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施善繼
二O一二、五、一、四式煙斗
唐文標、映真、麗娜與吳耀忠。
唐文標給過兩支斗,從他致贈的第一斗起算,我已雲蒸霞蔚升騰了整整四十個年頭,流連至今而毋庸回首。那第一款斗,意大利人用境外進口的石楠木雕成,一路賣抵沙加緬度,經他輾轉買來送我。數學教授惠贈的第二斗,原生的美國斗,不無誇張號稱每天售出7000餘支,用玉米穗軸製作的大力水手斗,朝鮮戰爭時美方軍頭麥克阿瑟抽的就是同牌不同款的斗,這種斗價雖廉物卻不盡善美,因它不耐菸絲高燃度的燒燎,易裂,裂了會洩氣,抽紙捲煙的人也瞭然此一原理,捲煙紙稍有細縫,要手指頭緊緊揑住漏洞,煙斗裂綻乖乖換新,換斗不換嘴,這個廠備售煙嘴,煙嘴與煙管務必合吻。
誰相信五星上將需自掏腰包購斗,他那麼多一呼百應的隨從,估計編有侍候玉米斗的專員。軍頭麥克著戎裝口叼玉米斗亂跩,一斗擎天光這幀鳥樣,他在侵略的戰場上出生,別人在反侵略的戰場上入死,嘴啣玉米斗的影像傳之千里,煙斗老板當知謝恩圖報,玉米斗他怎麼抽抽也不完,普羅的大部抽玉米斗,宛如聆聽穆拉汶斯基指揮列寧格勒愛樂演奏肖斯塔科維奇才稱正演。麥克不聽話,被壓霸的杜魯門摘帽丟官,他對繼任的李奇微中將說,離家15年了,想回紐約定居,照樣的玉米斗他怎麼抽抽也不完。
英製派克斗映真麗娜送的黑斗,玩過登喜路斗的煙客,當知悉它來歷的一、二,登喜路斗幾乎從不驚世駭俗,英式派頭的紳士門面,地老天荒舊舊沉沉的撐持。映真麗娜旅行無論近遠沒有不攜禮回來,近的如四卷本《毛澤東選集》(1991年6月北京2版2刷),遠的不曉得問了N次,帶什麼,拗不過,脫口一支我愛的吧,於是增加了映真麗娜的派克黑斗。
耀忠1978年的某日來訪,平常看他都抽紙煙,但他的遺物中居然留有煙斗。那日他身上的紙煙罄了,我無紙煙待他,問煙斗可否,便臨時派一支法製的「皇家馬車夫185」出場為他解愁,煙斗雖不如異形繁複,不抽或不常抽畢竟疏生,我隨即取一支法屬阿爾及利亞的約克夏,伴旁分解示範,逐步細細對玩起來,同時告訴他抽煙斗比賽,主辦方只供應選手兩根火柴,我願提供一盒,他卻沒抽幾口,斗裡的菸絲燃燒得不那麼順當,他意興闌珊懶於點火,只管右手一直握著煙斗。
二O一二、五、八、閏四月
前一個冬天晨跑,他左腿膝蓋霎時痠了一下,失去支點,上身猛然伏向,額頭撲碰路面,左眉裂傷,後事悟曉原來那一幕急診,惡兆的預示。
運動外科7診17號,老伴伴著他。網路掛號建議10至11點間候診,他們9點二刻早到,老伴先轉去驗血處,排序燈亮幾近七百號。
主訴概要精簡。
「你蹲蹲看。」
他略張左股肱,右手按住坐椅,使了一些腰力,身體的重量大部分擺放右腿,緩緩往下蹲。他的左膝無法像健康人那樣正常彎曲。
「已經好很多了嘛!」
黑色的星期五純係巧合,上個月中旬,晨跑至三公里處,左膝蓋一瞬陣痛,又跑了幾步還痛,忍痛以急行的腳步勉力結束早課。上下樓特別是下樓,直伸的左腳令他一階一階下樓,別無他途。
「都過了三個禮拜,今天才來。」
「典型的膝蓋軟骨破了。」
「看來右邊的也差不多了吧。」
大夫話語冷肅,低頭兩手專注快速敲打鍵盤。
他的腦海裡思及艾略特《荒原》的第一章《死者的葬禮》;
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從死去的土地裡
培育出丁香,把記憶和慾望
混合在一起,用春雨
攪動遲鈍的根蒂。
冬天總使我們感到溫暖,把大地
覆蓋在健忘的雪哩,用乾燥的塊莖
喂養一個短暫的生命。
夏天捲帶著一場陣雨
…………
(湯永寬 譯)
他真正在意,還能不能繼續往前跑。
「沒問題,不用煩惱,繼續跑,誰說不能跑。」
「跑對你的心臟好,了不起換一枚人造的膝關節。」
「心臟壞了,那裡找。」
「人造膝關節,會比較不自在,也還是可以……。」
大夫雙眼盯著電腦螢屏,膝蓋反正傷患的膝蓋,大夫執行著專業,大夫恕不陪傷患一道煩惱。大夫的臉部表情雖無慍色,語音卻也不顯半絲溫柔。
他握著護士交付的單子,朝向隔鄰的透視房,配合完成通過影像確認的醫療手段,護士要他辦好事敲門把單子還回,再靜靜坐等呼喚。
背靠牆直立正面拍一張,坐姿曲腿技術員要他的雙手捧穩反光鏡再拍一張,透視透視,透視歲月日漸凋萎。
今年夏曆要過兩次四月,中國人曆法裡的閏四月對他而言否極泰來,閏四月不是最殘忍的月份。
二O一二、五、十二、騎樓
騎樓擠擠停放著機車王國的各型機車,人行空間被壓縮僅容一人得以行走,對向交會,若怒視眉鎖,走或不走?自行車溜上來,機車蠻闖,強食弱肉。某號婦女側身爭先掠過,真抱歉,沒有察覺快閃的氣流,本該禮挪讓伊,擋道總是不好。
伊超前後也是放慢而走,洋傘扛在右肩,意味著進入騎樓區並沒有收傘的動作,現在伊反過來擋在前頭,後之者隨行其後,騎樓不長陽光炙熱晒向廊外,伊又撐傘加倍陰涼。
伊傘皷皷的弧邊,印刷舶來汽車的廣告,贈品真多,氾濫成災,污染視覺侵犯腦波,還好尚餘四字「日行萬步」稍益健康。
萬步配掛萬步表,丈量精確,減少偷懶。附近公園的周圍1.5公里,男士跨距75公分,萬步繞5圈,女士跨距6.5公分,萬步需幾圈,麻煩自己算計,別略馬虎眼,健康終歸計較斤斤。
成衣促銷,油湯店的料理台,滷味攤,豆花以及臭豆腐,把生意戰線全拉長至騎樓,騎樓奇觀置於廣泛的第三世界,永遠不得翻身的第三世界,島民獨享。完成哈日接著哈美,哈哈哈,爽哈爽哈美日如今全哈,天堂不遠,來此投胎有幸,別只顧嚼檳榔忘記呼吸天堂。
新舊宗主彷彿缺了教化,整潔、秩序、現代化進程中的諸般美感。東京知事欲購買宜蘭縣轄的釣魚台,價格如果豐腴,大家那妨公投,把三萬六千平方公里的面積,悉數盡賣,事成之時,人人脫棄附庸夢囈的漣漪。
二O一二、五、十四、伊們
放眼望去,同時代從前的友朋,如今陌路不疑相逢,伊們各就各位,扮成各式儀典台上的祭酒,宣讀祭文風雨無阻,有些桂冠還細緻的刺繡著耀眼的「國之瑰寶」。
國之不國,國中無國,天底下販夫走卒各色人種率皆通透絕不亂錯,無奈祭酒忙著趕場祭酒,國之瑰寶自賞著金光閃閃的桂葉,一群群夢遊症患走過身旁,伊們真沒有發出什麼輕微的喟嘆,夢遊症患者的腋下,人人夾著一本陳映真寫的《走出國境內的異國》,正在尋找無事生非的處所落坐,伊們視而不見裝佯。
水清無魚,IQ、EQ雙高的某類份子,耳聰目明腦渾,伊們專擅挑濁,於是滿趸滿鍋,伊們刮飛的魚鱗比別人的魚肉都多,魚兒呼朋引伴特愛伊們的釣鈎。
伊們喜仗勢欺人,伊們選擇性失憶,彷彿凡人,並無異狀,伊們又是媒體聚焦鍾愛的寵兒。
1990年代,陳映真在台北東區一隅,差點挨揍,陳映真自始至終批判帝國主義不遺餘力,伊們幾男數女發飆怒目暴不同意,伊們曲解陳映真的立場與他擁護的一方才是帝國主義。
三年前在陳映真創作50年的研討會展廊,我家客廳昔日的舊識擁坐藤椅入鏡,懸於屏風板上,藤椅靠背牆上掛著兩幅吳耀忠的畫,圖說的文字,提供著居然失憶把照片裡的空間換置成某家餐館,我家客廳說不清那天會改為餐館,到時候我篤定會把吳耀忠的畫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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