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35期】毒蘋果札記 2012.02

施善繼

《夜行貨車》書影,吳耀忠畫作。

二○一二‧一‧八‧孤兒

   《孤兒的歷史‧歷史的孤兒》一書,係陳映真問世的第二本文論選集,於一九八四年九月出版,包含開篇的<自序>,共計收入23篇文章,其中《試論<金水嬸>》曾編進八年前出版的《知識人的偏執》,若予以扣除,實際應為22篇。 

   陳映真的文字魅力放諸當代台灣,其誰能擋?他書就的小說以及非小說類的全部,俱宜作如是觀。人們閱讀他的小說,卻把不准驅動他書寫小說背後思想的主軸及其經絡,足證在一個思想長期被鏟淨削弱,怠惰虛擬痴化的沉疴社會淪喪於斯,難不為奇,異化煉就異形空殼洞洞迴聲咚咚。
 
   翻閱《孤兒》文集前,不妨先行瀏覽書背的兩段簡介;
   「早在一九七五年,就提出台灣知識分子應該從中國的近•現代史中去尋求自己的定位,同時揚棄大漢族主義和孤兒意識,構成台灣知識分子在中國現代史中的自主性的陳映真,初次在這本選集中,收集了他在歷年來發表的有關文學的評論文章。
在有時候是細緻、淒婉的陳映真的小說中,同時存在著思索的、知的深度。這本文學評論集,是任何想要進入陳映真藝術之思索的、知的背景的讀者必讀的重要參考。而雖說是有關文學的評論,陳映真卻主要的著眼於充滿著葛藤的歷史和社會,在亞洲和中國的巨視的背景下,思索台灣文學諸問題的意義,給予認真的讀者以知性的衝擊和挑戰。戰後台灣文學的思索的貧困和歷史焦點的喪失中,陳映真是極少數的,例外的存在之一。」
    意欲窺探陳映真小說藝術之奧秘,捷徑昭然若揭,標誌在這兩段非他莫屬陳映真自擬的迎賓入門詞,讀者尋聲追究必有所獲。
我們是空心人
我們是填塞起來的人
彼此倚靠著
頭顱裝滿了稻草。可歎啊!
我們乾枯的嗓音,在
我們說悄悄話時
寂靜而無意義
像乾草地中的風
或碎玻璃堆上的老鼠腳
在我們那乾燥的地窖裡
有態而無形,有影而無色
麻木了的力度,沒有動作的手勢;
那些已經親眼目睹
跨進了死亡這另一個國度時
只要記得我們——不是
丟魂失魄的野人,而只是
空心人
填塞起來的人。
   
    這是T.S. 艾略特一九二五年寫的《空心人》組詩中的第一首,趙羅蕤的譯文,當幾個人合吟或獨自朗讀它時,絕佳的與此時此刻的孤兒情境極為相融。
 
《孤兒》文集出版四年後的一九八八年四月,人間出版社發行了《陳映真作品集/15卷》,其中第八至十三卷收入隨筆、自序及書評、序文、政論及批判等計六卷。其後,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發行《陳映真文集/3卷》,小說、文論、雜文各一卷。又後,二零零九年十二月,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發行《陳映真文選/1卷》。陳映真非小說類的文字當不僅僅這些被蒐集編輯成冊的出版物,他散失各處的篇目不知凡幾,難以估計。
 
   有一則小小的軼事,映真應該沒有告訴別人。一九七八年三月他的中篇《夜行貨車》在《台灣文藝/革新第五號》上發表,他在該期的小說欄裡同時閱讀到宋澤萊的《打牛湳村》,他為之驚喜並且讚美。他的《試評亞細亞的孤兒》恰好也在那一期刊布出來。終於寫好《變貌中的台灣農村/試評<打牛湳村>》準備發表,卻隱約傳聞小說作者正服役軍中,他顧慮評論若經發表,萬一被軍中政工系統的監眼瞄到,會因為陳映真特殊的身份,給評論對象惹上無法預想的麻煩。《變貌》一文,半年後,發表在第五卷第四期的《夏潮雜誌》,那時候,服役軍中的青年料已退伍回家。
  「前行一代的台灣文學家,曾毫不猶豫地、英勇地反映了殖民地人民反抗帝國主義的悲壯的主題,用利筆做刀劍,和日本壓迫者做面對面的戰鬥。也因為這樣,先行一代的台灣文學,便與中國文學合流,成為近代中國文學中一個光榮而英雄的傳統。」
    這段陳映真三十年前《試評亞細亞的孤兒》的結語,並未老舊煥然如新,它的遒勁迎面孤兒,飽滿激勵。
二○一一‧十二‧六‧變貌
    曾經坐落在過往鄭州路西寧北路交口的台北鐵路醫院,有模有樣正經八百,它不但專為鐵路局員工看病且嘉惠一般平民大眾,家母長在左胸肩上狀若大號碗公的良性肉瘤,便由該院的外科大夫取下,伊經年高血壓導致右邊眼球溢血,也是那裡的眼科醫生診療。好端端的一幢醫護處所居然馴致彷彿無痛安樂送終,陰暗的本土化假惺惺的陪葬品,荒謬至極一樁假民主的冤魂。距它不遠幾步之遙的淡水河默不作態,兀自俯首在水門外伴著徐徐清風,幽幽咽咽朝著北向的海口蜿蜒流走。
 
    那些麵條比湯多,牛肉又比麵條多的販攤,他們為勞動的過客營生也為自家營生,鐵路醫院關門從後巷遷徙的難題,由不得半絲猶疑。地景異動變貌橫行宛如猛獸,生計逆順卑微有卑微的崇隆,無非把洗碗的水桶,切滷味的砧板菜刀,爐台瓦斯鋼瓶選個黃道吉日,一次搬清永不回鍋。
 
    美食何謂?中午落胃晚餐果腹,不令勞碌者飢腸轆轆胃壁嘰嘰咕咕。那些個攤舖忙得無暇把頭抬,手肘酸膝蓋僵,直教它們酸著僵着,至於煙癮煙蟲的光臨騷擾好歹逕自發癢沒空安撫。
    發展鐵定是一齣無情的神話,現實裡唯有無止無盡的夢魘。忠孝西路的高架橋不早把承恩門擠扁了,北門小公園上的綠意難敵摧毀,公園裡兒童的溜滑梯溜往時間的盡頭,平交道欄柵升降的噹噹聲響寄寓存放在尚未失憶的爺爺姥姥。
 
    某幾個攤舖轉移至洛陽街巷,如常供應麵比湯多,牛肉又比麵條多的豐滿,隨著物價的高躉,一碗兩人吃,兩碗三人吃的景象逐日消逝。但遊蕩在近處的幾些街友,梭巡等候,食客一走他們即速撲向所剩無幾的殘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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