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施善繼
二○一二‧二‧十七‧石碇姑娘
吳耀忠畫作《石碇,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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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忠未婚,沒有人世間千絲萬縷的羈絆牽扯,單走獨行自在輕鬆,反而把我們這批老想不開的俗輩驅得遠遠,簡直無法亦步亦趨。華江橋邊長順街他曾宿居的那一層高戶,燈隨影滅人去樓空,若不是去找他,長順街只合當一個城市一條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名稱。
投獄時方臨三十一,適婚的年齡,不知他曾有過對象?坐完牢回家四十還不到,要結婚也並不嫌遲。誰都可以想像某種浪漫花瓣的芬芳拂過畫家長期壓抑略顯滯澀的鼻息,而我確知他有親密的戀人,戀人的親密。吳家府上吳老先生留給他一筆錢辦喜。一九七九年老先生辭世,靈柩靜置三峽老街舊居門前,古典儀式的送別,肅穆哀戚。隔年中秋,耀忠相約戀人,讓我駕車與家人同赴石門水庫共賞明月。他與戀人的日子,在往後的波折中渡過,再往後戀曲彷彿無盡休止。
耀忠起意動筆構繪《石碇》系列始於一九七九,從石碇沿北32線轉接北33線,鹿窟就在前面,鹿窟山頭深埋著永遠不再寫小說的呂赫若。吊腳樓下的溪水急湍,在凸起的岩床飛沫,這座小山村寄寓著畫家與歷史崎嶇的融會,逝去的聲響在畫面上封結。
趁著一年一度大拜拜,把耀忠拉去石碇,準備給他牽動另一條紅線,認識一位石碇姑娘。畫家對著年輕的姑娘只是笑,淡藍的笑。姑娘姓吳,世居石碇東街,家中開雜貨鋪。吃完拜拜,姑娘爸爸分別贈送兩瓶一組捆得牢固的自釀醬油,姑娘爸爸一再重複強調自釀的醬油比較鹹但比較香。
二○一二‧二‧十六‧孤獨與寂寞
無論晴雨近午時刻,總可以極其清楚的聽見,送信的郵差昂揚拉長他的嗓音,嘶喊掛號信或包裹的收件人,請把某某某的印章拿下來,舊式公寓四樓或五樓的高度,足足把郵差的肺活量練得寬闊洪亮。
一九八四年,香港劇團「進念•二十面體」來台排演《百年之孤寂第二年》,劇中的表演正巧與我實際生活的情景相仿,但劇中郵差站在屋前朝空呼叫,樓房各層的窗戶一致暗黑,沒有聲響默無反應,郵差手中的信件投遞不出,使得觀眾集體溶入,那一幕孤獨,意味深長,至今依然在我念中徘徊。
郵差完不成任務徒呼奈何的孤獨,寫好信折疊裝進信封貼上郵票投進郵筒的孤獨,找不到收信人蛛絲馬跡的孤獨………。
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除了小說《百年孤獨》,他一九七一年十一月
在巴塞羅那與記者埃內斯托•貢薩萊斯•貝梅霍的會見對話標題為《現在:兩百年的孤獨》,孤獨無際無涯。
陳映真也寫有一篇《洶湧的孤獨》,悼念逝世的姚一葦先生,刊於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二日的《聯合副刊》,文章分五個小標:<三十年前結成忘年之交>、<殷切提攜後進>、<悒鬱時代中的思想交流>、<對時局與政治戒慎恐懼>、<作品隱含三十年代社會主義理想>。
繫獄將近三十五年的林書揚先生,渡過漫長的囚人歲月,如何孤獨?截至二零一一年三月,人間出版社出版了《林書揚文集/三卷本》。在他全部的論述中,僅有一篇《統運不寂寞》。
二○一二‧二‧十四‧幾號
冬衣外套內袋裡的皮夾子,持有雙重國籍身份證的幾些故友舊識,陸陸續續飛返北美的西岸準備迎接異邦的春天,或大洋洲上的某個城鎮繼續編織南半球的美夢。上個月中旬,他們煞有介事不約而同班師回台,投票那日,每個人都神神秘秘並且神經兮兮,從他們的臉色和舉止以及言詞閃爍吞吞吐吐欲語還休的樣貌,投給幾號,幾號不都一爐煉成,號碼在選舉的遊戲裡直白的表露了它欺罔的障眼內質,那一號有絕對的本事既翻雲又覆雨?那一號的額頭頂上沒有罩著Made in U.S.A. 新殖民主明贈暗授的緊箍咒?那一號也渾渾自在牽絆它肢體的戲碼隱而不見的傀儡線。
雙腳踏雙船,心肝亂昏昏,我在心底裡嘀咕,他們卻個個怡然自得。我的故友舊識們,有的襁褓時被摟抱在父母溫暖的胸窩,纏裹著一九四九的惶恐渡海,驚魂忐忑,原不欲久居此處;有的買股發家,投資移民瀟灑飛走天涯,趁機把兒子的兵役躲掉,塗除為誰而戰的莫名焦慮。然而故舊在他們各自的桃花源,竟也敵不過無憂無愁的時間之苔,逐漸有了輕微的皺紋外加細膩的喟嘆。
六十五或許是一組奇妙的數字,要不然有關單位為何選取這個年歲的老人致贈敬老卡、發放老人的各式年金等等。我的故舊們投完票,六十五歲的,持著敬老卡去悠遊淡水吹海風,未達六十五的,不忘趕緊去醫院掛慢性病號,請大夫開列為期三個月的慢性病處方箋,讓他們攜帶衛生署健康保險局的恩澤飄洋過海。
為了保持民主弔詭裡的各懷鬼胎與爾虞我詐,我毫無興致知悉誰都是投了幾號,這跟不會問起到底投驢子還是投大象同一個道理。驢子與大象皆一丘之貉,它們都進食黃油麵包以及富含瘦肉精的高檔牛排。
二○一二‧二‧十二‧炒冷飯
有必要炒冷飯嗎?答案肯定。好吃的炒飯,其秘訣即是隔夜從冰箱取出昨日煮熟涼後擺置冷藏的舊飯,大火炒之,趁熱食之。
下面抄錄幾段文字,作者葉積奇先生,題目《一本所謂經典之作——評<中國現代小說史>》,發表於香港一九八零年七月號三卷二期的《開卷》雜誌,26-29頁。
引文分別出自葉文第四、五、七、八,四段,供後學者參考研究。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原書於一九六一年在美國初版發行,一九七九年七月中譯本初版由香港友聯出版社發行。
「首先,夏志清敘述了如何在一九五一年春天,由於為了下半年生活費的問題發愁,因而造訪了當時耶魯大學的政治系教授饒大衛,恰巧後者剛收到政府一筆錢作為編寫一部《中國手冊》之研究費用。經會面後,饒氏卒聘請了夏志清為研究助理員。《手冊》中個別章節由後者負責編寫。原來編寫這本《手冊》的目的是:供美國軍官參閱之用。那時是韓戰時期,美國政府原則上是很反共的,所以饒大衛才能請到這筆錢。」(序,頁3)
「從此可見,編寫這本書不是為了學術,而是有它底政治目的。饒大衛身為美國人還說得過去,可是夏志清就有點不同了。不過這件事還未說完。夏志清跟著敘到他後來在五十年代後期的《時代》週刊上讀到一個中共特輯,這個特輯的內容都根據他撰寫《手冊》時的材料,於是興奮之極:看得我人仰馬翻。大笑不止。生平看《時代》週刊,從來沒有這樣得意過。」(序,頁4)
「其次,當夏志清完成這本書的書稿後,他便將稿件寄給饒大衛和另兩位受業師審閱,但是據他自己說,這幾位文學教授都不諳中文…饒大衛自己是政治系教授,對中國文學也不太內行,出版所還得延請一位校外專家,把書稿加以審閱後,才能決定出版與否…找來找去,哥大出版所請了史丹福大學中國近代史教授梅麗•賴德,其實她對中國現代文學也是外行…賴德讀了書稿,肯定是部拓荒巨著,表示非常興奮。」(序,頁9)
「由一些外行人來審閱稿件本身已是件極有趣的事,也難得夏氏自己如此坦誠披露出來,讓我們得悉在美國研究漢學混飯吃的好處。最後夏志清得嘗所願,書終於出版了,就是今天這本頁數不少的《小說史》(頁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