈的告訴他,忘記誰借走了—–無門追討,記得的又奈何!借走《鄉土文學討論集》的,認定應已從人群蒸發,伊卻突然出現在紙面媒體的地方新聞上,與記者同名姓?借走《十四行集》的,甚至都在常去的場所碰頭,但借書這樣的往事彷彿化為烏有,靠近聊幾句人家沒提,我反而不好意思,借書借書相忘於江湖。

C君毅然寄來他珍藏的《山路》餽贈,1984年9月出版的書,外罩塑料封套,內頁泛黃書邊陳暗訴說著它曾經的流轉,封底裡內頁浮貼著小紙袋,袋裏躺著兩張借書卡,某圖書館公司它的第一任主人。它的第二任主人的藏書章蓋在封面裏蝴蝶頁的書名頁上,毫不含糊也貼著藏書號的條碼標籤。我是它的第三任,最後的藏書人。

耀忠的《山路》,當年為映真小說集《山路》的出版而畫,但當小說集問世時,人們看見的書封,卻是耀忠畫的別一幅《山路》,而不是今天的觀畫者給第一幅《山路》另取的畫名《提著頭顱的革命者》。

暑夏滾滾熱浪來勢洶洶,烤完這一季,等待秋爽重臨,找個日子約C君去走走鶯歌、三峽,為他導覽出現在映真小說、散文中的處處場景,爬上耀忠故居後頭的鳶山,俯瞰北部台灣幾些朦朦朧朧的特殊眺望。

二0一二、五、二十、在家烘焙

開始動手自行焙豆,緣於一樁貼身側視卻長久蒙在鼓裏的無感欺罔。瞞詐交錯偽逆網絡,習以為常,不用怨也不用嘆,平心靜氣細細咀嚼混合着三餐順滑進胃入腸。

X與我長期同在一個店家買烘焙豆,各買各的各煮各的互不干擾,我買一般豆,X則選購一款店主特別推薦加勒比海上某國生產的名牌豆,尊為國寶級的榮冠之首,該款豆價約為一般豆的五倍,預算充足並且攀附對「國寶」的遐思想頭,X的咖啡時間一逕享受着國賓待遇香醇忘憂而無暇旁顧。

X喝名牌豆歡喜就好,與我無關,從圖鑑辨識、實物比對,生豆烘焙後上市的價差與選點買杯試飲,終於追索X耽嗜的名牌豆,確係一章名牌的迷惘之謎,沒有驚動X,我推辭不再同往那個店家買豆。

美籍咖啡家肯尼斯˙戴維茲曾經轉述他的同胞加貝斯˙伯恩斯說過的話:「在我喝過的咖啡中,最好喝的幾杯是從家用爆米花器烘焙出來的咖啡豆所沖煮而成的。」(《咖啡自家烘焙全書》第13頁/謝博戎譯/2005積木文化)。

出現在我家第一杯自焙的咖啡,便是用爆米花器自焙生豆上桌。南藝大研畢我的同鄉林稚霑君,多年前去雲南拍處女作《紅穀子》,臨別時他把自己裝配的組件留下,交我接手,此後上街不買烘焙豆了,烘焙豆體積輕以磅計算,貿易公司出售的小袋生豆每包五公斤,因此生豆的購入量較大,但它耐久存,好儲藏,也許可能某些生豆陳年標緻而出人意表。生豆的名稱、產地印在袋上一目暸然,它的玄機隱伏於黑暗的袋底,拉開袋口的細白封線立即分曉,毫無愧色的殖民,呼風喚雨的帝國,資本壟斷的肆虐,歷久不衰愈益蓬勃。產自非洲、拉丁美洲、大洋洲的豆寶寶們被長途運往西岸美國集中,再經加州的H貿易公司分裝,轉賣世界各地,袋子裏有一張貿易公司的小紙卡,簡明的記錄着咖啡生豆繼承它們的先祖,艱困跋涉沈默無言。

爆米花機烘焙的豆量少,只要動手總要焙好幾盤,冬日焙豆暖烘烘,夏季焙豆忙拭汗。老伴為我裁縫焙豆帽、一片布構成圍住前身的焙豆裙,外加一双油炸用的長筷,在剛剛進豆時翻攪,漫漫的懨懨的溽暑,僅著一截短褲照樣焙得不亦樂乎。

爆米花器的火力不足,林君設計了一個控制盒進行驅動,他只囑咐這樣那樣操作,沒有電路線路設計圖,電機於我完全陌生。兩盤間不能連續焙,須等控制盒溫度回降,無論如何控制盒不耐久操,無論如何貴人總在身旁,貴人替我一修再修,把個控制盒的外殼都改換成不鏽鋼材,差不多也下了最後的診斷,建議四點:

1. 串連指針氏電流表,監視電熱器的耗電量,及調溫器是否正常?
2. 電熱器阻抗冷(8Ω)。
3. 儘可能不要將調溫轉至最大。
4. 溫度保險絲233℃斷開,目前短路之。

電機貴人為我診修控制盒的過程中,看我炎炎全身濕透,從從容容為我也為他自己研發打造了一台18世紀英式的焙豆機,基座借來秋明牌家用小型烤肉架,焙豆筒滾動以底部的石英管提供熱源,插入筒中的溫度探針精確,焙豆量翻了一番,生豆脫盡的銀皮自動從滾筒的小圓洞掉出,焙好的豆子倒在鐵盤上,噴霧冷卻,後來電機貴人動腦追加設計一組螺旋槳抽風機,急速降低豆體的熱度效果奇佳。

前年初夏,生活的軌跡挪移,從大台北南邊山區回到塵囂,山區的鄰居FY備妥一部市售的商業機相迎,焙豆量再翻一番,除了供應三個家庭的日常,偶爾也與知友新鮮分享。

戴維茲先生在前面提及的書中開篇說:「在家中烘焙咖啡豆這件事還是只有少數擁有強烈熱情的人才會做的事。」,我應該可以對號入座。

【犇報‧第39期】毒蘋果札記 2012.06

 施善繼

二O一二、五、一、四式煙斗
四式煙斗。(網路圖片)

在我的煙斗聚裡,有四式煙斗與四位人物有關。

唐文標、映真、麗娜與吳耀忠。

唐文標給過兩支斗,從他致贈的第一斗起算,我已雲蒸霞蔚升騰了整整四十個年頭,流連至今而毋庸回首。那第一款斗,意大利人用境外進口的石楠木雕成,一路賣抵沙加緬度,經他輾轉買來送我。數學教授惠贈的第二斗,原生的美國斗,不無誇張號稱每天售出7000餘支,用玉米穗軸製作的大力水手斗,朝鮮戰爭時美方軍頭麥克阿瑟抽的就是同牌不同款的斗,這種斗價雖廉物卻不盡善美,因它不耐菸絲高燃度的燒燎,易裂,裂了會洩氣,抽紙捲煙的人也瞭然此一原理,捲煙紙稍有細縫,要手指頭緊緊揑住漏洞,煙斗裂綻乖乖換新,換斗不換嘴,這個廠備售煙嘴,煙嘴與煙管務必合吻。
誰相信五星上將需自掏腰包購斗,他那麼多一呼百應的隨從,估計編有侍候玉米斗的專員。軍頭麥克著戎裝口叼玉米斗亂跩,一斗擎天光這幀鳥樣,他在侵略的戰場上出生,別人在反侵略的戰場上入死,嘴啣玉米斗的影像傳之千里,煙斗老板當知謝恩圖報,玉米斗他怎麼抽抽也不完,普羅的大部抽玉米斗,宛如聆聽穆拉汶斯基指揮列寧格勒愛樂演奏肖斯塔科維奇才稱正演。麥克不聽話,被壓霸的杜魯門摘帽丟官,他對繼任的李奇微中將說,離家15年了,想回紐約定居,照樣的玉米斗他怎麼抽抽也不完。
英製派克斗映真麗娜送的黑斗,玩過登喜路斗的煙客,當知悉它來歷的一、二,登喜路斗幾乎從不驚世駭俗,英式派頭的紳士門面,地老天荒舊舊沉沉的撐持。映真麗娜旅行無論近遠沒有不攜禮回來,近的如四卷本《毛澤東選集》(19916月北京22),遠的不曉得問了N次,帶什麼,拗不過,脫口一支我愛的吧,於是增加了映真麗娜的派克黑斗。
耀忠1978年的某日來訪,平常看他都抽紙煙,但他的遺物中居然留有煙斗。那日他身上的紙煙罄了,我無紙煙待他,問煙斗可否,便臨時派一支法製的「皇家馬車夫185」出場為他解愁,煙斗雖不如異形繁複,不抽或不常抽畢竟疏生,我隨即取一支法屬阿爾及利亞的約克夏,伴旁分解示範,逐步細細對玩起來,同時告訴他抽煙斗比賽,主辦方只供應選手兩根火柴,我願提供一盒,他卻沒抽幾口,斗裡的菸絲燃燒得不那麼順當,他意興闌珊懶於點火,只管右手一直握著煙斗。
二O一二、五、八、閏四月
前一個冬天晨跑,他左腿膝蓋霎時痠了一下,失去支點,上身猛然伏向,額頭撲碰路面,左眉裂傷,後事悟曉原來那一幕急診,惡兆的預示。
運動外科717號,老伴伴著他。網路掛號建議1011點間候診,他們9點二刻早到,老伴先轉去驗血處,排序燈亮幾近七百號。
主訴概要精簡。
「你蹲蹲看。」
他略張左股肱,右手按住坐椅,使了一些腰力,身體的重量大部分擺放右腿,緩緩往下蹲。他的左膝無法像健康人那樣正常彎曲。
「已經好很多了嘛!」
黑色的星期五純係巧合,上個月中旬,晨跑至三公里處,左膝蓋一瞬陣痛,又跑了幾步還痛,忍痛以急行的腳步勉力結束早課。上下樓特別是下樓,直伸的左腳令他一階一階下樓,別無他途。
「都過了三個禮拜,今天才來。」
「典型的膝蓋軟骨破了。」
「看來右邊的也差不多了吧。」
大夫話語冷肅,低頭兩手專注快速敲打鍵盤。
他的腦海裡思及艾略特《荒原》的第一章《死者的葬禮》;

 

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從死去的土地裡
培育出丁香,把記憶和慾望
混合在一起,用春雨
攪動遲鈍的根蒂。
冬天總使我們感到溫暖,把大地
覆蓋在健忘的雪哩,用乾燥的塊莖
喂養一個短暫的生命。
夏天捲帶著一場陣雨
…………
(湯永寬  譯) 
他真正在意,還能不能繼續往前跑。
「沒問題,不用煩惱,繼續跑,誰說不能跑。」
「跑對你的心臟好,了不起換一枚人造的膝關節。」
「心臟壞了,那裡找。」
「人造膝關節,會比較不自在,也還是可以……。」
大夫雙眼盯著電腦螢屏,膝蓋反正傷患的膝蓋,大夫執行著專業,大夫恕不陪傷患一道煩惱。大夫的臉部表情雖無慍色,語音卻也不顯半絲溫柔。
他握著護士交付的單子,朝向隔鄰的透視房,配合完成通過影像確認的醫療手段,護士要他辦好事敲門把單子還回,再靜靜坐等呼喚。
背靠牆直立正面拍一張,坐姿曲腿技術員要他的雙手捧穩反光鏡再拍一張,透視透視,透視歲月日漸凋萎。
今年夏曆要過兩次四月,中國人曆法裡的閏四月對他而言否極泰來,閏四月不是最殘忍的月份。
二O一二、五、十二、騎樓
騎樓擠擠停放著機車王國的各型機車,人行空間被壓縮僅容一人得以行走,對向交會,若怒視眉鎖,走或不走?自行車溜上來,機車蠻闖,強食弱肉。某號婦女側身爭先掠過,真抱歉,沒有察覺快閃的氣流,本該禮挪讓伊,擋道總是不好。
伊超前後也是放慢而走,洋傘扛在右肩,意味著進入騎樓區並沒有收傘的動作,現在伊反過來擋在前頭,後之者隨行其後,騎樓不長陽光炙熱晒向廊外,伊又撐傘加倍陰涼。
伊傘皷皷的弧邊,印刷舶來汽車的廣告,贈品真多,氾濫成災,污染視覺侵犯腦波,還好尚餘四字「日行萬步」稍益健康。
萬步配掛萬步表,丈量精確,減少偷懶。附近公園的周圍1.5公里,男士跨距75公分,萬步繞5圈,女士跨距6.5公分,萬步需幾圈,麻煩自己算計,別略馬虎眼,健康終歸計較斤斤。
成衣促銷,油湯店的料理台,滷味攤,豆花以及臭豆腐,把生意戰線全拉長至騎樓,騎樓奇觀置於廣泛的第三世界,永遠不得翻身的第三世界,島民獨享。完成哈日接著哈美,哈哈哈,爽哈爽哈美日如今全哈,天堂不遠,來此投胎有幸,別只顧嚼檳榔忘記呼吸天堂。
新舊宗主彷彿缺了教化,整潔、秩序、現代化進程中的諸般美感。東京知事欲購買宜蘭縣轄的釣魚台,價格如果豐腴,大家那妨公投,把三萬六千平方公里的面積,悉數盡賣,事成之時,人人脫棄附庸夢囈的漣漪。
二O一二、五、十四、伊們
放眼望去,同時代從前的友朋,如今陌路不疑相逢,伊們各就各位,扮成各式儀典台上的祭酒,宣讀祭文風雨無阻,有些桂冠還細緻的刺繡著耀眼的「國之瑰寶」。
國之不國,國中無國,天底下販夫走卒各色人種率皆通透絕不亂錯,無奈祭酒忙著趕場祭酒,國之瑰寶自賞著金光閃閃的桂葉,一群群夢遊症患走過身旁,伊們真沒有發出什麼輕微的喟嘆,夢遊症患者的腋下,人人夾著一本陳映真寫的《走出國境內的異國》,正在尋找無事生非的處所落坐,伊們視而不見裝佯。
水清無魚,IQEQ雙高的某類份子,耳聰目明腦渾,伊們專擅挑濁,於是滿趸滿鍋,伊們刮飛的魚鱗比別人的魚肉都多,魚兒呼朋引伴特愛伊們的釣鈎。
伊們喜仗勢欺人,伊們選擇性失憶,彷彿凡人,並無異狀,伊們又是媒體聚焦鍾愛的寵兒。
1990年代,陳映真在台北東區一隅,差點挨揍,陳映真自始至終批判帝國主義不遺餘力,伊們幾男數女發飆怒目暴不同意,伊們曲解陳映真的立場與他擁護的一方才是帝國主義。
三年前在陳映真創作50年的研討會展廊,我家客廳昔日的舊識擁坐藤椅入鏡,懸於屏風板上,藤椅靠背牆上掛著兩幅吳耀忠的畫,圖說的文字,提供著居然失憶把照片裡的空間換置成某家餐館,我家客廳說不清那天會改為餐館,到時候我篤定會把吳耀忠的畫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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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38期】毒蘋果札記 2012.05

施善繼

二O一二、四、一、逃叛
魯迅先生手跡(網路圖片)

        稍微明白事理邏輯的人,心中一定都清楚,是因為逃叛的現象早早的發生在前,方才導致多年後被稱為叛逃的事件延續於後,逃叛彷彿多麼的名正言順,逃叛者的後代站在穩若泰山的廟堂之上,怒斥違反他背後的律令泅洋過海者為叛逃,他憑什麼,憑的無非歷史鬧劇的舞台,長期包場演出,票房發紫發紅,閱聽大眾個個連聲呼吼叫好,害得舞台上的劇角醺醺然,愈演愈有癮頭愈忘情,愈自我感覺這一齣鬧劇非他莫屬,非他莫屬去他的,去吧。

       被逃叛者指稱為叛逃者,據說罪在敵前投敵,如果沒有所謂的敵前也便沒有所謂的叛逃,防衛金門的上尉軍官,禁不住海洋的誘惑,跳水游泳至多不過擅離職守由軍法伺候,軍官萬一抽筋招險,巡邏親愛精誠的第七艦隊,義不容辭絕不會見死不救,然而軍官平安向前泅去的路徑,第七艦隊毫無發現,或許它們竟視而不見相應不理樂觀其成。敵前這個創造性的牢什子概念,堅貞的守護著我們,舉頭三尺又低又近,它保證不炸下來,使無辜受害。
       軍官為何不泅往扶桑或游過太平洋泅向美利堅,這兩個人人渴慕的去向,疑惑惹人煩惱,泅向這兩塊蜜糖,逃叛者那裡敢信口開河污名叛逃者,逃叛者的神主牌香爐上,它們燃點祭拜的永遠兩柱香,一柱祭東洋,一柱拜北美洲,舊宗主與新上國長佑頂禮的逃叛者瓜瓞綿綿孫賢子秀。
       被逃叛者認定的叛逃者,想要返鄉探親,鄉路迢迢難如登天,逃叛者面對代議士侃侃而談,叛逃者真的回家他將依法行政,他真正的用意其實是要說給全體納稅義務人聽,橫柴入灶有之、霸王上弓有之、死皮賴臉有之,納稅義務人只能眼巴巴觀望,唇乾舌燥找不到分泌的口水可以吞嚥。馬克思主義者果然沒有亂說,西方議會即資產階級的清談所。
       五月快到了,如果能不用繳稅多好!當今照常順利轉動日夜輪替的地球上,那個地區免稅?繳稅原非壞事,要害是繳交堆積如山儲滿銀庫的稅金,供養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的白道團夥,花銀子不費吹灰之力,於是鬼符令箭傷天害理。
       讓我們重讀一九O三年魯迅作於東京,贈給許壽裳的《自題小像》;
       靈台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軒轅。
二O一二、四、十三、張羅聯姻
       張我軍與羅心薌於一九二五年九月一日在台北市的江山樓舉行婚禮,這件台灣文壇的歷史距今八十七年,這樣的歷史陳舊了嗎?不,它的亮度不曾絲毫滅損耗弱,熠熠生輝以那個時代的光束照射著當今之世的卑污。
       羅心薌是內地的女子,現時的稱呼她將封為當權派頒派的雅號「陸配」。羅心薌走過她幸運的年代,而今日的「陸配」先煎熬六年的苦難,其餘的細緻規定;大陸的姊妹們,你們就逐項當成台灣致送的補藥,小心咀嚼慢慢品嚐,別噎著食管,此地原非天堂,聽錯、看錯、誤上賊船。這裡的老百姓經年上當權派圈設的勾當,久而久之大家都習慣了,習慣了麻痺。
       八十七年前兩岸婚姻的甜美圓滿,令人欣羨,八十七年後兩岸婚姻的重重障礙,激人惡厭,八十七年的跨距,台灣當權派倒行逆施的虐政臭不可聞,自詡現代化的地區,其誰能信?壓迫現代化了,欺瞞現代化了,愚民現代化了,腐敗現代化了,言之鑿鑿冠冕堂皇。
       在圖書館找到一九四七年七月一日初版發行,張我軍編著的《國文自修講座/卷二》,書的封面裏與封底裏兩頁,分別製表<全國省會所在地及別名(一)(二)>,表內總共三十五省,台灣省列在第十名,省會台北市,別名:台。
       這種稀世珍本,只準許在特藏室指定的地點,摀口罩戴手套閱覽,真歷史若無從活化它便死了,與世隔絕,而正在進行著的歷史,一場幻夢的亂墜天花。
二O一二、四、九、小高
       跳上了311公車,與目前住在桃園的高重黎撞懷,他坐在司機後沿靠窗的位置,大約是博愛座,還好近午餐的時段車裏乘客不多,他立刻起身隨我找了一個雙人座。他尋人未遇,欲去簡體字書店,我步出醫院空腹趕著回家,車子駛往台大那個方向。
       幹啥上醫院。血中尿酸超值回診啊。喔,代謝的問題。先天基因的遺傳莫可奈何。門診醫生是台灣首開痛風專科陳清朗先生的姪兒。湮遠的流年不知怎樣療治。沒痛風的。農業社會嗎,唉。烏托邦祖先們過完了。傻瓜蛋賣力往前找。
       車程短暫,對話搖晃,七號公園的清風吹不進車廂,新生南路北往南走,閃過馬路西側的三幢古老教堂,小高按鈴下車,他刷完卡不忘扭頭再與我揮手對照。
       頑童兼玩童,在我的手記上,小高一九九八、四、一退職,從工資生涯中鬆綁,專志縱入他獨自的藝術作品蕩,鍥而不捨嚴肅認真,取俗脫俗處處警醒,他大概不會願意我尊他為藝術家,藝術家千姿百態各行其是,分別服膺各自信奉的藝術真理,他在一則作品札記如此告白:「因而就在無從選擇而要被收編為新的審美對象的同時,卻保有著異質性。」
       異質何物?它非奇花異卉僅供欣賞,亦非玄機玄虛不知所云,而要有如兩年前他製作完成的一組幻燈簡報電影,片名《人肉的滋味》。
二O一二、三、二十、包養
       挨近攤子,混雜著各式各樣淡水海水的腥濕,撲鼻蓋臉。掌櫃的站在攤內,就著明亮的燈光,雙手麻利狠刮台上一尾銀光閃閃的虱目魚,鱗片不定向跳彈飛舞,他噘嘴朝我嘟噥兩大簍蝦子的不同價格。蝦仁呢?兩斤蝦子才能剝好一斤蝦仁,剝殼工資還頂值錢,老板尤其強調全係他女人剝的。這個攤子,兩代一家總動員,上午沒賣完的餘貨,午休過後載往黃昏市場,打烊與售罄有否關聯並無追索。
       要老板給秤一斤他認為比較可口的,回家自己動手,二十隻費不了多少功夫,除了剝殼,它們背後的一整條肥肥的沙脊可以被完全挑剔清除,它們那兩扇分叉的尾肉細薄,不能用力扯拉,萬一不幸裂斷,蝦身不全徒留視覺缺陷。
       自己剝殼的佳妙,尚在瓦斯爐上那一小鍋文火細熬淡橘色冒著陣陣鮮味的蝦殼湯,蝦殼湯煮汕頭麵,蝦殼湯煨陽春麵,麵上置放一尾清涮的蝦,兩尾太擁擠,何勞他人之手,從爐台端上餐桌,趁熱。
       傳統市場口水與叫賣匯聚,誠然也構成樂活的一個側面,擺攤人日以繼夜辛勞揮汗如雨,某些攤頭的盈收,還超乎想像的實厚,小陳說他的豬肉,每天的純利約六千元,攤子擺家門口不煩租金,兩三名助手。肉的品質如何,答以飼餿水廚餘,他唬爛忘打草稿。
       人潮早已紛紛分流至招牌各異的大小賣場去了,誰能把得準交易完成後,提在手上的那些光鮮亮麗的食材,附著著難以言明的什麼什麼殘餘,盡數符合人體皆可承擔的劑量安全,如此的神秘,一路抵達森嚴的閻羅宮殿,面對宅心仁厚閻王爺的質問,肝膽俱裂豈會有魂魄?
       超級大國驅動它豐腴的氣勢軍經齊援,強行劃定海峽中線霸據島鏈為一塊囊中之物,改造改造改造終於形塑現在這副似人非人欲仙欲死的德行,腦袋裡面的東西長期接受淘洗,遊來蕩去的影飄頗難辨識真名實姓的走肉行屍。超級大國陸續開業的超超級大賣場,人聲鼎沸,穿拖鞋的打哈欠的來者不拒迎為上賓,它出售號稱檔高量巨的用品,它正戮力推銷市民日常胃納的和平包養,購物者若持有聯名卡更佳,請走專設的結帳關卡。
       傳統市場沒有發票沒有收據,願者上勾。電子秤、彈簧秤各秤各的,偶爾還看得見流動販賣的杆秤,不管什麼秤,不管怎麼稱,偷斤減兩依然浮潛在攤子與攤子間的不明之處。
       老天賞臉不慍保持天候正常,市場的菜販擔任天使拋售不同季節的青菜,綠色的長年、芥蘭、油菜,白色的高麗都買過,人口少,新鮮吃不完。把超買的洗淨掠乾,學樣從前蹲在河邊大石塊上搓洗衣物的婦道人家,粗鹽灑在菜葉上,搓使勁搓,搓罷裝瓶置冰箱冷藏或冷凍。這些漬蔬,日後煨麵,或鋪在雞汁拌麵上方,白綠相間秀色可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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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37期】毒蘋果札記 2012.04

施善繼

二○一二‧三‧十三‧總督非特首

1980.11.12吳耀忠三寫文工者《青年詩人善繼》

        啊,我們選的不是特首嗎?這個狐疑滿佈的驚嘆之氣;在選季過後依計推出的事例中,從耳邊陌生或相識的人們嘴裡噓了出來,他們當真無辜受了鬼魂迷竅,日子過了五、六十年,少小經風沾露垂垂暮老,他們小時候吹的七彩泡泡小時候一顆顆爆了,泡泡在空中短暫飄飛的美麗幻境,泡泡在他們的第二代吹玩時也爆了,如今輪到第三代,幻境仍舊,終歸也將在綿綿細雨的惱人三月,被毛尖的水針刺破。
        
        不是特首,不是又是什麽?香港一九九七、七、一回歸,香港人選出貨真價實的特首。一九九七上朔至一八四三,英帝一共派命28人,管治一八四一年一月它動武強行佔領的香港,他們的官銜總督,從第一任的璞鼎查到最後一任,臨別前還不忘搔首弄姿妖媚百態的彭定康,洋洋灑灑前後漫漫一百五十五年。香港的割讓係據一八四二年八月二十九日中英補辦簽訂的《南京條約》第三條,英帝的下一個動作,在一八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中英北京條約》第六條規定割據九龍。窮凶極惡變本加厲的狼子野心最末一招,一八九八年六月九日脅迫簽下《中英展拓香港界址專條》,香港新界的租借九十九年,至一九九七期滿。時過境遷了嗎?斬釘截鐵絕不,歷史從不曾發黴生鏽,黴需刮洗鏽則要榔頭重力敲擊,歷史文件更需要隨時溫習,永保不會忘記。

    《中英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如下:

      「 朔查多年以來,素悉香港一處,非拓展界址不足以資保衛。今中英兩國政府議定大略,按照黏附地圖,展拓英界,作為新租之地。其所定詳細界限,應俟兩國派員勘明,再行劃定,以九十九年為限期。又議定:所有現在九龍城內駐扎之中國官員仍可各司其事;惟不得與保衛香港之武備,有所妨礙。其餘新界之地專歸英國管轄。至九龍向通新安陸路,中國官民照常行走。又議定:仍留九龍城原舊碼頭一區,以便中國兵商各船任便往來停泊,且便城內官民任便行走。將來中國建造鐵路至九龍英國管轄界,臨時商辦。 」

        香港正式回歸的前兩年,我寫了一首十四行詩:

        迎九七
        ──香港

        嘟嘟噥噥撒切爾夫人
        咕咕嚕嚕撒切爾夫人
        支支吾吾里夫金德
        G G Y Y末代港督彭定康

        阿公祖公曾祖同治道光嘉慶
        裊裊鴉片點燃黑心石床
        閉目吐霧吞雲養神自娛
        割地就割流氓啥鳥聯合聲明

        銅鑼灣銅鑼銅油天天擦
        尖沙咀帆影片片徐徐海風
        新界平平靜靜綠綠蔥蔥

        日不落急急落急急落了落了
        一千零七十六方公里
        國旗重升中國中國重升國旗

        選了半天,選了又選,誰以為他在選特首,見鬼了。六百八十萬選2號,六百零九萬選1號,2號和1號甚至3號皆非特首。司徒有一票,包道有一票,希拉與奧巴馬也各有一票,他們選的才算數,四票加起來變成一票,他們的這一票是代數是幾何,是微分與積分,他們在選他們中意的總督。

        總督:宗主國在其殖民地的代表稱為「總督」。

        日據台灣,若以其首任總督樺山資紀的始政日一八九五年五月十日起計,迄末代的安藤利吉結束任期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五日,他們共在島上威福肆虐長達五十年五個月又十五天。他們享受座椅上的榮寵,最長九年的佐久間佐馬太,最短的僅兩個月的南弘。
        
        一九四五年台灣光復,光復至今,進出日人留下總督府那座建築遺跡裡為島民辦公的總督們,從派任到國大代表間接選舉,再到島民直接選號,均不脫圈選總督的本質。總督府坐西朝東,說是迎向旭日,膜拜天皇。

        選號選總督選得通體麻痺,膩味至極,一聽選號瞬即作嘔。

        選號選總督的日子早些落幕吧!

二0一二˙三˙十四 神會耀忠

        耀忠深愛柴科夫斯基,相約見面時他渾然忘我細細低吟柴氏。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那個四分之四拍有節制的快版盈溢着傲氣的勇武樂想,仿彿提示我們又見面了的暗號,宣敘一段歡愉相聚的開端。耀忠「愛柴」,愛柴科夫斯基音樂裏明亮的生活肯定與蓬勃的激奮人心。

        他從藝廊放下工作回三峽,祖師廟旁老家的塵埃靜謐,深達數進,潮暗無聲,披著陽光入屋一剎那便被陰冷嗜淨,通往二樓的木梯嘎嘎作响,邊爬樓梯,柴氏那些熟悉的旋律,順當的從他的鼻腔溜了出來。

        柴氏的交響幻想曲《里米尼弗蘭切斯卡》,生前忘了與他談話。這首取材自詩人但丁《神曲〈地域篇〉》第五歌的管弦樂作品,音樂家用他浪漫的織體,以聲音的形象描繪成普遍的社會悲劇,不讓弗蘭切斯卡停留在中世紀的傳奇裏,愛戀的堅貞被濁世的桎梏撲滅,憧憬的幸福無望,明光漆黑。畫家一方面進行着愛情的濃烈,卻同時步往未知的幽冥,他的弗蘭切斯卡的雙手,無法力挽最終那一景徒然的蒼白。

        陰間若無國界,不再紛擾;畫家應該已經會見了地獄裏的弗蘭切斯卡。

        砒霜
     —–致柴科夫斯基
        及畫家吳耀忠
       
        1.
        中校僅僅牽走日夜七魄
        便隱隱約約傳來
        木匠與托爾斯泰默默對泣

        雙手掩面難忍嗚咽
        行板如歌
        歌如行板

        其餘三魂遍尋不着
        到底汝將之埋藏
        那瓣心室左右那間心房
        或正演奏悲愴哪個管弦樂團

        2.
        男子漢硬朗朗若假包換堂堂
        六尺曲思幽微纖細似髮
        誰聽誰憂鬱葛藤誰攀

        梅克夫人喔不
        理該知情聖彼得堡全城
        竟叩應無人叩應

        秋水真忘煮沸
        晚了已經世紀馬上換幕改景
        舞台堪舊私愛萬般苦辛
        砒霜快意砒霜純淨煥然如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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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36期】毒蘋果札記 2012.03

施善繼
 
二○一二‧二‧十七‧石碇姑娘
吳耀忠畫作《石碇,1980

        耀忠未婚,沒有人世間千絲萬縷的羈絆牽扯,單走獨行自在輕鬆,反而把我們這批老想不開的俗輩驅得遠遠,簡直無法亦步亦趨。華江橋邊長順街他曾宿居的那一層高戶,燈隨影滅人去樓空,若不是去找他,長順街只合當一個城市一條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名稱。

        耀忠的骨灰與父母合葬,清明時節,他的侄兒年年上香祭拜。

        投獄時方臨三十一,適婚的年齡,不知他曾有過對象?坐完牢回家四十還不到,要結婚也並不嫌遲。誰都可以想像某種浪漫花瓣的芬芳拂過畫家長期壓抑略顯滯澀的鼻息,而我確知他有親密的戀人,戀人的親密。吳家府上吳老先生留給他一筆錢辦喜。一九七九年老先生辭世,靈柩靜置三峽老街舊居門前,古典儀式的送別,肅穆哀戚。隔年中秋,耀忠相約戀人,讓我駕車與家人同赴石門水庫共賞明月。他與戀人的日子,在往後的波折中渡過,再往後戀曲彷彿無盡休止。
        耀忠起意動筆構繪《石碇》系列始於一九七九,從石碇沿北32線轉接北33線,鹿窟就在前面,鹿窟山頭深埋著永遠不再寫小說的呂赫若。吊腳樓下的溪水急湍,在凸起的岩床飛沫,這座小山村寄寓著畫家與歷史崎嶇的融會,逝去的聲響在畫面上封結。
        趁著一年一度大拜拜,把耀忠拉去石碇,準備給他牽動另一條紅線,認識一位石碇姑娘。畫家對著年輕的姑娘只是笑,淡藍的笑。姑娘姓吳,世居石碇東街,家中開雜貨鋪。吃完拜拜,姑娘爸爸分別贈送兩瓶一組捆得牢固的自釀醬油,姑娘爸爸一再重複強調自釀的醬油比較鹹但比較香。
二○一二十六‧孤獨與寂寞
        無論晴雨近午時刻,總可以極其清楚的聽見,送信的郵差昂揚拉長他的嗓音,嘶喊掛號信或包裹的收件人,請把某某某的印章拿下來,舊式公寓四樓或五樓的高度,足足把郵差的肺活量練得寬闊洪亮。
        一九八四年,香港劇團「進念•二十面體」來台排演《百年之孤寂第二年》,劇中的表演正巧與我實際生活的情景相仿,但劇中郵差站在屋前朝空呼叫,樓房各層的窗戶一致暗黑,沒有聲響默無反應,郵差手中的信件投遞不出,使得觀眾集體溶入,那一幕孤獨,意味深長,至今依然在我念中徘徊。   
        郵差完不成任務徒呼奈何的孤獨,寫好信折疊裝進信封貼上郵票投進郵筒的孤獨,找不到收信人蛛絲馬跡的孤獨………。
        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除了小說《百年孤獨》,他一九七一年十一月
在巴塞羅那與記者埃內斯托•貢薩萊斯•貝梅霍的會見對話標題為《現在:兩百年的孤獨》,孤獨無際無涯。
        陳映真也寫有一篇《洶湧的孤獨》,悼念逝世的姚一葦先生,刊於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二日的《聯合副刊》,文章分五個小標:<三十年前結成忘年之交>、<殷切提攜後進>、<悒鬱時代中的思想交流>、<對時局與政治戒慎恐懼>、<作品隱含三十年代社會主義理想>。
        繫獄將近三十五年的林書揚先生,渡過漫長的囚人歲月,如何孤獨?截至二零一一年三月,人間出版社出版了《林書揚文集/三卷本》。在他全部的論述中,僅有一篇《統運不寂寞》。
 
二○一二十四幾號
 
        冬衣外套內袋裡的皮夾子,持有雙重國籍身份證的幾些故友舊識,陸陸續續飛返北美的西岸準備迎接異邦的春天,或大洋洲上的某個城鎮繼續編織南半球的美夢。上個月中旬,他們煞有介事不約而同班師回台,投票那日,每個人都神神秘秘並且神經兮兮,從他們的臉色和舉止以及言詞閃爍吞吞吐吐欲語還休的樣貌,投給幾號,幾號不都一爐煉成,號碼在選舉的遊戲裡直白的表露了它欺罔的障眼內質,那一號有絕對的本事既翻雲又覆雨?那一號的額頭頂上沒有罩著Made in U.S.A. 新殖民主明贈暗授的緊箍咒?那一號也渾渾自在牽絆它肢體的戲碼隱而不見的傀儡線。
        雙腳踏雙船,心肝亂昏昏,我在心底裡嘀咕,他們卻個個怡然自得。我的故友舊識們,有的襁褓時被摟抱在父母溫暖的胸窩,纏裹著一九四九的惶恐渡海,驚魂忐忑,原不欲久居此處;有的買股發家,投資移民瀟灑飛走天涯,趁機把兒子的兵役躲掉,塗除為誰而戰的莫名焦慮。然而故舊在他們各自的桃花源,竟也敵不過無憂無愁的時間之苔,逐漸有了輕微的皺紋外加細膩的喟嘆。
        六十五或許是一組奇妙的數字,要不然有關單位為何選取這個年歲的老人致贈敬老卡、發放老人的各式年金等等。我的故舊們投完票,六十五歲的,持著敬老卡去悠遊淡水吹海風,未達六十五的,不忘趕緊去醫院掛慢性病號,請大夫開列為期三個月的慢性病處方箋,讓他們攜帶衛生署健康保險局的恩澤飄洋過海。
為了保持民主弔詭裡的各懷鬼胎與爾虞我詐,我毫無興致知悉誰都是投了幾號,這跟不會問起到底投驢子還是投大象同一個道理。驢子與大象皆一丘之貉,它們都進食黃油麵包以及富含瘦肉精的高檔牛排。
二○一二十二‧炒冷飯
        有必要炒冷飯嗎?答案肯定。好吃的炒飯,其秘訣即是隔夜從冰箱取出昨日煮熟涼後擺置冷藏的舊飯,大火炒之,趁熱食之。
        下面抄錄幾段文字,作者葉積奇先生,題目《一本所謂經典之作——評<中國現代小說史>》,發表於香港一九八零年七月號三卷二期的《開卷》雜誌,26-29頁。
        引文分別出自葉文第四、五、七、八,四段,供後學者參考研究。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原書於一九六一年在美國初版發行,一九七九年七月中譯本初版由香港友聯出版社發行。
       
「首先,夏志清敘述了如何在一九五一年春天,由於為了下半年生活費的問題發愁,因而造訪了當時耶魯大學的政治系教授饒大衛,恰巧後者剛收到政府一筆錢作為編寫一部《中國手冊》之研究費用。經會面後,饒氏卒聘請了夏志清為研究助理員。《手冊》中個別章節由後者負責編寫。原來編寫這本《手冊》的目的是:供美國軍官參閱之用。那時是韓戰時期,美國政府原則上是很反共的,所以饒大衛才能請到這筆錢。」(序,頁3)
「從此可見,編寫這本書不是為了學術,而是有它底政治目的。饒大衛身為美國人還說得過去,可是夏志清就有點不同了。不過這件事還未說完。夏志清跟著敘到他後來在五十年代後期的《時代》週刊上讀到一個中共特輯,這個特輯的內容都根據他撰寫《手冊》時的材料,於是興奮之極:看得我人仰馬翻。大笑不止。生平看《時代》週刊,從來沒有這樣得意過。」(序,頁4)
「其次,當夏志清完成這本書的書稿後,他便將稿件寄給饒大衛和另兩位受業師審閱,但是據他自己說,這幾位文學教授都不諳中文…饒大衛自己是政治系教授,對中國文學也不太內行,出版所還得延請一位校外專家,把書稿加以審閱後,才能決定出版與否…找來找去,哥大出版所請了史丹福大學中國近代史教授梅麗•賴德,其實她對中國現代文學也是外行…賴德讀了書稿,肯定是部拓荒巨著,表示非常興奮。」(序,頁9)
「由一些外行人來審閱稿件本身已是件極有趣的事,也難得夏氏自己如此坦誠披露出來,讓我們得悉在美國研究漢學混飯吃的好處。最後夏志清得嘗所願,書終於出版了,就是今天這本頁數不少的《小說史》(頁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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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35期】毒蘋果札記 2012.02

施善繼

《夜行貨車》書影,吳耀忠畫作。

二○一二‧一‧八‧孤兒

   《孤兒的歷史‧歷史的孤兒》一書,係陳映真問世的第二本文論選集,於一九八四年九月出版,包含開篇的<自序>,共計收入23篇文章,其中《試論<金水嬸>》曾編進八年前出版的《知識人的偏執》,若予以扣除,實際應為22篇。 

   陳映真的文字魅力放諸當代台灣,其誰能擋?他書就的小說以及非小說類的全部,俱宜作如是觀。人們閱讀他的小說,卻把不准驅動他書寫小說背後思想的主軸及其經絡,足證在一個思想長期被鏟淨削弱,怠惰虛擬痴化的沉疴社會淪喪於斯,難不為奇,異化煉就異形空殼洞洞迴聲咚咚。
 
   翻閱《孤兒》文集前,不妨先行瀏覽書背的兩段簡介;
   「早在一九七五年,就提出台灣知識分子應該從中國的近•現代史中去尋求自己的定位,同時揚棄大漢族主義和孤兒意識,構成台灣知識分子在中國現代史中的自主性的陳映真,初次在這本選集中,收集了他在歷年來發表的有關文學的評論文章。
在有時候是細緻、淒婉的陳映真的小說中,同時存在著思索的、知的深度。這本文學評論集,是任何想要進入陳映真藝術之思索的、知的背景的讀者必讀的重要參考。而雖說是有關文學的評論,陳映真卻主要的著眼於充滿著葛藤的歷史和社會,在亞洲和中國的巨視的背景下,思索台灣文學諸問題的意義,給予認真的讀者以知性的衝擊和挑戰。戰後台灣文學的思索的貧困和歷史焦點的喪失中,陳映真是極少數的,例外的存在之一。」
    意欲窺探陳映真小說藝術之奧秘,捷徑昭然若揭,標誌在這兩段非他莫屬陳映真自擬的迎賓入門詞,讀者尋聲追究必有所獲。
我們是空心人
我們是填塞起來的人
彼此倚靠著
頭顱裝滿了稻草。可歎啊!
我們乾枯的嗓音,在
我們說悄悄話時
寂靜而無意義
像乾草地中的風
或碎玻璃堆上的老鼠腳
在我們那乾燥的地窖裡
有態而無形,有影而無色
麻木了的力度,沒有動作的手勢;
那些已經親眼目睹
跨進了死亡這另一個國度時
只要記得我們——不是
丟魂失魄的野人,而只是
空心人
填塞起來的人。
   
    這是T.S. 艾略特一九二五年寫的《空心人》組詩中的第一首,趙羅蕤的譯文,當幾個人合吟或獨自朗讀它時,絕佳的與此時此刻的孤兒情境極為相融。
 
《孤兒》文集出版四年後的一九八八年四月,人間出版社發行了《陳映真作品集/15卷》,其中第八至十三卷收入隨筆、自序及書評、序文、政論及批判等計六卷。其後,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發行《陳映真文集/3卷》,小說、文論、雜文各一卷。又後,二零零九年十二月,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發行《陳映真文選/1卷》。陳映真非小說類的文字當不僅僅這些被蒐集編輯成冊的出版物,他散失各處的篇目不知凡幾,難以估計。
 
   有一則小小的軼事,映真應該沒有告訴別人。一九七八年三月他的中篇《夜行貨車》在《台灣文藝/革新第五號》上發表,他在該期的小說欄裡同時閱讀到宋澤萊的《打牛湳村》,他為之驚喜並且讚美。他的《試評亞細亞的孤兒》恰好也在那一期刊布出來。終於寫好《變貌中的台灣農村/試評<打牛湳村>》準備發表,卻隱約傳聞小說作者正服役軍中,他顧慮評論若經發表,萬一被軍中政工系統的監眼瞄到,會因為陳映真特殊的身份,給評論對象惹上無法預想的麻煩。《變貌》一文,半年後,發表在第五卷第四期的《夏潮雜誌》,那時候,服役軍中的青年料已退伍回家。
  「前行一代的台灣文學家,曾毫不猶豫地、英勇地反映了殖民地人民反抗帝國主義的悲壯的主題,用利筆做刀劍,和日本壓迫者做面對面的戰鬥。也因為這樣,先行一代的台灣文學,便與中國文學合流,成為近代中國文學中一個光榮而英雄的傳統。」
    這段陳映真三十年前《試評亞細亞的孤兒》的結語,並未老舊煥然如新,它的遒勁迎面孤兒,飽滿激勵。
二○一一‧十二‧六‧變貌
    曾經坐落在過往鄭州路西寧北路交口的台北鐵路醫院,有模有樣正經八百,它不但專為鐵路局員工看病且嘉惠一般平民大眾,家母長在左胸肩上狀若大號碗公的良性肉瘤,便由該院的外科大夫取下,伊經年高血壓導致右邊眼球溢血,也是那裡的眼科醫生診療。好端端的一幢醫護處所居然馴致彷彿無痛安樂送終,陰暗的本土化假惺惺的陪葬品,荒謬至極一樁假民主的冤魂。距它不遠幾步之遙的淡水河默不作態,兀自俯首在水門外伴著徐徐清風,幽幽咽咽朝著北向的海口蜿蜒流走。
 
    那些麵條比湯多,牛肉又比麵條多的販攤,他們為勞動的過客營生也為自家營生,鐵路醫院關門從後巷遷徙的難題,由不得半絲猶疑。地景異動變貌橫行宛如猛獸,生計逆順卑微有卑微的崇隆,無非把洗碗的水桶,切滷味的砧板菜刀,爐台瓦斯鋼瓶選個黃道吉日,一次搬清永不回鍋。
 
    美食何謂?中午落胃晚餐果腹,不令勞碌者飢腸轆轆胃壁嘰嘰咕咕。那些個攤舖忙得無暇把頭抬,手肘酸膝蓋僵,直教它們酸著僵着,至於煙癮煙蟲的光臨騷擾好歹逕自發癢沒空安撫。
    發展鐵定是一齣無情的神話,現實裡唯有無止無盡的夢魘。忠孝西路的高架橋不早把承恩門擠扁了,北門小公園上的綠意難敵摧毀,公園裡兒童的溜滑梯溜往時間的盡頭,平交道欄柵升降的噹噹聲響寄寓存放在尚未失憶的爺爺姥姥。
 
    某幾個攤舖轉移至洛陽街巷,如常供應麵比湯多,牛肉又比麵條多的豐滿,隨著物價的高躉,一碗兩人吃,兩碗三人吃的景象逐日消逝。但遊蕩在近處的幾些街友,梭巡等候,食客一走他們即速撲向所剩無幾的殘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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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34期】毒蘋果札記 2012.01

施善繼
吳耀忠畫作《青年鞋匠初稿》

二○一一˙十一‧十一‧《青年鞋匠初稿》

        至友永善小說集《將軍族》封面初稿  送給詩人善繼存

吳耀忠一九八○年秋于台北縣三峽
        這幾行字體,用順手拈來交錯雜陳在書桌上一支半禿的鉛筆,窸窸窣窣寫上了,他把此一裁成13×19公分的原子筆速寫畫片遞給我。


        「一九八○年秋」,他重返老家過起離群索居日子的某個颱風天。時近晌午,我座位玻璃墊上卷宗堆叢間的電話鈴響,聽筒裡傳來詼諧的聲音,「有件小東西,你想不想來看看,十二點半分針一敲,我會立刻再把它收起來,把握時間不要遲到…」。

        一九七五年十月,遠景出版社同時出版陳映真的兩本小說集,《第一件差事》與《將軍族》,《將軍族》於翌年初遭當權派閃電查禁,思想偵緝捕風捉影果然利索,吃書報檢查飯真有一手,從十一篇小說中彷彿探聞到了逕自認定卻也不明不白支支吾吾說不清有害人體大腦的什麼什麼?
        於是陳映真的小說集《將軍族》無奈默默,走上了思想管家架設的文學斷頭臺,《將軍族》的讀者,終於得一齊脫帽向這一本禁書的黑暗致哀。
        《將軍族》面世時的書封,由吳耀忠的油畫《青年鞋匠》裝裱構成,這幅油畫根據原寸初稿轉化而成,初稿上也並沒有落款速寫的日期。耀忠出獄後,油畫寥寥可數,淡彩與鉛筆畫較多,他心境遲暮意興闌珊,何況油畫的製作繁瑣,他逐漸鮮少架起畫布耐性費時經營濃抹厚重的油畫。
        而在星散四處的淡彩畫中,他牢固的現實主義功底處處流瀉著痌瘝在抱的深情凝眸。他無愧的活過了他的年代,他参差的腳蹤,非僅留供後世欷噓,也隱藏著激勵向前的作用。
 二○一一˙十一‧十六‧捧米斗
       
        十幾幅耀忠留存在家中的畫,包裹備妥鄭重等讓尋畫小組借走,交手的頃刻,捧米斗的臆想油然而生,捧著耀忠的畫真如捧著先行離世兄長的一桶米斗。
        父親逝後,米斗的重量逐漸隨時間從掌心遠釋,如今回返移轉匯聚到耀忠耳語叨叨的畫上。不時興土葬已經許久,迂緩遲滯的殯葬行列遭遇新興的時尚驅走,喪家再也不用披麻戴孝穿草鞋扶棺沿途捧著米斗。
        惜別耀忠,明年一月便將屆滿四分之一個世紀,二十五年前哀思告別結束他被載去火化,殯車座位有限,我無緣隨柩陪同,失卻親眼目視媽祖田焚屍爐的煙囪飄上三峽的天空,他物故升騰化成故鄉的雲朵,他的骨灰最後安放在橫溪經成福,再過竹崙不遠的龍泉墓園。
        訃聞上明述「因肝疾謝世了」,就在前一天的午後,我私底下跑了一趟和平醫院,幾步之遙偷隔著門縫窺看,不欲他知曉我的到來,他半臥坐在病榻,後腦勺的頭髮枕得扁平並沒有梳理,或許他隨即又想躺下,從左後方無聲的虛探,他病瘦清癯的面相,會與他畫過的芥川龍之介一般模樣。肝臟機能喪失,必然連累其他器官衰竭,生物最終歸宿耀忠何能例外。肝疾既是致命的要害,那什麽又是肝疾的誘因?饒舌的慣性思維皆異口同聲曰「酒」,酒難道不幸必得背負污名在這個污穢的世道殘苟。
        耀忠生於一九三七,一九六八繫獄時已過而立之年,三十一歲之前涓滴不沾?即便毫無飲趣,讀了李白的《金陵酒肆留別》,也足夠令他通體歡快,「吳姬壓酒勸客嘗」,誰不欣羨,「欲行不行各盡觴」,誰不神往。七年牢災,政治風暴的幸存者與世隔絕,一九七五釋放,而生命的終站在十一年後的一九八七,悄悄等著他的抵達。有關酒傷,到底始自牢內,還是蹣跚步出牢外方才染結,撲逆迷離,罪不該怪酒,咎也不應歸他,他有幸身為當代台灣罕見具備真知的畫家,人們絕無可能瞥及他深藏不露的種種人類不得不然且無能自行排除的弱軟。
        問題的答案之鑰,其實握在耀忠的摯友小說家陳映真的手上,陳氏一九九一年為藍博洲的《幌馬車之歌》(歷史與現場/台灣民眾史/時報文化出版/1991.6.20)一書撰寫的代序《美國帝國主義和台灣反共撲殺運動》(上揭書15-24頁)一文,間接具體論證闡明了耀忠酒傷背後揮之不去的陰影之癥結所在。
        耀忠以他秀異的資質自幼戮力學習,及長師從前輩李梅樹先生,另一使他堅守現實主義畫風矢志不渝的要因,即少年時期邂逅的金石之交陳映真,這組拜改制前的台北縣之赐,三峽鶯歌兩鎮緊鄰親密的手足,他倆無愧於哺育的台灣僻壤窮鄉。
        一九八零年,他為我畫肖像,合計三易其稿。那段期間他住板橋三弟家,離我辦公室極近,我去他的畫架前扮了幾些天的模特,工作天並沒有連續,畫家想透透氣,於是數個中餐,約他至府中路一家鵝肉切阿麵攤,耀忠飲酒甚少佐食,純飲而疏於營養不濟的累積,他飲他的,同時靜觀分享我饕餮的快意。坐在模特椅上一動不動,臉皮的瞬間發癢,都克制住未敢伸手搔摸。
        耀忠曾想畫畫麗娜嫂。一日在南勢角映真家客廳,他向映真提議計劃,映真要他徑直去問問麗娜,這畫卻久久一直沒有聽見樓梯的聲響。  

     ● 2012現實主義畫家吳耀忠(1937-1987)畫展

          時間與地點:

          2/4-2/26紫藤廬(台北市新生南路三段16巷1號)

          3/30-4/15  宜蘭縣政府文化局第一展覽室(宜蘭市復興路二段101號)

          4/23-5/24清華大學藝術中心與清華大學人社院圖書館(新竹市光復路二段101號)

          6/2-6/24橋仔頭白屋(高雄市橋頭區興糖路四巷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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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33期】2011毒蘋果札記

 施善繼

劇場》1965.1.1刊登陳映真首篇雜文《超級的男性》

 二○一一˙十‧六‧偏執的斷想

        陳映真第一本雜文《知識人的偏執》編為《小草叢刊》,一九七六年十二月由遠行出版社出版,包括他置於書前的自書代序《鞭子與提燈》,共收十四篇非小說類的文字合集。此冊雜文集出版前一年的一九七五,七月他方從綠島與世隔絕的囚牢關押假釋,三個月後,他的兩本小說集《第一件差事》/遠景叢刊24》、《將軍族/遠景叢刊25》由遠景出版社出版,令人費解的事在又過了三個月之後發生,兩本之中的《將軍族》單獨奉令查禁,壓制的勢態窮兇極惡。

          
        台灣自從美帝以武力強行駐進海峽中線曲情盡善保護,反共、防共、勝共雪上加霜大肆戒嚴以來,不諳當道思維文字的滌洗,法西斯非理羅織的肅清,密密麻麻接踵而至無日無之,風雨如晦。《將軍族》為何查禁,查禁人遲至今日秘而不宣吝給說法,查禁人的理由若光明夠嗆,它們形諸的論理若足信服,而不僅僅止於鉗嘴封喉泰山壓頂的威懾。哀哉其情何憫。思想者偵緝的妄愚竟傀儡般悄無聲息,自行抽棄民族魂靈的要義,類此微小私利的處心積慮,為蓄勢待發的分離主義添磚加瓦煽火助燃終於不可收拾。

1.《將軍族》一書內收十一篇小說,前七篇發表在《筆匯》,後四篇發表在《現代文學》,它們也都分別散佈在日後出版的各種陳氏小說選本當中。這冊禁書出版隔月即行再版,依坊間不成文的俗規,一版兩千,兩版四千,恰好提供給版本的收藏者一個難得的機會。集郵人士對郵票版銘、版號的收集不遺餘力,若巧遇印刷變體轉瞬奇貨可居。當代波蘭已故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執導的十段系列電影《十誡》,其最後一集即以郵票為原始元素,泛開故事歡快的漣漪。

2.《十誡,十》,影中有如下的對話:

「這張夠你買一輛飛雅特汽車。」

「這張夠你買兩輛有噴射引擎的汽車。」

「這套夠買一層公寓。」

「真的!」

「我相信你們不了解。」

「這整個………到底值多少錢?」

「好幾億。」

「你爸曾想替他的收藏投保2億5千萬元。」

「你們瞧,你爸的一生心血全在這上頭了。」

「胡亂糟蹋某人的30年心血可是罪大惡極的。」

「即使某人是個難以了解的父親。」

3.《偏執》的封底有兩段書介:

        「這本集子所收集的,大部分是許南村(即陳映真),在六零年代所寫的評論和隨想。從學術上,論理上看,它們可能不是十分謹嚴的作品。然而,它們卻突出地顯現出許南村在台灣的中國近代文學思潮上的重要性。

        遠在歐美的“現代主義”文學藝術還在台灣佔有高度支配地位的時代,許南村就深刻地批判了現代主義(《現代主義之再開發》等)。許南村在台灣頭一個開始了電影的思想批評(《日本軍閥的陰魂未散》等)。這種批評,後來發展成為文學的思想批評(《試論陳映真》等)。許南村或不是一個偉大的批評家,但他卻是一個與他的任何時代作家都不同的文藝工作者。當我們回顧,我們不能不驚於他素來的超前和寂寞,彷彿孤獨地燃燒於寂寥黝瘖的曠野中的一盞小小的篝火……………………。」

        書介要言不煩平實而熨妥,闡明了小說家思想的另一個面向,即他創作的重要組成部分「評論」。集中各篇只有《代序》與自剖《試論陳映真》兩篇標明寫作時間,其餘付諸闕如。追索後增加了兩篇《關於陳映真》及《試評<金水嬸>》這四篇寫於出獄之後,此外諸篇坐牢前均經披露,最早的一篇《超級的男性》刊發於1965.1.1的《劇場》/頁78-79,係他評論文字的發軔之作,亦即歷經小說創作五年半後,深感小說此一文類承載量限之不能已足,另闢筆端分殊異途同歸,評論與小說自此匯聚成一組完整的機體牢不可破。
4.《關於陳映真》,這篇五百餘字的小傳,沒有寫作時間,文末註記(寫給耕莘青年寫作會「陳映真小說座談」),估計是他出獄不久參予的一項文學活動。他僅交出此一短文,或也出席座談尚待查考。

        傳中第三節他寫「儘管他給自己許下了願,要以寫小說終其生,但由於已有七、八年未曾動筆,對自己無甚信心。」

        「已有七、八年未曾動筆」,座談會上的青年不會有人舉手發問為什麼吧。一方面是社會尚處於透明森嚴的巨大囚籠,另一方面陳映真正活在軍法假釋的狀態,不能明說,某類人間的話語被異端完全收奪吞沒。

5.K黨四九年渡台之後,自甘新殖民主義的禁臠樂不思蜀,偏安的朝廷縱容了流亡者形形色色漫無邊際私生的民族空想是中國仍在進行著的現、當代史不斷蕩漾尚無聞終曲的滄桑。嚴戒了如是之長久,蔚為世界歷史的奇觀,物質基礎夜以繼日的改造與飆狂馬不停蹄軟硬兼施,終至於大功告成的洗腦,終至於神醫束手藥石罔效回天遙遙。
6.陳映真堅定不移的偏執,歷半世紀孜孜不倦的文學勞作,是對干預兩岸民族分斷外力的奮勇抵抗,並且耐心縫合近親漫長而遙遠的阻隔。

二○一一˙十一‧十五‧香煙與咖啡

 
        割斷氣管等待放血的片刻,攤上的男人轉身趕緊抖出一支遞給我,他自己也趁勢叼上一支,點著火,煙霧頓時輕盈地寫意起來。他又隨即轉過身去,進行後續的機器拔毛,人工開膛。若想吃雞血糕,老闆娘曾經吩咐過,記得一大早到舊式雜貨鋪買一斤圓糯米交到她手,接近嚮午才夠淋成一塊厚厚實實的雞血糕。

        故友唐文標1972秋末贈給了一款煙斗,此後我比較少抽紙煙,獨處時幾乎不碰,明年我的斗齡即將屆滿四十。紙煙的方便性是它廣被普及的主因,抽煙斗動作也許稍嫌繁雜,但它釋出的香氣與勁道,令我至今斗不離手。

        雞攤的男人是一支比我年長的資深煙槍,煙不離嘴,他口中整嘴的蛀牙都蛀光光,難免忘了裝牙套的時候,兩頰凹陷不成臉樣,卻不礙最愛,紙煙照樣牢牢叼在日漸老末的雙唇。

        煙價漲,把抽了許久的長壽換了,前陣子遞給我一種「楓」牌煙,越南製,此楓非東洋產的那個彼「峰」。今天遞給我一支TEXAS 5,又換了更便宜的,我打趣的問,中文名字小小的印在不起眼的側邊,他索性把盒子亮相,讓我看個清楚,除了四行英文的自我吹噓,這包煙是掛名的美國煙商在柬埔寨製造,由本地的某個有限公司進口上市販售。不是同音異名的模擬混仿,便是羊頭狗肉的暗渡陳倉,思之不免神傷心顫。

        從伸手牌應酬式的紙煙使我聯想到自行烘焙的咖啡生豆。我購買自復興北路一家貿易公司的五公斤小包裝,拆線打開麻袋,無論產於非洲、拉丁美洲或大洋洲的每一袋裡,都附有產地國國旗的紙卡,但尤為絕妙的,在紙卡的右下方,也都印有「H&H Inc./California,U.S.A.」的字體。無獨有偶,亞洲名豆印度尼西亞產的《黃金鼎上曼特寧》,漂亮的草蓆袋外印著日本、橫濱的拉丁字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二○一一˙十一‧十八‧紛擾的幽靈

 1. 眼幽

        一島主義的論議幽靈花花綠綠閃閃爍爍,煞是養眼。它還構不成什麽樣式的憂心忡忡,只要放一曲江文也1942年譜寫的作品34號大型舞劇音樂《香妃》,或者一九四九年九月三十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奠基儀式上宣讀碑文的原始錄音,即可將遠遠近近此起彼落的論議幽靈聊以驅散。

        一島主義的氛圍,係擾擾攘攘耽於杜撰支借被強行曲扭歷史的個別嗜癖,論議的幽靈自行設定密碼,論議的幽靈自行編制暗號,論議的幽靈之間相互揮舞的旗語不要錯亂就好。

2.  耳幽

        對我真正構成耳際的紛擾,不是別的,我家沒有買第四台,恰恰是位於一島之北的某家專事播放音樂的社區電台,它通過廣播告知聽眾它是島上最沒有壓力的聲音,這一詞句剛落地,糟糕,我的抗壓失靈壓力萌生,也許多疑的我給自己派發了毫無因由的虛妄而庸人自擾。

        這家專業電台愈來愈多的廣告,簡直令人逭無可逃,沒有廣告絕對不像一個甜美的消費社會,人人知曉,各類商品推積如山必得推銷,它廣它的告,你可以相應不理,事實上你也不可能編列傾囊盡出的家庭預算去配合完成氾濫成災不斷湧現在耳際的聲源濤濤。

        音樂從揚聲器飄出來,讓它涓滴匯入時間之流,廣告一到我即刻迅速快步趕抵擴大機,把音量的旋扭轉弱,如此趨前趨後,終於漸漸聽得少,拒絕廣告的同時也只好把電台播放的音樂一齊關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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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32期】毒蘋果札記‧憂傷的練習

施善繼
壹.二○一一˙十‧十三‧憂傷的練習
創刊收藏版《陳映真小說選》封面

        一九八五年盛夏的時光,陳映真、吳耀忠二人出獄第十週年,一群朋友把他

倆拉到坪林吹山風,迎著北42線縣道漫走,在闊瀨的北勢溪裡游泳。那一年年底《人間》誕生面世。
        
       小說家陳映真用他戶籍登記的姓名陳永善冠銜發行人,出版發行《人間》報導攝影雜誌,始於198511月第一卷第一期,終於19899月第四卷第十一期,總數為四十七期,還應加上198510月出版但沒有發行的《試刊號》(我的一冊編號031),共為四十八期才算無缺完整。       

        《人間》的一名跑腿或一名跑堂,在《人間》報導攝影雜誌發行的四年間,每個月新鮮的《人間》出爐,立即要親自上出版社拿取三十八本雜誌,分頭發給由我經手的長期訂戶,風雨無阻。那一段取書、發書的過程,彷若一份份憂傷的通告一曲曲憂傷的練習,我把沉重的《人間》一本本當面交給連續訂閱四年的三十八位讀者。其中一位喜獲「《人間》兩週年慶抽獎活動」頭獎,《金庸作品全集典藏版》一套,1-36冊,我替他領獎抬回。

        
         我時常在長跑的途程裡想到《人間》,想到《人間》的原點「陳映真」。陳映真和他《人間》的同仁,當然也是一群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長跑者,然而他們並沒有具體數字的目標距離。古代希臘的兵士,尚且有將手中的信息傳抵目的,便算達成使命,但《人間》兵士手握熊熊火炬,卻要不斷燃燒,馬不停蹄傳遞,不得歇憩。
         
        我常常必需在跑步中放慢腳步,擦拭模糊的視線,調整呼吸和跨距,再繼續向前跑去

        《人間》發行期間,同時出版了幾些書冊副產品,列項如次:《陳映真小說選》(1985.12)、《怒吼吧!花岡》(1986.7)、《趙南棟——及陳映真短文選》(1987.6)、 《人間故事手冊》(1989.5)。 
         
        1989年年底《人間》雜誌停辦,一直要到九年之後的199812月,另行發刊《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1》至20062月春季號,總計十二期,此後他卸下肩任發行人重擔。在十二期的叢刊當中,有兩期同具單行本的性質,其一《19471949台灣文學問題論議集》(1999年‧秋‧增刊版),其二《鵝仔——歐坦生作品集》(2000年‧夏)。

        《人間》出版社自19852006的二十一年間,除發行上述兩種期刊,還出版了大量的人文社會叢書,諸如《台灣政治經濟叢刊》、《台灣社會性質論叢刊》、《台灣史叢刊》、《台灣現當代進步人物叢刊》、《台灣新文學史論叢刊》、《美國體系研究》等等。

        2009年底,分別出現於兩場學術研討會上的兩篇論文:台灣青年邱士杰君的《從中國革命風暴而來——陳映真的「社會性質論」與他的馬克思主義觀》以及上海女作家王安憶的《陳映真在「人間」》,是極其稀少的不以陳映真小說創作但以他齊頭並進同質另類的營為勞作亦即辦出版的成果專論,而此一領域更廣更深的研究仍有以待之。

貳.二○一一˙十‧十一‧漲價
        走近玻璃櫃檯述明來意,分處在個別位置,幾名掌櫃的同胞兄弟異口齊聲,漲價了,聲音對著我傳送眾臉卻沒有朝向我,漲了漲了,起碼漲了足足一倍以上,語調舒緩自然似乎意味漲價與他們無干,零售商淨扮轉嫁的角色,漲的價從荷包往深底掏,要之不買不吃,藥嘛,專科門診的處方既非無稽之談,醫生的囑咐等同聖旨,病患需謹記遵辦。
         
        這一爿開在延平南路口承恩門邊巷的西藥房,不起眼但已歷經兩代人,始業的老爸爸娶日本太太,幾個兄弟的相樣不脫東方的亞洲輪廓,不若中西聯姻明顯混血的外貌。日本老媽媽掌櫃的時節,也許基於和氣生財不惹川流不息的顧客,每每忘了規範順序購買的隊伍,往往使得先來後到的客人混成一團,幾個兒子在貨架間低腰墊腳應接不暇,老媽媽蘊藉著日式女性的柔媚,坐在收銀機前計價並且微笑,客群的騷亂在她眼中會有怎樣的觸動。善守秩序的殖民官員都走了良久,是他們沒有教正殖民地的人民,又或殖民地人民不用再陽奉陰違,重獲解放後竟而恣肆驕縱。

        原價五百元的東西,現在翻一番一千元整,叼念老主顧份上打了一個九折,否則得多花兩百,打折的恩情記著吧。把一張千元鈔遞給店老三,銀貨兩訖,他不像有交易完畢後的連續動作,「給我張發票啊!」,自從西藥房弄了一台發票收銀機,不即時提醒,櫃檯裡的人收完錢掉頭自去招呼其他,有意無意漏開發票茲事體大,發票收銀機有被規定的任務,它不是花瓶。日本老媽媽掌櫃的晨昏,擺放發票收銀機的那個點,便配置著一瓶花,每天換鮮。不清楚日本商人開不開發票給消費大眾,老人養老不再到店裡來輔理店務,這個問題失去了向她請益的機會。
         
        店老三趁便告訴了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我購買的藥品漲得如此令人乍舌,實與醫藥系統再向健保局報價的連鎖,加上生產的藥廠僅餘一家,不漲價尚待何時。

叁.二○一一˙九‧三地下室

        大前年春末,某日,直到掛上話筒,從被動陪同溶入了一幕徒呼奈何的虛驚之幻抽身,心裡頭還噗噗抖著曼波。話筒對方,聲嘶力竭始自哀號終於耗弱。爸爸,它哭泣遭人圍毆,溺陷水溝,請求火速馳救。親情呼喚天涯海角,突發的燃眉之急,兒子遠在蘇州,等會兒先得向航空公司問詢,對方一聽我要訂購機票,電話它就直截掛了,而沒有留下任何餘音裊裊。
        有一並不必然有二,多年後偏偏隨機又中取樣再來了同一通模式的電話。我在聽筒這頭屏息,話筒對方當著話筒乾嚎乾啕,青年男子的嘶吼,估計它晨起後尚未清嗓潤喉,話音哀哀告告它在地下室被拳腳淹沒,屏息著的我,聽力無虞。
        瑞士籍指揮家杜特瓦,指揮蒙特利爾交響樂團,19817月錄於聖厄思多切教堂,法雅的芭蕾舞曲三角帽,樂曲開始的前三十五秒,重型卡車巨輪數度輾過教堂路面,路基超低頻率的震動,低於1030個赫茲,此種經由空氣振動拂過肌膚的感受,我依然清晰無比的聽見錄音師高妙的傑作。

        屏息中的我,意外拾獲了密隱,發話者的周沿彷彿有某些零零星星的窸窸窣窣,低於1030個赫茲氣流振動的超低頻率,輕撫過我中耳幽幽的鼓膜。從地下室發話或者從地下的辦公室發話,俱為社會之一角,兩者實存的意義難分軒輊等量齊觀,它們蟄伏著智商扭曲的匪夷所思。屏息中的我,不巧竟又聽見手機鈴響微弱嗚嗚喵喵,發話者全程都沒有我的回聲搭理,它並不冗長的自顧自語,轉成了惱羞慍怒,撂下幾組參差不齊的三字經及咒語,從話筒的對方憤憤揚長而去。愕然莫名所以,看著手握的聽筒我持續失語。

        我瞄了兩下話機,來電的視窗液晶顯示,十一個碼,0992xxxx638,一般手機九碼,家裡座機冠上區號也不超過十碼,地下室到底那一處地下室打來的電話,地上室若它假說地下室,反正看不見、觸不著。地下室與地上室同居在一個互聯的羅網,地下的深吶牽絆著地上的浮誇。
         
        吾人顯係存活在一座巨大的詐境之中,否則為啥,有形無形的詐事,篇篇連連,有形的詐得眉開眼笑,無形的詐得如獲至寶,詐之詐之。一切事物都是普遍聯繫的,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不就這麼說。

        地下室。一個半世紀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地下室寫他的地下室手記。陀氏描繪他十九世紀的地下室,與不明來電二十一世紀此間的地下室顯無二樣,濁惡罪衍淋漓盡致,流觴暗黑曲盡酣暢,陀氏自擬青年心理憤世終極的絕望,痛苦深處的廢頹,異變囈語的瘋狂。此間地下室不明來電的歇斯底里,我無端應合著莫名的歇斯底里。

        高爾基在《蘇聯的文學》(1934817日在第一次全蘇作家代表大會上的報告)裡評價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以非常生動而富有色彩的文字在《地下室手記》的主人公身上繪出了自我中心主義者的典型、社會墮落者的典型。陀思妥耶夫斯基帶著一種為了個人的不幸和苦難,為了自己青年時代的迷戀而不知魘足地實行復仇的人的勝利心情,在他的主人公身上表明了十九至二十世紀的脫離了現實生活的青年們中間的個人主義者可以發出多麼卑劣的呼號。」(引自高爾基《論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1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