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陳映真用他戶籍登記的姓名陳永善冠銜發行人,出版發行《人間》報導攝影雜誌,始於1985年11月第一卷第一期,終於1989年9月第四卷第十一期,總數為四十七期,還應加上1985年10月出版但沒有發行的《試刊號》(我的一冊編號031),共為四十八期才算無缺完整。
當《人間》的一名跑腿或一名跑堂,在《人間》報導攝影雜誌發行的四年間,每個月新鮮的《人間》出爐,立即要親自上出版社拿取三十八本雜誌,分頭發給由我經手的長期訂戶,風雨無阻。那一段取書、發書的過程,彷若一份份憂傷的通告一曲曲憂傷的練習,我把沉重的《人間》一本本當面交給連續訂閱四年的三十八位讀者。其中一位喜獲「《人間》兩週年慶抽獎活動」頭獎,《金庸作品全集典藏版》一套,1-36冊,我替他領獎抬回。
我時常在長跑的途程裡,想到《人間》,想到《人間》的原點「陳映真」。陳映真和他《人間》的同仁,當然也是一群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長跑者,然而他們並沒有具體數字的目標距離。古代希臘的兵士,尚且有將手中的信息傳抵目的,便算達成使命,但《人間》兵士手握熊熊火炬,卻要不斷燃燒,馬不停蹄傳遞,不得歇憩。
我常常必需在跑步中放慢腳步,擦拭模糊的視線,調整呼吸和跨距,再繼續向前跑去
《人間》發行期間,同時出版了幾些書冊副產品,列項如次:《陳映真小說選》(1985.12)、《怒吼吧!花岡》(1986.7)、《趙南棟——及陳映真短文選》(1987.6)、 《人間故事手冊》(1989.5)。
1989年年底《人間》雜誌停辦,一直要到九年之後的1998年12月,另行發刊《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1》至2006年2月春季號,總計十二期,此後他卸下肩任發行人重擔。在十二期的叢刊當中,有兩期同具單行本的性質,其一《1947—1949台灣文學問題論議集》(1999年‧秋‧增刊版),其二《鵝仔——歐坦生作品集》(2000年‧夏)。
《人間》出版社自1985至2006的二十一年間,除發行上述兩種期刊,還出版了大量的人文社會叢書,諸如《台灣政治經濟叢刊》、《台灣社會性質論叢刊》、《台灣史叢刊》、《台灣現當代進步人物叢刊》、《台灣新文學史論叢刊》、《美國體系研究》等等。
2009年底,分別出現於兩場學術研討會上的兩篇論文:台灣青年邱士杰君的《從中國革命風暴而來——陳映真的「社會性質論」與他的馬克思主義觀》以及上海女作家王安憶的《陳映真在「人間」》,是極其稀少的不以陳映真小說創作但以他齊頭並進同質另類的營為勞作亦即辦出版的成果專論,而此一領域更廣更深的研究仍有以待之。
這一爿開在延平南路口承恩門邊巷的西藥房,不起眼但已歷經兩代人,始業的老爸爸娶日本太太,幾個兄弟的相樣不脫東方的亞洲輪廓,不若中西聯姻明顯混血的外貌。日本老媽媽掌櫃的時節,也許基於和氣生財不惹川流不息的顧客,每每忘了規範順序購買的隊伍,往往使得先來後到的客人混成一團,幾個兒子在貨架間低腰墊腳應接不暇,老媽媽蘊藉著日式女性的柔媚,坐在收銀機前計價並且微笑,客群的騷亂在她眼中會有怎樣的觸動。善守秩序的殖民官員都走了良久,是他們沒有教正殖民地的人民,又或殖民地人民不用再陽奉陰違,重獲解放後竟而恣肆驕縱。
原價五百元的東西,現在翻一番一千元整,叼念老主顧份上打了一個九折,否則得多花兩百,打折的恩情記著吧。把一張千元鈔遞給店老三,銀貨兩訖,他不像有交易完畢後的連續動作,「給我張發票啊!」,自從西藥房弄了一台發票收銀機,不即時提醒,櫃檯裡的人收完錢掉頭自去招呼其他,有意無意漏開發票茲事體大,發票收銀機有被規定的任務,它不是花瓶。日本老媽媽掌櫃的晨昏,擺放發票收銀機的那個點,便配置著一瓶花,每天換鮮。不清楚日本商人開不開發票給消費大眾,老人養老不再到店裡來輔理店務,這個問題失去了向她請益的機會。
店老三趁便告訴了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我購買的藥品漲得如此令人乍舌,實與醫藥系統再向健保局報價的連鎖,加上生產的藥廠僅餘一家,不漲價尚待何時。
叁.二○一一˙九‧三十‧地下室
有一並不必然有二,多年後偏偏隨機又中取樣再來了同一通模式的電話。我在聽筒這頭屏息,話筒對方當著話筒乾嚎乾啕,青年男子的嘶吼,估計它晨起後尚未清嗓潤喉,話音哀哀告告它在地下室被拳腳淹沒,屏息著的我,聽力無虞。
屏息中的我,意外拾獲了密隱,發話者的周沿彷彿有某些零零星星的窸窸窣窣,低於10至30個赫茲氣流振動的超低頻率,輕撫過我中耳幽幽的鼓膜。從地下室發話或者從地下的辦公室發話,俱為社會之一角,兩者實存的意義難分軒輊等量齊觀,它們蟄伏著智商扭曲的匪夷所思。屏息中的我,不巧竟又聽見手機鈴響微弱嗚嗚喵喵,發話者全程都沒有我的回聲搭理,它並不冗長的自顧自語,轉成了惱羞慍怒,撂下幾組參差不齊的三字經及咒語,從話筒的對方憤憤揚長而去。愕然莫名所以,看著手握的聽筒我持續失語。
我瞄了兩下話機,來電的視窗液晶顯示,十一個碼,0992xxxx638,一般手機九碼,家裡座機冠上區號也不超過十碼,地下室到底那一處地下室打來的電話,地上室若它假說地下室,反正看不見、觸不著。地下室與地上室同居在一個互聯的羅網,地下的深吶牽絆著地上的浮誇。
吾人顯係存活在一座巨大的詐境之中,否則為啥,有形無形的詐事,篇篇連連,有形的詐得眉開眼笑,無形的詐得如獲至寶,詐之詐之。一切事物都是普遍聯繫的,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不就這麼說。
地下室。一個半世紀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地下室寫他的《地下室手記》。陀氏描繪他十九世紀的地下室,與不明來電二十一世紀此間的地下室顯無二樣,濁惡罪衍淋漓盡致,流觴暗黑曲盡酣暢,陀氏自擬青年心理憤世終極的絕望,痛苦深處的廢頹,異變囈語的瘋狂。此間地下室不明來電的歇斯底里,我無端應合著莫名的歇斯底里。
高爾基在《蘇聯的文學》(1934年8月17日在第一次全蘇作家代表大會上的報告)裡評價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以非常生動而富有色彩的文字在《地下室手記》的主人公身上繪出了自我中心主義者的典型、社會墮落者的典型。陀思妥耶夫斯基帶著一種為了個人的不幸和苦難,為了自己青年時代的迷戀而不知魘足地實行復仇的人的勝利心情,在他的主人公身上表明了十九至二十世紀的脫離了現實生活的青年們中間的個人主義者可以發出多麼卑劣的呼號。」(引自高爾基《論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1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