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41期】毒蘋果札記 2012.08

施善繼

二○一二、六、二十五:《惡之花》

《雅克賓黨人畫像》1792,波瓦里。

煙斗多久要清理一次,誠然難下論定。特愛整潔的斗友,不嫌手續雜煩,潔癖即是樂趣,就寢前先淨斗後淨身,如此的雙淨,將迎來明日的朝霞,以及無與倫比的氣爽神清。淨身入寐,讓淨斗置於案上,惡夢不來,一如滑行平靜波光粼粼的海洋。

燃盡一斗煙絲,傾出碳化的灰燼,還想續斗,禁絕重複使用餘溫尚存的熱斗,得請出以逸代勞等在旁邊的另外一款涼斗,另外另外,另外之外猶有目迷五色的另外。每天如果只清理兩支煙斗,輕鬆何止愉快。

懶得每天清,三天兩頭總必須要,最遲似不宜超過個把星期,一個星期要清多少支,因人設事各行其是,煙管保持順暢,不使癮君子的令名損傷。斗口圓周要不要棉花棒一圈一圈耐心拭擦,斗衣要不要用臘布搓亮,用酒精或濾清管隨君心意,別以為每一滴威士忌淨倒嘴裡喉底,分一些沾洗斗管內壁,芬芳四溢香氣殷殷不離。

紙煙衣全面工業化量產前的年代,想抽的時候也需要親自動手,把煙絲鋪在紙片上捲起來,捲一支抽一支,抽二十支要捲二十次,一次也偷懶不得,現今可好了,走進便利店,一包二十支方方正正,連手指頭關節的運動全免,抽掉二十支,任何一個轉角都有便利店,等著你從口袋裡掏款。

煙斗難道是某類特定人士的御用物?絕對不是,天大的誤解。因畫致富的畢加索愛斗,因畫而一貧如洗的梵谷也愛斗,愛斗便須適時清斗,畫畫之餘清洗畫具,抽完斗煙清理煙斗,清理畫具與清理煙斗皆賞心悅事珠聯而璧合。

1789《法國大革命》雅各賓黨人,嘴巴咬著一管煙斗,他右大腿上方繃了一個黑洞,他袖口的排扣都掉光光,肩膀的縫線也已鬆脫,衣衫襤褸,他右手掌著三色旗,一但發動總攻他即需開口呼吼,他務必提起閑置的左手取下煙斗,他的裝扮看來不像小資,更非中產,但他要參與攻破專制則胸有成竹毫不含糊,當他與革命的伙伴齊唱《馬賽曲》,他一樣得取下那一支美麗的煙斗。

1873俄國巡迴展覽畫派巨匠伊里亞‧列賓,完成代表作《伏爾加河上的縴夫》傳世,縴夫群體用盡前傾的身軀奮力拉動背後的貨船,在河灘上艱難行進,從左側往右的第三位青年縴夫,頭戴毡帽,嘴上含著一支煙斗,這一組縴夫群體,佔據畫面構圖的主要位置,他們每一位沒有例外全部是無產階級。此二處畫景裡的煙斗,抽煙斗者的身份即不是什麼董事長也不是什麼CEO,煙斗自古以來即非御用。

下下個月的最後一天,八月三十一日是波德萊爾一百四十五歲冥誕,一個半世紀前他以四十六歲之齡,幸福的被摟擁在母親的懷裡斷氣。比起我死去的故友,三峽畫家吳耀忠尚早逝三年。英年遽急而失,詩魂與畫魂卻不曾在永恆的時間幻滅,他們頻頻在幽深,彷彿在不明何處的遠方,驟然趨近來晤。

《惡之花》一百三十五年前的今天出版,驚動了巴黎以及它的輕罪法庭。法庭基於以兩項罪名審判詩人罰款三百法朗,「妨害公共道德」與「妨害風化」,并勒令刪去詩集裡的六首詩。但另一位詩人雨果不以為然,兩個月後在致波德萊爾的信中,他寫著:「你的《惡之花》光輝耀日,宛若星辰……」。

斗迷波德萊爾認真寫詩抽著煙斗,居斯塔夫‧庫爾貝1848曾為詩人畫下一幅肖像畫,詩人認真讀書當然也抽著煙斗,他的眼神專注書頁,煙斗裡的煙絲冗自不擾燃燒。

讀怒放的《惡之花》其中的一朵《煙斗》,紀念波德萊爾,他的十四行詩與我們同在,他的煙斗與我們同在。


煙斗(郭宏安譯)

我乃一作家之煙斗;
看我臉色如卡弗林(註一)
或阿比西尼亞(註二)女人,
即知他是抽煙老手。

當他百般痛苦之時,
我就冒煙,如小茅屋
為了快回家的農夫,
那裡正在準備飯食。

我擁抱撫慰他的心,
一張裊裊的藍色網
升自我冒火的嘴上,

我搖動著葯香陣陣,
讓他的心醉意陶陶,
解除他的精神疲勞。

註一:卡弗林人為東南部非洲的黑種人。
註二:今埃塞俄比亞。

二○一二、六、二十、火柴

岳母幾年前傷逝,她離去的原因究係何故,家人最後也並沒有弄清楚。天亮前她從睡夢中滾落床沿,頭部撞碰地板,招致腦瘀血;或者腦瘀血發生,跌下臥榻自己勉力爬起重返枕上,昏迷繼續睡著因此延誤醫療?

岳母生前,曾經體貼的買過一大封十小盒的火柴送我,她知道我抽煙斗用著,古典方式的燃點煙絲唯火柴溫柔,晚近打火機流行於市,也尚未完全把火柴取代,火柴確實比較難買卻沒到絕種,台灣自己不事生產已久,岳母買的那一大封火柴係貿易公司的進口貨,比台灣稍微後進地區的產品,其質地明顯沒有昔日台灣產的那麼好,合用即可,自詡先進的台灣,當今之世盛產名聞遐邇的一款名為「貪腐」的豪華精品,邀請島民同享共受,免費滋補而且營養豐盛,而且益壽延年底蔭子孫人丁興旺代代相傳。

有些旅館的房間提供火柴,但窗戶密閉,室內正進行空調,旅人對著煙缸一籌莫展,還得走出大堂門外才能動手,火柴大致拿來收集或備用,火柴成了無聲悄悄的廣告,此種情狀在某類飯莊也頗相仿。

在沒有瓦斯的年代,放學回家替媽媽生火準備讓她做晚飯。廢紙屑墊在底層,鋪好枯枝,點上火柴,再將相思樹悶製的木炭,美美的輕置其上,對著爐扇風,火旺了用雙手把爐子從戶外小心翼翼端進廚房交給媽媽。小爐子只能做簡單的三餐,過年蒸年糕不管甜鹹,要與家有大灶的鄰居和蒸分食,被分派的工作,推磨,把浸泡過的糯米或蓬萊米磨成漿,大人們準備接手後續的製作。冬至、元宵兩個吃湯圓的節日,紅紅白白粒粒圓仔搓出來,家家戶戶搓圓仔,不吃圓仔的人家例外。端陽的粽子全套盡是媽媽的勞作,我只負責生火,把爐子燒旺交給媽媽。農業手工業的好日子過淨,年節既無舊時味亦絕無新指望。

普通的火柴晉身成藝術的火柴,近現代史的人物魯迅、毛澤東被印上火柴的封外,他們在幽幽冥冥之中,還願為走來走去的人們助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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