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40期】毒蘋果札記 2012.07

 施善繼

二0一二、六、十一、弒父

《哀歌二三》書影/方旗詩集/一九六六年自費出版

台島一地的「弒父」情節因起何時?應始自日帝乙未之割據,彼時島上民風純樸,歷史的運命橫遭運命的歷史侵奪,庶民們對殖民者的野蠻逆來順受,與扮演出賣民族利益的資產者階級遙望,然而各行其道,投靠者榮寵顯要,庶民們安貧勤勞,弒父意識若已在依附者之間萌發,恐怕尚處於蒙昧胚胎,身不願由己與半推半就兼而俱有。

日帝據台前期的全面血腥鎮壓,後期的種種威迫利誘,致某些台民臣服,但絕多的負隅頑抗毫不動搖。它半個世紀對此地的整建開發,難道不是將之固為繼續南進南侵的基地而武裝,殖民地人民順便分一點小紅小利,何況殖民地人民遠遠不必向宗主感恩戴德零涕敬禮。

台灣在殖民者的挾持凌虐下由近代顛躓向現代轉化。

日本法西斯終於敵不過比它更為殘暴的新殖民主義,潰滅竄逃,完成了它對台島某些軀體中樞神經「弒父」意識的練成,弒父意識糾纏著民族認同錯亂派生的分離意識,日本法西斯陰魂不散的幽靈,儼然成了頂著這團混沌意識的人,精神上永恆的亂倫至親。

東洋鬼子剛跨出前腳,影子還印在地上,西洋鬼子迫不及待破門而入,一方面當然是封建殘餘勢力的溫存,狼不引它本來就要登堂誰都無力阻攔。

台灣在新殖民主催眠的搖籃裡,由現代向當代風發轉化。日式法西斯的弒父意識,在血液中潛流循環,新殖民主的醍醐灌頂更為酥軟酣暢,美式法西斯的弒父意識剛柔相濟綿密悠長。日美雙料相乘的弒父意識效應超強銳不可擋,弒父意識幻化上升蜕為弒父情節,形而上的情結,神仙用它的雙手也難鬆解。中國自庚子賠款之後,民族的士人絡繹於太平洋濱的優勝美地,他們頸部以上的那個部位,正是儲釀情結的所在,在那個部位他們日間遂行著弒父的舉止,夜裡也夢織著弒父的圖案。

日美的「反華」,與島內的「去中」,共譜一闕超過一個世紀無情無義荒腔走板的奏鳴曲。

形形色色的「弒父」現象,往文學場域延燒,文學場域的弒父者對小說家陳映真的奚落與調侃,對思想家陳映真的明揶與暗揄,都是自然流露的「弒父」情結的惆悵。

《奧狄浦斯王》,古希臘悲劇的典範,索福克勒斯寫於兩千五百年前,兩千五百年後,我們島上的人,還得與邪惡的悲運搏鬥,道理安在?

一九六0年代,詩人方旗出版《哀歌二三》,六年後又出版《端午》,這兩冊詩集都是自費出版,並沒有勞什子的版權頁,瀟灑自在無以復加。方旗本名黃哲彥,生於1937,台大物理系畢業,美國馬里蘭大學物理博士。他全部的詩作一律齊腳,而非齊頭,這樣的形式特徵,與另位詩人方梓等量齊觀。請讀他的《奧迪伯斯》(Oedipus)第一節:

影子,你將隨我走遍全程嗎
 走遍橄欖常青的人間
或者我該把你折疊起來,如衣袍
以免在污穢的地球上弄髒

二0一二、六、二、《山路》

由新竹交通大學亞太/文化研究室策劃的故人吳耀忠創作回顧展,自二月上旬開展途經台北、宜蘭、新竹,今日在高雄橋頭糖廠廢墟上的白屋終場開幕,三個星期展後,這個活動結束,吳耀忠的畫魂將返回歷史重歸沈寂。

幾些天前C君送來半斤美濃去冬收成的菸葉,手遞菸葉,他的兩眼鷹隼掃視我背後的書架,他發現陳映真的書列缺少《山路》,我無奈的告訴他,忘記誰借走了—–無門追討,記得的又奈何!借走《鄉土文學討論集》的,認定應已從人群蒸發,伊卻突然出現在紙面媒體的地方新聞上,與記者同名姓?借走《十四行集》的,甚至都在常去的場所碰頭,但借書這樣的往事彷彿化為烏有,靠近聊幾句人家沒提,我反而不好意思,借書借書相忘於江湖。

C君毅然寄來他珍藏的《山路》餽贈,1984年9月出版的書,外罩塑料封套,內頁泛黃書邊陳暗訴說著它曾經的流轉,封底裡內頁浮貼著小紙袋,袋裏躺著兩張借書卡,某圖書館公司它的第一任主人。它的第二任主人的藏書章蓋在封面裏蝴蝶頁的書名頁上,毫不含糊也貼著藏書號的條碼標籤。我是它的第三任,最後的藏書人。

耀忠的《山路》,當年為映真小說集《山路》的出版而畫,但當小說集問世時,人們看見的書封,卻是耀忠畫的別一幅《山路》,而不是今天的觀畫者給第一幅《山路》另取的畫名《提著頭顱的革命者》。

暑夏滾滾熱浪來勢洶洶,烤完這一季,等待秋爽重臨,找個日子約C君去走走鶯歌、三峽,為他導覽出現在映真小說、散文中的處處場景,爬上耀忠故居後頭的鳶山,俯瞰北部台灣幾些朦朦朧朧的特殊眺望。

二0一二、五、二十、在家烘焙

開始動手自行焙豆,緣於一樁貼身側視卻長久蒙在鼓裏的無感欺罔。瞞詐交錯偽逆網絡,習以為常,不用怨也不用嘆,平心靜氣細細咀嚼混合着三餐順滑進胃入腸。

X與我長期同在一個店家買烘焙豆,各買各的各煮各的互不干擾,我買一般豆,X則選購一款店主特別推薦加勒比海上某國生產的名牌豆,尊為國寶級的榮冠之首,該款豆價約為一般豆的五倍,預算充足並且攀附對「國寶」的遐思想頭,X的咖啡時間一逕享受着國賓待遇香醇忘憂而無暇旁顧。

X喝名牌豆歡喜就好,與我無關,從圖鑑辨識、實物比對,生豆烘焙後上市的價差與選點買杯試飲,終於追索X耽嗜的名牌豆,確係一章名牌的迷惘之謎,沒有驚動X,我推辭不再同往那個店家買豆。

美籍咖啡家肯尼斯˙戴維茲曾經轉述他的同胞加貝斯˙伯恩斯說過的話:「在我喝過的咖啡中,最好喝的幾杯是從家用爆米花器烘焙出來的咖啡豆所沖煮而成的。」(《咖啡自家烘焙全書》第13頁/謝博戎譯/2005積木文化)。

出現在我家第一杯自焙的咖啡,便是用爆米花器自焙生豆上桌。南藝大研畢我的同鄉林稚霑君,多年前去雲南拍處女作《紅穀子》,臨別時他把自己裝配的組件留下,交我接手,此後上街不買烘焙豆了,烘焙豆體積輕以磅計算,貿易公司出售的小袋生豆每包五公斤,因此生豆的購入量較大,但它耐久存,好儲藏,也許可能某些生豆陳年標緻而出人意表。生豆的名稱、產地印在袋上一目暸然,它的玄機隱伏於黑暗的袋底,拉開袋口的細白封線立即分曉,毫無愧色的殖民,呼風喚雨的帝國,資本壟斷的肆虐,歷久不衰愈益蓬勃。產自非洲、拉丁美洲、大洋洲的豆寶寶們被長途運往西岸美國集中,再經加州的H貿易公司分裝,轉賣世界各地,袋子裏有一張貿易公司的小紙卡,簡明的記錄着咖啡生豆繼承它們的先祖,艱困跋涉沈默無言。

爆米花機烘焙的豆量少,只要動手總要焙好幾盤,冬日焙豆暖烘烘,夏季焙豆忙拭汗。老伴為我裁縫焙豆帽、一片布構成圍住前身的焙豆裙,外加一双油炸用的長筷,在剛剛進豆時翻攪,漫漫的懨懨的溽暑,僅著一截短褲照樣焙得不亦樂乎。

爆米花器的火力不足,林君設計了一個控制盒進行驅動,他只囑咐這樣那樣操作,沒有電路線路設計圖,電機於我完全陌生。兩盤間不能連續焙,須等控制盒溫度回降,無論如何控制盒不耐久操,無論如何貴人總在身旁,貴人替我一修再修,把個控制盒的外殼都改換成不鏽鋼材,差不多也下了最後的診斷,建議四點:

1. 串連指針氏電流表,監視電熱器的耗電量,及調溫器是否正常?
2. 電熱器阻抗冷(8Ω)。
3. 儘可能不要將調溫轉至最大。
4. 溫度保險絲233℃斷開,目前短路之。

電機貴人為我診修控制盒的過程中,看我炎炎全身濕透,從從容容為我也為他自己研發打造了一台18世紀英式的焙豆機,基座借來秋明牌家用小型烤肉架,焙豆筒滾動以底部的石英管提供熱源,插入筒中的溫度探針精確,焙豆量翻了一番,生豆脫盡的銀皮自動從滾筒的小圓洞掉出,焙好的豆子倒在鐵盤上,噴霧冷卻,後來電機貴人動腦追加設計一組螺旋槳抽風機,急速降低豆體的熱度效果奇佳。

前年初夏,生活的軌跡挪移,從大台北南邊山區回到塵囂,山區的鄰居FY備妥一部市售的商業機相迎,焙豆量再翻一番,除了供應三個家庭的日常,偶爾也與知友新鮮分享。

戴維茲先生在前面提及的書中開篇說:「在家中烘焙咖啡豆這件事還是只有少數擁有強烈熱情的人才會做的事。」,我應該可以對號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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