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51期】毒蘋果札記 2013.06


施善繼

二0一三、三、八、38夜話之二

「左」並不可怕,對「左」的無知才可怕,缺「左」對人體有害,如同缺「鈣」對人體有害。瞎了左眼剩下右眼,看見世上的物體都成了平面,偏偏為我們裝義眼的眼科大夫搞錯了,他弄了一顆右翼屬性的人造眼球,以致吾人臉上的兩顆眼球右右頑癖,積重難返回天乏術。

陳先生因為「左」的關係,為大家,為這個社會的進步,為台灣的當代史坐了七年不義的牢獄,喜歡文學關心社會脈動,關心我們正在走向的歷史,一定要讀陳映真,他是「為人生而藝術」很好的表率。鍾喬與我都受到陳先生極為深刻而且深遠的影響。陳先生不僅僅以他的世界觀、文藝觀影響了我們,他的人格魅力、處世態度也無形的感染了我們。我帶了陳先生坐牢的判決書影本讓各位看看,請各位傳閱,感受一些歷史尚存的餘溫。

我與書中熟稔的第二位人物,「吳耀忠」先生,鍾喬寫在書中第一部《探望》的第2篇34頁的《在黑暗裡沉沒》。他是同陳先生一個案子被捕坐牢的畫家,當代台灣美術史不能遺漏的一個畫家,為了追求理想主義奮不顧身。去年上半年交通大學亞太研究所做出它們的研究成果,出了一本吳先生的畫冊、一本他的傳記。

陳、吳二位先生的案子,連同台灣知識青年的另4個案子,去年底剛過世,台灣牢齡最長繫獄34年7個月的林書揚先生,在1990年的5月4日寫了一篇《苦澀的台灣五四精神─60年代到70年代台灣知青五案的啟迪》,請在座各位找來閱讀參考。

今晚新書的主角鍾喬,他的文章易讀、好讀,比較不似休閒的讀物,因為提供他抒寫的生活經驗本就不是休閒的,他在島內的營為或者境外旅歷,無一休閒,他要針對問題進行問題意識的推敲,他想追尋問題常常不辭辛勞直抵天涯海角,他最先是詩人,後來又是報告文學人,寫過小說、接著是劇場人,今晚他是新書出版的散文人,多重的角色使得他的文體是上述諸種文學類型的混合與雜交。

鍾喬幸運的直接承襲當代左翼的香火,認真嚴肅而且熱烈的生活,在反動時空的荊棘叢中穿梭,廣泛有機連結,同運同命的人們,不管他們使用什麼語言,協同合力驅魔,繼續做出應有的不懈的努力。

《春遲》──送給鍾喬

詩/施善繼

再怎麼費勁都尋不著
角色的投影詩行間鍾喬
伊的雙眸懸在佈景深處
等待著劇幕的次地開鑼

情節騷動疏離效果閃爍
國之幽靈堆滿廢墟金玉
牽引傀儡它已精於誆墨
習慣於把黎民一一放逐

觀眾席上眼睛與耳朵
雙雙獲得奇異的點染
緩解了痛與苦的膠著

春遲三月往往漫不經心
悲運放逐歸返之途難溯
憂傷終場憂傷的終場

二0一三、四、二十、阿公不要陪你睡覺

小外孫有點不那麼情願的,被哄趕著上床去就寢,他無精打采碎步走往臥室,嘴裡念念有詞,「阿公不要陪你睡覺」,「阿公不要陪你睡覺」,剛滿兩足歲童言童語的句構,他真正的意思,是不要我躺在他的枕旁陪著他睡覺。那奶奶呢?,「奶奶要阿公泡」,他爬上床就好位,「奶奶要阿公泡」,奶奶呢,他仰著臉開始等待……

奶瓶空了,奶奶喝光了,兩眼還骨碌碌的,他把空瓶遞還我,媽媽吩咐的限量不得追加,遵守規約只能與我對視。「床頭灯要不要關掉」,「不要」他答。他眼睜睜的朝上看著天花板,他在床上一個人,從虛掩的門縫偷窺,他不斷翻來覆去,已經離開原來躺著的位置,坤乾挪移天旋地轉。

我推門進去,扶好他,順手整理了一下床鋪上的諸物,灯太亮恐怕是他遲遲合不上眼的潛因「阿公把灯關掉」我說,「不要,阿公不要關灯」他依然拒絕。如果關灯,讓臥室暗下來,他睡著了我便可以躺下來陪著。沒關灯,我準備退了出來,「阿公不要陪你睡覺」,他不忘說。他堅持不關灯,該也是防範我,戒懼「阿公不要陪你睡覺」的事態發生。我步出臥室,門虛掩,室內保持著亮光。

我很睏,但他尚未入眠,想不出什麼好的點子。壯著膽量推門,靠近床頭,這一次他竟然不是重複那一句「阿公不要陪你睡覺」。始料未及他視線觸抵五斗櫃上,「媽媽的包包」對著我說完,忍了一晚上的淚水,哭聲抑制不止,抽泣也抑制不止……

二0一三、五、十一、鳶尾

半個月來,一盆茂密盎綠的鳶尾,拖拖拉拉不怎麼專心一意,先秀5朵,隔日4朵,過幾天興致再加5朵,本以為它今年就此歇了,個把禮拜之後,卻在狂雨傾瀉的摧折又綻4朵,天亮從淒厲彷彿不絕的雨勢中捧進屋,其一已經受傷默默。

巴西鳶尾都選擇在凌晨開放,性喜明燦的一族,生命旅程靜靜,不及24小時,黃昏漸漸移近,它們各自萎枯於無形,消聲匿跡的紫藍蝶影。

鳶尾謝後。信箱裡發現,投置著一支5杈,滿面笑容迎人的康乃馨,頗有節制的等待著,我於是把它握回家,找一只高瘦的玻璃杯,注水將之供樂,不知它在我家會與日子相伴多久?

幾幾乎素顏無妝的鳶尾,樸質怡人,與另一款巴西的盛產,節奏熱不可炙的旋律森巴,寂騷兩極。巴西當代作曲家維拉─洛勃斯著名的連篇《巴西的巴哈風格曲》,第二號第四首《內地的小火車》,數樣民俗樂器合組交響,模擬小火車行進在鄉間蜿蜒、爬坡喘息的動態畫面,嘉年華何只在大城歡騰,鄉間原就保有自己方式的嘉年華。而初夏不忘開花的鳶尾,它們在鬧市開放,更多舖滿了巴西遼遠的原野與荒郊。朝花夕拾,恰好是魯迅先生一本回憶散文的書名。

梵谷在聖-雷米畫了四幅法國鳶尾,1889年5月兩幅《地上鳶尾》,1890年5月兩幅《瓶中鳶尾》,那一幅中景的《地上鳶尾》71×93 cm,已在1987年底的市場拍賣歸於私有財貨,梵谷鳶尾人間斷魂。

二0一三、五、十六、空想芬蘭

芬蘭作曲家西貝柳斯的七首交響曲,我衷心最為喜愛的一首,是被稱譽乃「19世紀最後一首偉大的交響曲」,e小調作品39號,1899年西氏34歲時完成。

喜愛誰的曲子純然主觀,別人怎麼說如何評隨它去,省得爭少些辯,不費口水對喉嚨而且有益,自由聆賞唯我獨尊。

西貝柳斯的作品編至116號,係1929年為小提琴與鋼琴雙重奏寫的《三個片段》,此後停筆直至1957年離世,政府致贈他終身俸安度不再創作的28個餘年。他的作品1號《聖誕節歌曲五首》,譜於1895年30歲。從1895年寫到1929年共34年,他活了92歲,創作樂曲的時間,佔了生命史總長的百分之37,他沒有編號或漏掉編號的創作,也不計其數。

《三個片段》包括1.舞踏場景,2.舞姿特寫,與3.浪漫迴旋曲,作曲家的最後作品,皆名天鵝之歌,這組總長不過8分半鐘的雙重奏,輕快利落要言不煩,重點置於第三段,準備放下創作之筆64歲初老了,浪漫迴旋曲留存世上,聽者何幸,否則相忘江湖,明早照例還要日出。

若果柴可夫斯基與鮑羅丁們對西貝柳斯產生影響,我依然在他的e小調明確無誤的聽見了芬蘭,芬蘭國民樂派的幻想,與歐陸後期浪漫樂派的混紡,他芬蘭的內心獨白,他芬蘭的憂鬱與渴望,他芬蘭的悲傷與喜狂,他芬蘭的憧憬和愁悵。我私自認定e小調的第4樂章可以媲美交響詩《芬蘭頌》,後者似乎比較雄勁剛烈,我贊嘆於第4樂章裡豪邁而柔美與悲劇芬蘭狂亂的絞纏。

1989年6月芬蘭國家廣播公司交響樂團來訪,演出全套交響曲七首,是此地自有音樂活動以來的超級大事紀,彼時中山南路音樂廳方才啟用,迎來盛典令人激動。三場音樂會的返場曲,晚晚《芬蘭頌》,好則好矣,坐在台下別無選擇只能接受,夜夜聽他們宣揚國威,走著回家一路上並不怎麼好受。

樂團指揮卻未料設想加演他曲,一樣等質傳遞芬蘭的奧妙,譬如e小調的第4樂章,傳奇曲第3首《黃泉的天鵝》或作品16號的《春之歌》。也可以投懷送抱,演奏江文也的《台灣舞曲》、《田園詩曲》或《汨羅沉流》。音符的跳躍,穿透人類自囚的阻隔,機會難覓稍縱即逝,事過境遷空想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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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50期】毒蘋果札記 2013.05

二〇一三、四、一、舊日的殘響

施善繼

《我家門前有條河》,100*150cm,z拼布作品。

Z:法國當代社會主義者,米歇爾‧博德(Michel Beaud)在其所著《資本主義史1500-1980》一書裡,有這樣的總結,「資本主義帶來無產階級化、工資支付制、城市化、和消費目標與生產進程及生活方式的一致性」。
S:陳映真也說過「……傳統的Taiwanese/Chinese Identities 在每一天的每一個時刻中腐蝕、消亡……國際性消費文化的意識形態,反對任何形式和內容的民族主義和Nation State的認同意識。…… 」
 

Z:我們便是在這張歷史的巨大灰網底下,在被扭曲的特定時空裡,於一九七〇年代在東南中國的台北結婚。兩個受薪的上班族相濡以沫,相繼生下我們的子女,構成一戶四口,市民階級的小家。
 

S:那時,蔣經國頒佈行政十大革新,請囍酒不准超過十桌,我們偷偷多訂兩桌,開十一桌,剩一桌不能退錢,隔天與家人專程又去把它吃了。那家飯店在中華路,理教總公所遭回祿前後已不見蹤影。如今後殖民時期,皇民化氛圍熾熱酷烈,早改開日語補習班,大喇喇的賣,狠狠賺。
 

Z:小兒肖鼠,小女肖龍,相差足足四歲。「兩個孩子恰恰好」,當時怕只是衛生主管官署設計的一句順口溜,也許不是什麼餿主意,他們怕沒從台灣自身的歷史情況、地理環境、社會結構,及處於資本主義陣營裡的國際分工等等因素,通盤考量人口增長壓力,預期衍生派發的諸多問題。
 

S:沒有能力和遠見吧。在被宰制的現代化的迷思裡,除了頭殼外的一切統統現代化,頭殼裡的儘是封建傳統的玩意,包括多子多孫觀念,及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
 

Z:在加工出口型態勞力密集方興未艾的1960年代,沒有我們為數眾多的「女」工同胞,同心協力,無言的奉獻她們的青春、生命,便不會有所謂「經濟奇蹟」的搭建。
 

S:「經濟奇蹟」這龐然大物,現在被統治階級濃縮成最最輝煌的勳章,整天別在胸前閃閃爍爍,但明眼人清楚這僅僅是謊墨說部裡的一章。而這一章恰恰是為數眾多的「女」工同胞,蘸著她們全部生命裡的鮮血苦汗譜寫的。
 

Z:準此以觀,「經濟奇蹟」的無名英雄反倒是女多於男的結果了。
 

S:當年懵懵懂懂,滿腦子搖晃的竟全是俗世的想法。
 

Z:如果今天結婚,我們不應生育吧,免讓人子在這個無岸苦海泅泳,讓地球也減少一分負擔。
 

S:堵住製造垃圾的基因,有必要。
 

Z:我們這個世界,乍看之下什麼都好端端,然而人子卻要在驚濤駭浪中衝刺,在處處人為的迷障裡冒險,還得步步留神以免掉入陷阱跌進深淵。
 

S:一支草一點露,難脫老祖宗那一套。一般人最窩心的數字其實是3,2男1女最稱心滿意,什麼兩個恰恰好,鬼在扯淡,鬼扯淡。
 

Z:生完兩個男的,好想女的,生完兩個女的,成天都在想男的。總之心底永遠戚戚焉。
 

S:妳大姑連生四個壯丁,三姑連生四位仙女,君不見還有其他種種或然?愛怎麼生就怎麼生吧,老話一句,一支草一點露。
 

Z:沒那麼輕鬆,數支草一點露,人爭食他們的同類久矣,何況雨都是酸的,露敢情是甜的。
 

S:小兒出世,初為人父不會也不懂怎麼坐月子,好像沒有特別弄啥給妳吃,與平常一樣。生小女才稍稍摸著狀況,開門七件事一把抓,送小兒上娃娃車,洗尿片擦地板接來訪客人。
 

Z:每天晚上抱著哄他入睡,那知擺進搖籃竟哇哇大叫,整個晚上折騰幾次,天便亮了,是不是男娃娃比較凶悍。女娃娃讓她趴著睡,伊一覺到天亮。
 

S:六個月時,有天下班,鄰居來密告白天看見小兒,被奶媽五花大綁在沙發,一霎時妳死命擁著他嗚咽,終至嚎啕不止。
 

Z:小兒一歲九個月,裹著一屁股尿布,上幼稚園的托兒班,大概沒有人比我們家的小孩,更早上幼稚園托兒班的吧,哈哈,小鬼上小鬼的班,我們上大鬼的班。
 

S:聽說幼稚園上久了,會變得老油條,然而也沒有別的法子啊,好在我們家的材料耐高溫經炸。
 

Z:薪水,搞了半天,買奶粉,給奶媽,付幼稚園,再付房東、醫生、紅喜白喪。
 

S:市民階級的生活原來這種鳥樣,生活指數愈高愈攀,生活泥沼愈深愈陷。集體夢囈裡嘶喊著「東方瑞士」,集體夢遺後也渴望「多摩造鎮」,集體無的放矢。
 

Z:硬體和軟體全面夾殺,天網地羅,哭不用悲從中來,樂也毋須牽動真情,一切物質化、商品化。一切看錢。
 

S:每天在公寓和辦公室間擺盪,出門只要不踩到狗屎便算非常幸福,但不踩到也難。
 

Z:你爸爸把鹿港的三分地變賣,供你繳學費。
 

S:妳從新竹到新莊,新莊再到這裡。我們隨人群向城市蝟集。
 

Z:故鄉已認不得你,故鄉即將自地平線消逝。
 

S:如何歸去?除了公寓,還是公寓,永遠是公寓。
 

Z:我們最拮据的時刻,你居然背著我去買了日本集英社出版的「現代世界美術全集」。
 

S:不也買了世界文化社出版的「世界歷史シリーズ」裡有關中國的幾冊,及小學館「原色世界の美術——中國」錯誤! 尚未定義書籤。
 

Z:受薪生活雖不致困窘,却繃得緊緊,沒有別的外快,不僅需量入為出,幾乎錙銖必較。沒有餘裕自然得禁錮非份之想。
 

S:市鎮小知識份子的尾巴,沒栓緊在不經意間給溜了出來,生活已無暇自顧,竟膽敢奢要藝術,還要文化。
 

Z:先把你壓得扁扁,再看你怎麼喘。
 

S:二戰後美日的網羅舖天蓋地撒下,無所遁逃。偏偏「台灣省」千真萬確被印在精美的原色世界の美術裡的中國の史蹟分布圖上。
 

Z:有點像玩禁忌的遊戲,歷史的實像一旦窺穿,我們恍然大悟原來我們活在虛像的編造裡。
 

S:昭和48年合當西元1971,日本人在公刊於世的中國美術年表裡,羅列上溯自西元前三千年仰韶文化的彩陶遺蹟,直至1949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但陳衡恪、吳俊卿、徐悲鴻、齊璜四人則遭抹黑,其實側著燈光依稀能讀出名字。
 

Z:帝國主義的兩面手法,真是高明得令我們這一票後殖民地精英渾無知覺,只感全身通透酥麻。
 

S:妖艷的霓虹,亮麗的市招,冗自明滅著它們的蠱惑,我們這種階級,可以無事到處去瞎拼嗎?不必要的東西根本不準亂碰,剛租房時,連押金都用借來的支票軋給房東還沒忘吧。
 

Z:只怕懶,三餐不管上舊市或超市買回家自己料理,都比上館子、餐廳划算,無論如何衛生、安全。
 

S:全面而超量無可救藥的髒亂,便是在這樣漫無節制又瘋狂製造的消費型態過程中積累的。各種官能的嗜貪,是此地每一位精英費盡一生之力所要夢寐追逐並汲汲營鑽。
 

Z:好像說,大家把垃圾堆到外頭,家裡便全都弄整潔了,不是這麼回事吧,在這種惡質的循環系統底下,外頭的一切正是內部的總投射。「家」內外小循環,「國」內外大循環,絕望的必要之「惡」。
 

S:我們的國民平均所得,據言已跨越一萬美元,正朝一萬數千美元的未知躍進,人人滿面春風,個個躊躇滿志。
 

Z:孫文地下有知,不曉得會不會因為他的姓名,被今人比擬為錢而鬱鬱難終。「利益尚未成功,同志仍須輸送。」按目前的勢頭,應該只會愈演愈烈。
 

S:「余致力國民革命」還是讓遙遠且寂寞的躺在中山陵上的孫先生,一人去獨自呢喃。
 

Z:扁担已無須萎縮在昔日農業的牆角啜泣,它曾經朝氣煥發的担負相當長的前、近代台灣史,讓它在我們的記憶中光榮除役。
 

S:那些外省老兵在大街小巷穿梭的豆花,那些本省小販遊走在舊日騎樓底下的杏仁茶,他們沿家挨戶的吆喝,他們的肩挑與背影已成為我們共同的鄉愁。
 

Z:小兒1995秋後入伍,男生當完兵,他越過生理與心理青年階段的蘊熟,跨進成人世界直面人生,粉墨混入我們這一齣永不落幕的荒謬劇場。
 

S:那個夏季,他從學校畢業,沒有社團活動,暫時沒有三千公尺海拔的高山可爬,他去打工當計時員,報名參加紅十字會辦的水上救生訓練。
 

Z:小女1996和大妖「聯考」做困獸之鬪。
 

S:天命不能不知,但知了又如何。
 

Z:說不要騙來騙去,就是要大家騙來騙去。
 

S:只能做不能說。
 

Z:台灣這一套活命哲學,未來的世代絕對能適應。不用杞人憂天,離世界末日還遠,反正我們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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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49期】毒蘋果札記 2013.04

■  施善繼

二0一三、三、十三、丁香
 

     

《望舒草》戴望舒著∕
現代書局
1933.8

印度尼西亞的蘇拉巴雅出品了一款攙合爪哇的香料,與當地特產的丁香,製成煙捲,原來20支一包,現在20-8=12支一包,紙煙體型精簡後顯得帥灑,但不似專供女士吸用的那種雌煙細長,混加了熱帶樹乾花苞的丁香碎末,在燃燒的過程中,丁香碎末偶會蹦出不經意的音爆,它的灰燼也不仿一般,鬆鬆散散屑屑彈飛。
燃抽此款煙品的友眾,寥寥一二極其罕見,兒子近日盎然愛上此物,分贈給了我幾些,它雖非什麼珍寶,夾在指間也能進入熱帶想像的風情,靜寂中呼吐著煙圈,丁香碎末的鬼魂,醒轉回來,迷漫飄忽,終於隨著氣流溜走,留下無形的音韻,中國現代派的象徵主義詩人戴舒望青年時期的音韻,他因為1928年發表了包括《雨巷》在內的6首詩,而被人們稱為「雨巷詩人」。生於1905年的詩人,到了1928年已經23歲,是要準備戀愛的年齡了,根據史料記載,他從杭州的住家去上小學上中學的路上,必得穿過許多巷子,在巷中踱來踱去。

撐著油紙傘,獨自
徬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徬徨;

     《雨巷》每節6行,7節共42行。詩人弱冠情思萌芽,巷裏雨裡對愛意初生態的憧憬,躍然紙上,但這只是詩人的一個側面,那另一個側面呢?走出雨巷,家國憂患隨及充塞在詩人的胸懷;

在一口老舊的,滿積著灰塵的書櫥中,
    我保存著一個浸在酒精瓶中的斷指;
    每當無聊地去翻尋古籍的時候,
    它就含愁地向我訴說一個使我悲哀的記憶。
   

……………
……………

關於他的“可憐又可笑的愛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是在一個工人家裡被捕去的,
隨后是酷刑吧,隨后是慘苦的牢獄吧,
隨後是死刑吧,那等待著我們大家的死刑吧。

      詩人從憂患出發,而濃烈至憂憤的噴薄。《斷指》計7節,每節4行,共28行,上引詩中第1、4兩節。《雨巷》、《斷指》兩首詩,皆寫於1927年「四一二政變」之后,詩人雖以詩敲擊著時代,卻明確以詩思應和歷史縱軸線上革命的呼喚。《中國新詩庫》總編輯周良沛在《戴望舒卷》對《雨巷》一詩這樣解讀:「詩境的迷濛,正是『希望逢著』又沒逢著的迷濛之藝術的表現。要說這首詩是大革命失敗后的白色恐怖日益嚴重的時代背景下的產物,是一點也不假。………。讀者不僅把它當情詩,還要把它當作純情的好詩來讀,也就是這個道理。」
    
    《戴望舒詩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89年5月第1版 )可以讀到這兩首詩的全貌。戴望舒生前自編的四本詩集1.《我底記憶》(1929年4月/上海水沫書店),2.《望舒草》(1933年8月/上海現代書店),3.《望舒詩稿》(1937年1月/上海雜誌公司),4.《災難的歲月》(1948年2月/上海星群出版社)。我原藏有第2及第4兩本,竟在一次搬家途中,把《災難的歲月》,連同香港友人何福仁贈送的辛笛《手掌集》(1948年1月/上海森林出版社),還有1950年代,台北現代詩社出版,鄭愁予的《夢土上》,三冊莫名遺失。
     
      去年底,昆明的周爺寄來廣東花城出版社年中出版的《名著名譯詩叢系列》六冊,列首的古羅馬詩人奧維德的《愛經》,戴望舒早已譯出,1929年4月上海水沫書店初版,1993年4月花城曾經再版,這一版應列數第三版。

二0一三、三、三、意外的窗口

       接近龍年的尾巴,豆腐攤上的女老闆,送了一盆她親自播籽栽植,兩株亭亭嫩綠的辣椒,看樣子應該會欣欣向榮,她將盆子遞交我手,一再吩囑不要忘記把盆中的泥土加高,她怕我端得太重只填三分之二不到。
       
       盆栽放在陽台上讓它日曬雨淋,等它迎來綺麗的春光,它旁邊高大三叉枝枒的雞蛋花過完冬,身上的葉子全部落淨,不慌不忙要季節的風給它添置新妝。
      
       我放斯特拉文斯基,它們在窗口也一起聽,晴天窗子開大一些,下雨了便要關小一點,《彼得魯什卡》裏木偶在旋轉木馬上唱著既輕盈又憂愁的哀歌,它們都聽見了。夜晚它們在窗外靜靜的黑暗裏。
      
       一個早晨開窗準備澆水,糟了,左邊較矮那株,遭遇禍事攔腰橫斷,什麼鳥幹的勾當已飛之夭夭,若不是要澆水驚見了它的蒙難,它折斷的上半,默默的躺在劫後剩餘的株根偏旁。如何急救或如何善後?分明不能用三秒膠黏合,也不能用膠帶黏綁,更不好眼睜睜看它儘管仰臥著而生意盎然。
     
      我對植物的種種遜不至於零分,但會在及格與不及格間的邊緣徘徊,這樁發生在窗口的意外突如其來,窗外的陽台屬於家的組成部分,置身事外與袖手旁觀在這裡已派不上用場,幸虧練習動動腦想一想。
     
      把摧殘的斷枝拾取起來,在原兩株的對面交叉點鬆土,將殘枝直接插埋入土,讓它們組成三株等邊三角形,不知這樣的方法可否教它起死回生,兩株辣椒又多出一株,只要它能復活,開不開花結不結果,等待明天。

  
二0一三、三、八、38夜話之一

       鍾喬要我頌詩,為了落實這個懸念,我曾經思前想後。鍾喬是詩人,又是劇場人,他酷愛聶魯達,且深受布萊希特的影響,我曾經考慮誦聶魯達的詩,或者布萊希特論戲劇的某一小段,諸如《戲劇能夠再現今天的世界嗎?》、《把現實主義作為鬥爭的方法》等等裡的話,但最後都排除了,這幾天動手試寫了一首十四行,送給鍾喬。
       
       幾年前2005年也是春天同安街底,紀州庵旁的小廣場,櫻井大造先生在他的帳蓬戲劇導了一齣《台灣FAUST》,我去看了,深受感動,回家寫了觀后,那齣戲,鍾喬軋了一角,演男「媚非」(我給取的),另一女「梅妃」由許雅紅飾,我把《梅妃》作為詩的標題。
      
       鍾喬希望我來談談他的新書《靠左走 人間差事》裡某些篇頁他抒寫成文字,紀錄了人與物讓他們躍然於靜止的書頁內,而這些人與物曾經也在我過往的步履與他們遇合,與他們共築生命中不甚起眼的篝火,而這一旺小小的篝火,至今依然藏隱在心中繼續燃燒,不會熄滅。鍾喬表明「靠左走」,左是對應右的一個單字。因為大家從娘胎降生來到我們賴以生存的這個社會,一直是右翼的構造,習以為常,人們活在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脈絡裏,右翼的活法,右翼的幸福,沒有人有過即使是一絲絲的懷疑。
      
       那麼什麼又是鍾喬的「人間差事」?「人間」,當然是小說家陳映真當年創辦的「人間」,鍾喬曾參與,和陳先生共事,後來《人間》停刊,鍾喬已經清楚自己的社會擔負,於是沿著陳先生劃下的路徑走入他自己的「人間」,就搞了「差事」劇團,這下子也快二十年了吧?「差事」,也與陳先生有關聯,陳先生坐牢前夕的1967年4月發表了他的小說《第一件差事》,有沒有人還沒有讀過陳映真的小說的?讀罷鍾喬這冊散文集,如果意猶未盡那就請找陳映真先生的小說來讀,何謂「左」,陳先生的文章會給你某些訊息,讓你曲折的,直接的領會「左」是怎麼一回事。閱讀陳映真之餘,還想獲得更多,我推薦東海大學社會系教授趙剛2011年9月在聯經公司出版的《求索─陳映真的文學之路》,趙老師課暇挪用許多時間,奮力認真進行解碼「陳映真」的勞作,他的第二本專論正在編輯印刷中,不日面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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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48期】毒蘋果札記 2013.03


■  施善繼

二O一三、二、十七、阿藍的香港

詩集《兩種習作》在交流/馬若.鄧阿藍合著
籽實文庫15/香港2006年11月初版

2012.12.7,香港衛視《移軸人生》欄目第48集以影像介紹了藍領詩人鄧阿藍,這段20來分的片子網路上的視頻容易找到,我曾在本報20期上對他做過簡介。半世紀前阿藍寄來詩稿,為他在台灣首刊的即是我參與編輯的《龍族詩刊》(1974.7.7/第12期)。

阿藍的步伐在錄像裡流動,他的生命並無奔濤只有馱負的沉重,光影在時間的行進中遊走,當他對著鏡頭侃侃述說,他已經非常鄭重的闡明了他自身如何將生命與詩適切對位與奮力交溶。
    

我試著在觀影時,將他的話語轉成文字,存檔。

阿藍說:我有一首詩叫《街童心》。就是寫那時候撿爛水果吃的情況。將爛水果比喻成一個心臟。油麻地果欄很多時候有水果可以撿。不用錢的。因為果欄的工作人員。一看見進來的橙子爛了一半。就扔在邊上了。但有一半是可以吃的麼。因為他新鮮麼。
 
(旁白)這個沒有童年的老人是鄧文耀。大家稱他為藍領詩人。阿藍是他其中一個筆名。因為藍色帶些憂鬱。又是天空的顏色。一兩歲時由母親抱著來到香港找父親。因為父母染上毒品。根本無力養家。生活一直居無定所。
 

阿藍說:當時不知道有誰介紹。能夠可以在這個地方。工廠邊上。可以搭一間小小的木屋。給我們一家人棲身。這個消防局。可以說是我童年很深的印象。因為小時候當然喜歡救火車啊。很好玩的嘛。我爸爸(因為吸毒)。無力撫養我們。我們就在(對面)這些唐樓的樓梯。那時候是沒有鐵閘的。任人隨便上下的。夜晚我們就在樓梯邊撿些紙板搭起來當作臨時居所。因為夜晚那些店舖關門了。所以我們可以搭一陣。但清晨很早我們又要拆掉。不要阻礙別人。如果不是的話。我們經常會被人趕來趕去。(在旺角)住了一陣子。政府又來拆木屋。就把我們徙置觀塘雞寮。一個徙置區(臨時安居所)。我們就山長水遠從旺角到了觀塘。都是公共廁所。你可以看到。那裡是不是人住的地方呢。地方很狹小。只有一點點通風的地方。
 

(旁白)因為沒有錢也沒有家長管。藍叔斷斷續續。念到小學四年級就輟學出來打工。那個年代香港製造業發達。工作並不難找。送過報紙做過工廠。為了合法工作。身分證上還虛報了年紀。孤獨的生活需要些窗口填補孤獨的心。他曾經「嘲笑」別的工友。去進修學技術學英文。他的光陰拿來看些沒用的文藝書了。
   

 阿藍說:為什麼呢。可能是我們小時候。很多時都被人歧視。因為我的父母(吸毒)被人歧視。當然連帶我的子女都被人歧視。這樣狀況下呢。我們就想自己發奮。我要學習。學習就唯有你去進修或者自修。這兩種途徑。而且文藝是相對來說。比較受人敬重的一個事物。我也受了歷史上古今中外。很多好的作家藝術家的鼓勵。我們要向他們學習。不斷去做。希望自己也可以做一點點事。就像他們一樣。所以就憑藉自己的意志。當我們有了這樣的修為的時候。我希望。不會像我們的上一代一樣。被人歧視。因為詩的字數少。就特別適合我們弱勢社群的時間。尤其是在香港真的是很適合。詩是最簡略的。它的形式簡略所需經費最少。不需要你多少錢。你只要拿一支筆一張紙就夠了。你如果說連紙也買不起。不要緊用廢紙啦。在街邊撿張廢紙都可以寫的。可以說呢。他們(家人)是不贊同的。有限度的支持也是有的。但怨言仍然是很強烈。包括親朋戚友啦。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路邊無人問。人家就平步青雲了。你就為了這麼一點。當你是一個對藝術有貢獻的人。因為藝術根本是沒辦法生存的麼。沒有那個價值。沒有商業價值。沒得衡量一首詩多少錢。一篇文章多少錢。一篇小說多少錢。你拿不拿得出你的經濟價值。這個就是你的社會資本。如果你拿不出來。他們表面和你很客氣。內在他們還是看輕你的。這個是事實。我們都會接受。為什麼呢。既然是這樣。我就只有孤獨咯。那時候在澳門東亞大學。這個就是我的畢業證書。自修就沒老師來上門指導你。要錢的嘛。所以字典呢。就叫做「啞老師」。一個就現代一點。穿的服裝。叫現代漢語辭典。穿現代點的服裝。(另一本)叫做中文大辭典。我相信(用了)超過三十年。保存這兩本字典。也是因為對它們有感情。二來也是為了能省就省。有的查就夠了。有一首詩叫做《街童心》。將爛水果比喻成一個心臟。因為很多水果都好像一個心臟一樣。香港人。從殖民時代過來。習慣了做一個順民,他沒有一種改革社會的精神,他不知道生活是怎樣。社會也不會引導他。你去追求一些有意義的事。社會只會引導他。你努力工作努力消費啦。這個就是我們香港人的(狀態)。甚至可以被講成,這些就是我們香港人生活的力量。你看看香港人。匆匆賺錢匆匆消費。多厲害。
 

(旁白)這是藍叔的詩集,得益於一些文藝界朋友的幫忙。申請政府資助。這本薄薄的小冊子才得以出版。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寫詩。他記錄了身邊普羅大眾。最真實的生活。他感慨現在的社會對詩歌的冷漠。詩集即使是送人。對方也未必會收。可人生苦短,總該做些有意義的事。為什麼要操勞一輩子。為金錢所累呢。
 

阿藍說:大家知道藝術家就是。沒辦法。是一種很癡心的(狀態)。所以有些人說。藝術家根本就是瘋子來著。我也沒有條件去交際。我見朋友談文藝。我都是去公園的。你不要笑我。我是簡單生活的。我去公園免費的嘛。我和你談。談多久都可以。談得差不多了。我回家吃兩個麵包又一餐了。就算你說(暫時)不從事有意義的事。但現實是。生活也不會因此令你好過的。一樣壓逼著你。一樣有不公義的事出現在你眼前。只不過我麻木一點。顧著賺錢。但這樣工作幾年。六七年七八年。不一定。你就會覺得。哇壓力越來越厲害了。
 

(旁白)拿到學位後。藍叔曾經因為家計而選擇沉默。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寫作。只是在巴士公司做站長。他人生背負的矛盾。想明白了。其實很多人都有。可面對矛盾的處理。是妥協堅持抑或猶豫不決。就將人生帶去不同方向了。到了現在他已經不再介懷。因為有陌生人告訴他。因為他的詩而感動。會去做些有意義的事。
 

阿藍說:開車也是一個很辛苦的行業。因為你要集中精神。我曾經得過泌尿科的疾病。沒辦法小便。很幸運有朋友介紹個醫生給我。義務幫我醫病。這個醫生在中環掛牌行醫的。當然很出名的。因為他知道我是為了做一些有意義的事。去尋求寫作。和這個社會抗衡。將這個社會的不公不義。反映出來給他人看。或者是幫這些人講出。他們的心聲。幫他們說說話。不要那麼麻木。他也是因為這樣。佩服我這種力量。哇你這種貧窮出身的人。都可以做這件事。我是一名醫生。我當然有錢啦。都因為我這些事感動了他。所以他就義務幫我醫病。如果作者的敏感度。好像是梵谷這樣的敏感度。他這個人是適合寫詩的。很好玩的喔。因為他很狂。很狂的時候就可以集中一點去表現。很濃烈的一個視點。他就適合寫詩。也就是說。我的性格可能比較適合寫詩。雖然寫詩的過程中當然要冷靜處理。否則就變成喊口號。但這個是過程而已。是技巧上的東西。但我的核心。我的熱情澎湃。和梵谷割耳是沒分別的。當你寫一首詩的時候。真的是這樣。那一刻真的很投入。但也很可惜。我的產量不是很多。因為要有時間。才能寫足夠多的作品。讀更多的東西。所以我也不會羨慕那些。學者或者是有能力多寫一些的人。因為我知道。如果從一個哲學的角度說。是必然的。我寫詩呢。不需要寫得多。是要寫新的視角。有獨創性。最好和生活中。普羅大眾的生活。多些關係。如果可以這樣的話。寫詩除了是我自娛之外。我也可以有意思。有意思含義是。幫助一些沉默的人。被社會遺忘的一群。長年累月。他們很平凡地生活著。他們被社會壓迫著自己都不知道。他們想改變命運。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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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47期】毒蘋果札記 2013.02

施善繼

二0一三、一、六、遺失的《山谷》
 

遺失的《山谷》,吳耀忠油畫,
1962,25x34cm。

耀忠被燒成灰,由侄兒捧到墳地與家族成員伴在一起,墓園位於離家不遠的郊山,周忌去上香正好免除清明時節的擁擠。
比牛毛還粗的細雨漸漸愈下愈密,要得張開傘來,在惱人的冬雨中哆嗦,對著濕冷的墓碑說什麼?說借展的那幅25×34公分,1962年的油畫《山谷》遺失了。

耀忠生前交到我手上的畫,我都告訴他暫時存放,非為據私,等待適當的時機再移交給適當的場所,好事尚未成真,美名“收藏”,收藏不過是日常的一個單詞,並無其他種種任意附加的含義。映真、麗娜旅北,把耀忠的《靜物》與《谷關》攜於身旁,隱然固守著手足之情彌堅的芬芳,誰能與聞,飛越時空而不受地域的限制。

隨著台灣當代史的迂迴磨難,映真與耀忠雙雙親歷,他們以智慧表現在文學及繪畫上的才華,動人心魄。他們顛躓的腳踪,將在文學與繪畫兩個領域留下鮮明的印記,滋養頑冥的幽靈,準備迎接終將來臨的黎明。

二0一三、一、十四、《鬧鬼的房子》

我們這幢幾百年了的海上房子,自從1895鬧鬼後,直到現在仍鬧騰不休,越鬧越癲屋齡越老邁,屋況愈益發顫,法事年年做,人做人的法事,鬼也看樣畫人符祭起鬼法事,人與鬼醒同歡寐共衾。人在大庭廣眾作法,鬼在腦際奔騰。

與鬼影子戀戀風塵,形神不離膠著難分,雖說細節在鬼,關節在人,鬼模鬼樣人言人語,人模人樣鬼言鬼語。閻王爺沒有管緊身邊的牛頭馬面,竄出地殼呼吸新鮮的空氣,這下可好,流連忘返,一整池春水被它們日夜攪渾,波浪四起漣漪翻飛,不必行至岸邊,水花照樣濺濕衣領。

鬧鬼的因素?鬼因素!

東洋鬼好色,好色的鬼子綿延繁衍著諸種色瞇瞇的子孫。「鬼子總也不老」,模仿一句白先勇在他《永遠的尹雪豔》的起頭,「尹雪豔總也不老」。那西洋鬼呢?去陳映真《六月裡的玫瑰花》中,慢慢找,答案很快即可尋著。

我們這幢海樓在鬧鬼五年之後,1900法國自然主義小說家左拉,完成他精彩短篇《鬧鬼的房子》,這個作品已經顯見褪除自然主義的規範,另闢左拉自己創發的婉約幽靜及抒情。三段體的情節全係建基於房子的實體,心靈的疑懼與時空的幻影交織迭錯,鬧鬼肇因於人的心思叵測,遠非房子的欠缺整理、荒廢黯澹以致傾圮。

左拉這個小說三段體的設計,酷似比利時的作曲家弗朗克17歲寫的第1號作品,升f小調鋼琴三重奏,在弗朗克的音樂裡,動機不僅僅是一團雛形,開首樂章的素材在其後的樂章中還會陸陸續續的變奏重現。

 
二0一三、一、十一、《我們為什麼不歌唱》

晚近此間高頌的合唱曲《我們為什麼不歌唱》,係以中國當代詩人力揚1941年6月1日刊登在《文學日報》三卷一期的一首詩配曲,但填入樂譜中的字詞已略經改動,原詩錄之,便於參照:

《我們為什麼不歌唱》

當黑夜將要退卻,

而黎明已在遙遠的天邊

唱起紅色的凱歌

——我們為什麼不歌唱!

當嚴冬將要完盡,

而人類底想望的春天

被封鎖在冰霜的下面

——我們為什麼不歌唱!

當鏈鐐還鎖住

我們底手足,鮮血在淋流;

而自由已在窗外向我們招手

——我們為什麼不歌唱!

當悲哀的昨日將要死去,

歡笑的明天已向我們走來,

而人們說“你們只應該哭泣!”

——我們為什麼不歌唱!

力揚創作的數量並不算多,但他入選周良沛編序的《中國新詩庫》103位詩人之一,他在1940年上半寫就的《射虎者及其家族》共九章,長達五百三十行,這首敘事詩應列新詩運動的長篇開風氣之先。

「對地主階級剝削壓榨和農民們的辛勤悲慘的生活有生動真實的描述,感情真摯,風格清新,可以體會到作者的愛憎分明的感情。」①

「樸質簡潔的語言,明朗堅實的風格,使得這首長詩具有比較深刻的感人力量。」②

「《射虎者及其家族》是以比較熟習的勞動人民的悲慘生活和鬥爭為題材,而寫的比較出色的長詩。」③

周良沛在《中國新詩庫》力揚卷如此介紹:

「力揚(1908.12—1964.5),浙江省青田縣高湖鄉人。原名季信,字漢卿。1929年考入國立西湖藝術學院學習繪畫,那正是後來成為新詩大家的艾青離開這個學院的時候,但他倆先後都受教於藝術大師林風眠。學習期間,在魯迅的影響下,與進步同學組織了提倡革命美術的社團“一八藝社”,為負責人之一。該社主要成員後來都成為中國左翼美術家聯盟的骨幹,他為執行委員之一。」

魯迅有一篇介紹一八藝社的《一八藝社展覽會的小引》,收在1932年出版的《二心集》。

他與艾青一樣屬於母雞下鴨蛋類型,也就是原來學的是美術,後來卻寫詩。

他的一首《給詩人》寫於1942年2月,七十年前的詩人如此以詩遒勁的鞭策自身。重讀力揚的詩,宛然再見逝去那個時代詩人的典型。

《給詩人》

請不要過份地被世俗的感情所激動,

你要看出——

那些是由衷的歡笑

那些是由衷的眼淚

但也不要過於愛惜你的熱情

當你應該哭,笑的時候,

你就得和大家一起歡笑

一起流淚……

請不要被那虛榮的桂冠所迷惑

當你剛一戴上的時候

人們就會投給你以永恆的唾罵

如果那桂冠是罪惡編成的

但也不要怯於接受那桂冠

如果它是標誌著人類的真和善

——既使它是荊棘編成的

枝葉上面染有戰鬥者的血跡

請不要忘記人類底悲苦和災難

當你那些親密的兄弟

為我們明天的幸福而戰鬥著的晚上

你能守住你的妻子對著爐火安眠?

你必須比他們起的更快,起的更早

拿穩你的豎琴——你的劍

冒著襲來的風雪,英挺地

歌唱著走在兄弟們行列的前面
 
 

① 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下冊,頁72。

② 劉綬松:《中國新文學史初稿》下卷,頁110。

③ 臧克家編:《中國新詩選〈五四以來新詩發展的一個輪廓〉》(1919-1949)序,頁29。

 
更正啟事                                                                                                              

本報46期「毒蘋果札記」所附李文吉作品一覽表格,有部分缺漏現更正如下:

1.人間雜誌第1期,篇名應為「李天和葉美惠:一個愛情故事」。

2.人間雜誌第39期,欄目應為「台灣客家庄」。

編輯部特向讀者與作者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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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46期】《毒蘋果札記》 2013.01

施善繼

二〇一二•十一•二十七•冬•敬禮

1988年的李文吉,載於《人間》32期專訪。

     《人間》1988.7月號第33期第32頁上的《人間映象》專載了一幀李文吉的工作照,深色T衫,白短褲,左手拿著摘下的帽子,右肩背著器材袋,赤足涉於水中,面對著鏡頭,差不多沒有什麽笑顏,但也不似5老K的尊容。照片下方百多字的簡介,千古常存:

李文吉
1957年生於台北縣三重市,東海外文系畢業。退伍後曾任職「漢陞廣告公司」,後任《人間雜誌》攝影編輯、圖片編輯。期間兩度「蹺家」,一次去「台北人」待了一個禮拜;另一次去「自由時報」兩個月,動機都是因經濟問題而起。「其實,我還不是天天到《人間》來混。」他說:「對《人間》這種刊物,應該予以支持,因為萬一停刊之後,就不會再有了。」

「漢陞廣告公司」是陳映真早於創辦《人間》前,開的一家公司,編刊發行過《立達杏苑》與《氰胺牧苑》兩份雜誌,李文吉和蔡明德均曾參與共事二年有餘,《人間》問世後,他倆移師襄佐映真,直至1989年9月《人間》終刊,各奔前程。
 
下列附表,整理文吉在《人間》時期工作的累積,向他敬禮。

文吉突然從他居住城市的人群中失散,在令人費解詫異的某一瞬間,他把整幅壯碩的背部拓印下來留影,分贈友朋。從此,誰都沒有機會,重新看到他正面溫靄雍容卻粗糲崢嶸前額的寬闊。
     他用以體察庶民世界的那一雙深摯逼視的庶民之瞳,隨之關閉。庶民的傷苦哀樂與悲愁,庶民的貧弱掙扎與逆活,盡數收進他經年累月勤奮的攝影紀實連作。
     文吉離席,他肩帶上負重的攝影機輕脫,快門不再曝光永遠保持靜默。
     莫名冬日猝逝,致我於不知從所,置我於斷難接受的神態之中。
     文吉冬日猝逝,五十五年生命史頓止,死生交迭急如星火幻真疊重。
 
青春的生命

詩/施善繼

踩著鐵馬,騎著鈴木,
其他則搭乘擁擠的交通車。
以十五公里緩慢時速,
戴口罩,掛識別證,
魚貫朝加工出口區湧入。

這些難以算計的人力,
將與幾千萬匹馬力匯集。
而無數底手掌握緊焊槍,
將把無限青春的生命,
一一焊在印刷電路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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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45期】毒蘋果札記 2012.12

施善繼

二○一二、十一、十五、沒有告別

 

我藏著一本魯迅的小選集,繁體字版,像是照相影印,但清晰好閱又似活字印刷,陪伴我渡過了將近四十年。書無封面亦無封底,無版權頁,無出版社,無前言無後語,無定價,無目錄。
當然有偽裝的書衣,域外的佳人,在禁書的年代,攜來相贈,那一刻只記存會心的快慰,靜默而沒有言語。全書276頁,收文22篇,儘是魯迅的實體。

它從新新的,被我翻到舊舊的,書頁日漸泛黃,閱讀時不經意的時間落下幾處不致擾人的斑漬。書用膠水黏脊沒有綫裝那麼牢固,書的起頭已經有些鬆脫,幾頁離掉的,合上書把它們規矩的夾緊在原來序列的頁碼裡。
    

沒有蝴蝶夾頁的《魯迅小選》,翻開偽裝的封面,第一頁,首篇〈影的告別〉映入眼簾:
    「人睡到不知道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說出那些話——」
接續的是選自《野草》的另六篇:〈好的故事〉、〈過客〉、〈失掉的好地獄〉、〈這樣的戰士〉、〈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淡淡的血痕中〉。
    

從兩冊小說集《吶喊》與《徬徨》,各選了五篇,它們是:〈孔乙己〉、〈一件小事〉、〈故鄉〉、〈阿Q正傳〉、〈鴨的喜劇〉以及〈在酒樓上〉、〈肥皂〉、〈示眾〉、〈傷逝〉、〈離婚〉。
    

從《故事新編》選兩篇:〈奔月〉、〈鑄劍〉。
    

從《朝花夕拾》選三篇:〈狗、貓、鼠〉、〈無常〉、〈范愛農〉。
    

這個本子無選編者的名字,注釋也闕如。
    

讀了不知道幾遍,讀了再讀,既然魯迅寫下〈影的告別〉,他向影子告別,他也成了影子,我自然必須向他告別,他卻又說:「朋友,時候近了。∕我將向黑暗裡徬徨于無地∕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麼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願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於你的白天;我願意只是虛空,決不佔你的心地。」。文字如今轉換成了語音,寄寓在我的耳際,於是我執意隨著魯迅的影子去尋找魯迅,被禁的魯迅,盜版的魯迅,小田嶽夫的魯迅,珂勒惠支的魯迅。
    

魯迅單自向著影子告別,他並沒有向我告別。

二○一二、十、二十一、鬆餅

公園東側馬路外環數間毗連的鐵皮屋,簡直一排違章建築,卻水電兩全,檳榔、早餐吧、烘焙咖啡,標榜進口材料現煎的鬆餅,誰想要什麼,停步靠近即可。其中尤以鬆餅最火,晴雨無論它午後三點準時開張迎賓,短短三個小時接近黃昏它便掛出寫著SORRY的牌子,表明當日的定量售罄,隔天再賣。許久不見看板上店主的真面目,傳聞去了別處另起新爐,此地留給夥計一女三男穩妥照顧,多少料做多少餅,多少餅結多少帳,難有差池。
    
用SORRY這個英文單字宣示快打烊了,老闆審時度勢恰到好處,我們這裡從來都是英文的勢力範圍,雖則他賣的是比利時列日的鬆餅,它卻不用法文的單字Désolé,現實裡的妙境,無所不在,視線能及之處,何需言詮。
    

鬆餅無疑是比利時頗具代表性的正規食物,它不僅僅是一款點心而已。比國導演達頓兄弟編導製作的電影,1999年獲頒坎城金棕櫚大獎的《蘿賽塔》,鬆餅在影片中被用做重要的素材,女主角蘿賽塔以之裹腹,搭飲自家攜帶的白水,蘿賽塔受僱專賣的鬆餅餐車,並沒有排列的人龍。達頓兄弟這部紀錄式搜索青少年失業問題的電影,促使比國政府設置「蘿賽塔條款」,立刻解決問題。
    

違章建築間鬆餅的內台,三男負責鬆餅製作,一女專司櫃上交易收銀,雖然忙碌但話語連連笑聲圈圈,顧客排得彎彎曲曲鬆鬆垮垮沒有隊形。不知他們領到的工資合不合心?生意如此紅熱,每天工作不過三、四個小時,看樣子比起大學的畢業生要好得很多吧。

二○一二、十一、五、《延安講話》
小說家莫言先生半年前參加「百位文學藝術家手抄毛澤東《延安講話》」的活動,事經此地偏狹的某一雙斜眼窺見到了,發出了奇異的驚嘆之聲,伊彷彿咀嚼著涼餿的豆腐,冷颼颼徹骨無比,間也滲溢著酸勁惱人的臭氣。
    
《延安講話》的全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毛澤東極為重要的一篇歷史文獻,包含〈引言〉(1942年5月2日)與〈結論〉(1942年5月23日)兩個部分,原載于1943年10月19日延安《解放日報》,其後收入不同時期編輯的各版《毛選》之中。
    

1990年夏途經福州,在街上的新華書店妥切的買到《毛澤東著作選讀》(上下冊/1986年8月北京一刷),結好帳尚未步出書店,我待在牆邊迫不及待快速先把它讀完第一遍,合上書屈指一算我居然在這篇文章面世48年後,方才讀到,幸還是不幸?我立刻聯想13年前萌生在台北,自由派文士發動攻擊壓制鄉土文學,在當時一名政工詩人主編的報紙陣地上連篇討伐,它們數落誣蔑鄉土文學的罪狀,直指鄉土文學,即工農兵文學的代稱,應予徹底消滅,它們只差沒把毛澤東這篇《延安講話》拉出來鞭撻,卻足夠讓觀者膽戰心驚寢食難安。
    

中國郵電局分別在1977年與1992年兩次發行郵票,紀念《延安講話》發表35周年及50周年。
    

小說家丁玲,1952年6月7日《在斯大林獎金授獎儀式上的講話》中,提及《延安講話》。另外她1952年5月寫過一篇《要為人民服務得更好──紀念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十周年》,與1982年5月的受訪紀錄《回憶與期望──為紀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四十周年答中國青年報〈向日葵〉編者問》。
    

小說家老舍,1952年5月21日在《人民日報》發表《毛主席給了我新的文藝生命》,文中一處他這樣寫:「在學習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前,我不可能寫出像最近兩年來我所寫的東西。………」。另一處他如此寫:「一九四九年年尾,由國外回來,我首先找到了一部《毛澤東選集》。頭一篇我讀的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詩人艾青1982年5月也留下一篇《延安文藝座談會前後》,詳實簡述他與《講話》發生的過從關係。
    

這些前人的遺珍,足堪後之來者學習參照。
    

莫言抄寫的是<引言>中談及的立場問題與態度問題。
我要在這裡抄寫<結論>部分第四章的一小段:

「我們的要求則是政治和藝術的統一,內容和形式的統一,革命的政治內容和盡可能完美的藝術形式的統一。缺乏藝術性的藝術品,無論政治上怎樣進步,也是沒有力量的。因此,我們既反對政治觀點錯誤的藝術品,也反對只有正確的政治觀點而沒有藝術力量的所謂“標語口號式”的傾向。」。

二○一二、十一、十一、《世界文學》
   
解嚴前想讀禁書非不可能,各顯神通各逢機緣純憑本事,白色恐怖既然恢恢無情灑了迷漫,無人得以輕易遁逃出這片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活域。軀體行為的管束,思想方法的箝制,儼若無菌病房的加護。
    

上世紀六○年代初期,我分別在民生東路馬偕醫院對面的那個派出所,與寧夏路錦州街交口的北署兩處,被警察逮住押坐在門邊的椅上,免費強迫挨剃刀,他們說中學生髮太長了不像話,要理一理按他們的標準,回到家躲不過媽媽的視線,責問哪裡啃的狗瘌痢,腳不停狂奔去理髮店重修。
    

一九七二年八月間的暑天,在漢中街的書店與自美歸來的唐文標相遇之後,我便開始耐心默默的尋找禁書,雖不全面但時有所獲,在全盲的世界裡偶也透進幾絲微光,文史易得,政經難覓,馬、列絕無蹤跡,毛的訊息則沒有全斷,匪情專家著述的《毛澤東思想剖析》,從中挑剔著讀它引為佐證的毛澤東殘缺的原文。
    

七○、八○年之交,一個開書店的朋友借給一堆兩捆20冊期刊《世界文學》,每一冊的封面都加蓋了兩枚長方形的印章,一枚「限閱」,另一枚「本限閱資料係供本人∕研究參考不得流傳」,連一本三百來頁普及性的文學刊物,統治當局都要如此處心積慮苛刻的予以禁斷,添加兩岸間的深重隔閡,諱莫如深,統治者的費盡心機已至無所不用其極的程度。
    

《世界文學》1953年創刊,已逾50年,出刊近350期,質佳量佳,1997年起我才成了它的訂戶,為時猶未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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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44期】毒蘋果札記 2012.11

施善繼

林書揚(1926-2012,台南麻豆)

二O一二、十、十二、紅色的名字

昨夜子時的11點50分,照往例該是你的病體跨入夢鄉無聲的時刻,夢鄉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夢鄉非烏托邦你知之甚詳,以往總是睡睡醒醒,沒有任何執意不歸的去路,火燒島上34年又7個月的囚錮,也都坦然擎著胸臆的紅旗回返,面無難色。
昨夜,你沉睡無底,攜帶生之辛酸,前赴死之至美。留下歡樂繼續尋找飢渴的他者。
今晨確悉你已經離世。
你不會再回來了。我於是在人間出版社2011年3月出版的《有了統一才能自決》(林書揚文集三)的扉頁上自己填了「書揚先生,2012、10、11,子時11點50分,在北京安眠。善繼敬筆。」,合上書本,幽幽的悲愴潛伏滾滾。
你形塑了一尊無比剛毅,勤勞戰鬥,永垂當代台灣史冊的光輝左翼,抵抗的範式,不屈不撓直擊壓迫,矢志追求公義。
一九八五年年初春季的一夜,歡迎你假釋,我在我家為你朗讀了歐仁‧鮑狄埃的詩<一切還沒有變>;你可曾忘記?

度過了十年的苦役生活,
  高貴的流放者,
你重新回到了我們身邊,
  看,我們的理想沒有實現。
  被餵肥了的法蘭西,
  好像也願意有些進步,
  但他們又一再拖延……
  不,一切還沒有變,
  英勇的起義者,
  我們有重任在肩!

仍然是這一幫傢伙當政,
  ……………
    ……………
 
鮑狄埃寫詩給苦役歸來的巴黎公社軍事指揮官馬克西姆‧里斯博納,巴黎公社失敗里斯博納被判處終身苦役,關了10年釋放,而你被判終身監禁竟關押長達34年7個月。
那一晚洗塵的晚餐你幾乎滴酒不沾,食量不大,言語爾雅,那一個晚上近距生動感知了你謙抑謹慎的風範。耀忠那夜同來共聚,靜靜的喝著酒,他是最後一位散酒的客人,離去時他的鞋子不知被那雙醉眼穿走,留他暫宿,他堅持光腳回華江橋邊的住處,孑然等待黎明。
    兩年前你從台大轉診北護分院,2010年7月8日上午約好士杰,沒有事先告知,我們冒然闖去康定路的北護住院部,有備而往,我背包裏擺著5月時剛出版的《回首海天相接處》(林書揚文集一)與《如何讓過去的成為真正的過去》(林書楊文集二),二書。假牙與牙床的不盡合套,使得咀嚼與進食的狀況不如理想,致營養不良,從病床上起身,要有兩人攙扶方能行走。眼疾也困擾相當一段時日了,加上幾些官能的務需一併診治,於是安排異地求醫,行旅在即。
    書揚先生沒有察覺我們來訪,靠近病床旁我趴近他的右耳,告訴他我是誰,陪病的人一直與他不停的在做著柔軟體操。病房實在夠小,耽擱太久肯定影響病護的活動。告辭時,我掏出包裡的兩本書。

「林桑,請幫我寫幾個字,好嗎?」
「唉呀,不行不行。我的眼睛已經不靈。」
林桑話音沙啞,兩眼虛掩,估計病體疲憊累了,振不起精神提不起腕力,等了一會兒,我重新開口。

    「沒關係,能怎麼寫就怎麼寫。」
把預先備好的紅色水筆,塞到林桑的手裡,他彷彿也沒怎麼握牢。調整斜躺的坐姿,又有點溜滑下去。
他終於瞇著眼睛,握不緊顫巍巍的水筆,寫下歪歪扭扭,筆劃不甚順當,紅色的名字。

二O一二、九、三十、痂

身上的瘡口或身上的傷口,凝結而成的硬東西,稱為痂,它痊癒之後會自然從皮膚的表層脫落,愛美的人士若還不對勁,瘡口傷口留下痕跡,痕跡給心裡印上疙瘩,這有什麼好煩惱,上門去找整型、美容專科,別忘了帶錢,搞不好可以刷卡,反正兩樣備齊萬無一失。
「英國領事館」這種鳥建築,我私下認定它是長在中國土地上的痂。從前自詡日不落的賊寇,如今落得接近光光,剩下中南美十幾枚不日之日,讓老主溫存著舊戀的餘暉。英帝侵華的歷史漸去漸遠,不用翻算紀錄即可,英帝植在中國土地上的痂,也無須毀棄拔除,這樣又授人野蠻的把柄。
    9月中,一日的午後,爬上鎮江西津古渡的高坡,在小碼頭街上走了一遭,街不長,星期三的白天沒有多少遊人,抬頭看飄搖的市招,夜臨會帶來預期的熱鬧燈火,這鎮江安靜的一角,鎮江多老?可以追溯至兩千多年前的西周。快走盡小碼頭街,赫然瞥見後山嶺一處封閉的痂,這處痂曾遭焚毀,1890年重建。這一處「英國領事館」,不會與《南京條約》規定開港的通商口岸寧波無關。
    鼓浪嶼我去過三趟,從廈門搭交通船十分鐘登岸,一上碼頭英帝1842年植下的那處痂,抬眼即望,如今是公家的辦公樓,廢物利用利用廢物。
    我鄰鄉淡水的出海口也有一幢,英帝遺留的舊痂,叫紅毛城,景點供人觀覽,年輕時騎摩托載女友去吹過海風。
    看這些帝國主義留下的舊痂,心底總犯揪,吃再好的止痛劑也無效。

 
二○一二、十、九、金紙

初一、十五尋常百姓家拜門內,初二、十六大小商人拜門外,儀式最終以燒金紙圓滿結束,金紙在鋁製的鼎鍋裡化灰,莫須有的傳送到各別信奉的神祇手中,賄賂神祇,請神祇們儲備享用,以保佑祈拜者平安與生意興隆,這種漢人移民的風俗,不知相沿成習了幾百個年頭。
    不久前「愛台灣」尚未瘋魔附身,長久一般庶民使用台灣自己生產、製造的物品,自自然然從來不覺有礙,階級高收入好的,也許比較常跑他們的舶來屋,各行其道相安無擾。彼時地攤貨也盛行,不要小看地攤貨,它們係某種類型的外銷品,人在福中不知福,好景不常。
    曾幾何時,世界工廠形形色色的貨櫃行銷全球,致全球歡暢,狂歡節絕不限定那一天,天天歡暢。資產階級的各式名牌幾乎委託MICOEM,從資產階級的國度買回家的,極少不是MIC。不用驚訝,你身邊新莊的瑞典商,它幾層樓高的貨架,絕多是MIC。還好有MIC,MIC好好,MIC為世界人民服務。我家索尼的VAIO就是MIC,要不要MIC,悉聽尊便。
    這個島上的腦袋,日據以後,便開始輕視對岸,低視東南亞,無暇中南美,它竊喜以為自是駝鳥蛋的蛋頭,它從來沒有經過奔跑時從不抬頭駝鳥一族哥兒們的認同,它自顧自的跑,彷彿在原地跑輕輕鬆鬆的跑,不費力氣。它說它爸爸是昭和,那麼平成應該是它的兄弟,昭和的父親無疑是它的爺爺。它更與USA親密,屁股對著屁股,肛門對著肛門。然而我暗忖,它比較形似沒有名份的棄婦,哀怨的時候哀怨,撒嬌的時候撒嬌,好好控制情緒,享受紛至沓來的摟抱。
    為了抵擋和緩MIC、東南亞、中南美的源源,原來就已經接近滿分卻因為信心不足的MIT,忸忸怩怩羞羞澀澀款步登場,去商市競逐,自由經濟怕什麼。
    連初一、十五,初二、十六焚燒的,都強調要燒台灣製的金紙,價格決定買賣供需,選擇取決於消費者口袋裡的預算,什麼製的燒成灰有差嗎?神祇會分辨灰是什麼製的嗎?台灣製的金紙質地好,燒完成灰,MIC、東南亞製的金紙燒完了,也成灰。到底那一種灰比較環保,那一種灰比較不耗氧,或者拜拜時,只供線香,不燒什麼製的金紙,今後不再向神祇賄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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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43期】毒蘋果札記 2012.10

 施善繼

露絲瑪麗‧荷頓《街景‧台灣》1980,水彩。(網路圖片)

二○一二、八、三十‧兩個孫子
   
兩個孫子正在牙牙學語,晃來晃去忽左忽右幾乎逮不緊他們圓圓肥肥的尾巴,經不住小不點小模樣的誘惑,往往突然趁機偷襲把他們截住摟在懷裡。大的兩歲三個月,小的周歲半。


家中牆上掛著兩幅字,一幅陳庭詩先生的行書,一幅南京書法家的草書,兩個孫子各有所屬絕不衝突。

抱起小孫子樂樂走近陳庭詩的行書,我仰頭讀出聲,「晨來雨洗長安路深,小巷迴無數,巷裡叩人家,寒梅還著花,………」。樂樂伸不直他彎彎的食指,隨著聲音的去處比往牆上,並且轉頭注視我嘴唇的啟合,尚未唸畢,他開始不耐,掙扎著欲從我的肘彎脫逃。

草書寫毛澤東的《水調歌頭》,為了無誤正確觀覽狂草,老伴用硬筆謄了一份小抄,浮貼在框沿方便參照。「才飲長江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大孫子桐桐比表弟才大九個月,無論如何夠不到高高在上的小抄,怎麼參照?去找來任何形似的紙頭,當他自己的小抄,雙手握著紙頭趴貼在條幅下擺的壓克力面板上,祖母一邊唸,他一邊認真煞有介事的參照。

從接近地面的書架取書則是他們一致的嗜好,大孫子喜歡搬比較重的畫冊,給他指令取達利或者米羅,已很少差錯。小孫子對咕咕咕情有獨鍾,問他咕咕咕在哪裡,他隨即四處去搜找,常常疊壓在重重駁雜的書堆中,幫著找出來遞給他,他趕忙翻到咕咕咕的地方對著我們笑。

二○一二、八、十二‧〈列寧的葬禮〉

南海路的歷史博物館展出俄蘇畫家十九位,用五個廳懸掛百幅作品,真是此地漫漫長夜難得罕見的藝文景象,恍惚之間彷彿反共抗俄的氛圍已絕塵飄走,然而不然。上個月紀念解嚴25周年,俄蘇比較大量的美展,解嚴如此之久才公開,我們當權的頭面人物,數年前還大言不慚著文〈請用文明來說服我〉,戒嚴若果是文明的體現,也未見今天的新當權者,在那個不遠的年代,對新舊一系的舊日當權者著文〈請用文明來說服我〉。文明是什麼呢?人類社會的開化狀態怎麼樣?並非緊握權柄的有力人士可以專擅獨攬自以為是的偏狹「文明」,用食指指向別人的鼻尖,怒目叱責野蠻,須要警覺此種舉止,頗即類野蠻而渾然無覺,雖然當伊發聲時身段曲盡優雅。

此次展出巡迴畫派三位畫家的四幅畫,應數寥若辰星;瓦‧蘇里科夫(1848-1916)的〈葉爾馬克征服西伯利亞〉草圖,瓦‧謝羅夫(1865-1911)的〈年輕女子的畫像習作〉,以及伊‧列維坦(1861-1900)的〈白楊樹林〉與〈五月〉。整體而言,遠遠無法滿足人們走進畫廊前濃厚的渴望。還好尚有鮑‧約干松(1893-1973)的〈列寧在第三次共青團大會上演講〉草圖兩幅,一幅列寧在講台上對著台下,一幅列寧右側臉特寫,以及康‧馬克西莫夫(1913-1993)的〈列寧的葬禮〉,此幅油畫創作耗時前後22年,自1949至1970,畫幅198×339公分,從扛抬靈柩的接班群相,清晰的看得出畫筆某些模糊的輕抹,恐怕是這幅畫為何完成得如此長久,也間接委婉的透露了列寧臨終前無言的擔憂。

列寧分別在1918年的5月及1920年的4-5月間寫下〈論「左派」幼稚性和小資產階級性〉一文與〈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一書。詳閱過此一文一書的讀者,都瞭然列寧的以左評左、就事論事。偏偏島上當權派的同謀,昏蛋的蛋頭,逕行把列寧的這兩篇標題,竄改成「左派的幼稚病」一句,趾高氣揚恣意損人,當然它僅僅是一句右派率性而為目中無人的口頭禪,經常夾雜在話語的習慣間,並無實際意義。倒是有無必要創意,諸如「右派的空洞病」、「右派的譫妄病」或「右派的驕淫病」、「右派的失明病」逐個回敬。右派也可以參加進來,為頭戴的冠冕,選取一頂自己沾沾自喜的帽名,往後世傳誦,讓晚生的隔代警惕,忍不住欲學榜樣仿效,亦無不可。

歷史博物館籌辦俄蘇畫家美展,立意至善應該鼓掌,讓此間的觀賞者通過視覺跨域,使心靈走出去。這個展,與七年前兩廳院音樂廳策劃「發現蕭斯塔科維奇系列」音樂會,異曲同工。空談要言走出去,卻作繭自縛耽溺於坐井觀天日日年年,井底畢竟無波無風雖然黑暗但很安全,如今還須要走夜路吹口哨嗎?接下來要不要籌辦「巡迴畫派五十年展」、「20世紀前後四十年展」、「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五十年展」、「列寧專題特展」等等。

我們浸淫在西方現代主義美術的魔咒裡麻木太久,密不透氣都快接近腐朽的邊緣了,欣賞並借鑑俄蘇的美術正是時候,從此開鑼。

二O一二、八、十六、露絲瑪莉

露絲瑪莉離開台灣回加拿大都有二十來年了。

1979年年底映真二進宮有驚無險釋放,我們曾相聚在映真家的後山上,同時約了李豐醫師一齊野餐。

那時,伊與華洲知交,正巧租住在映真家近旁,走不用三分鐘就到了。伊能講普通話,但速度略為緩慢,溝通無礙。伊愛畫畫,把一幅畫在紙上的水彩贈給了我。

今年上半年,在《尋畫/吳耀忠》的活動中,從一卷電子錄像的檔案裡,赫然乍見伊與耀忠的合照,伊站在耀忠坐椅背後,估計是一幀珍貴的師生紀念照,耀忠願意教伊,授課對耀忠而言人盡皆知,是一樁吝嗇且不平凡的難事。

華洲有一首刊登在一九七七年八月號《夏潮雜誌/17期》上,5節30行的短詩,題為〈少棒〉。雜誌上市後,戒嚴時期的情治單位,給總編蘇慶黎打了電話,追蹤探查作者到底誰,慶黎告訴我,他們兇煞的口氣即知要辦人,慶黎在電話裡答以原稿刊完隨手丟棄,誰知道作者是誰,垃圾桶也不知道作者是誰,「你們一旦派人踏進編輯室,我立刻宣佈《夏潮》淪陷!」,慶黎對著話筒發吼。

回味回味〈少棒〉的後面三節;

自從有了你,少棒!
我們可以不用努力向上,
我們可以不用奮發圖強。
自從有了你,少棒!
我們已不必有原子彈,
我們更不必有太空船。

多少國恥要靠你洗雪,
多少國恥要靠你挽回。
燙平我們心頭的屈辱,
拭去我們腮邊的淚!
讓民族意氣風發,
為國家吐氣揚眉!

少棒!少棒!
國產的「小超人」,
飛!飛!飛上天!
少棒!少棒!
你是我們的白日夢,
你是我們的鴉片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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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42期】毒蘋果札記 2012.09

施善繼

二○一二‧七‧二十九‧幽靈

博爾赫斯夫人瑪麗亞‧兒玉,2000年3月訪華簽名文件。

哥倫比亞著名小說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寫過一篇散文《諾貝爾獎的幽靈》,微微的抱屈為另一位阿根廷的著名作家博爾赫斯,如何在1976年底評委的投票中落選,博氏的名字從此自候選人的名單中永遠消蝕。

馬爾克斯直接稱呼諾貝爾文學獎是一個幽靈,儘管他自己在稍後的1982年獲得這個幽靈頒贈的榮耀。

1976年的9月22日,據馬爾克斯記載,博爾赫斯受邀拜會了皮諾切特將軍,在接見廳博氏說了幾句含有布宜諾斯艾利斯人幽默感的場面應酬話,然而北歐瑞典人對拉美阿根廷人的幽默一無所感,馬爾克斯逕行猜測,博氏自此與諾貝爾文學獎緣斷,線索光溜溜這麼單純簡短,天底下沒有因之產生共鳴的人漠然,完整保留了馬爾克斯獨自的觀察與臆想。

畫家吳耀忠生前送我一套,他為60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畫像的文集,此套文集的序文《不巧的冠冕》由小說家陳映真執筆,發表於1981年2月中下旬,故人高信疆主編的《中時‧人間》上,1984年9月輯入文論集《孤兒的歷史‧歷史的孤兒》(遠景叢刊No. 221)。在陳映真看來,他認為諾貝爾文學獎係一項「國際強權政治下的文學桂冠」,在「為真理和自由而鞠躬盡瘁」的獲獎作家群裡,他標舉列出心儀的名字23位。「當然,任何人都可能依他自己的喜好,去重新排列和挑選這些名字。」他如此寫著。

馬爾克斯有些淒淒然在《幽靈》一文裡說:「我們這些既是他的作品的貪婪的讀者也是他的政治上的反對者的人,一點兒也不想知道他終於從每年的焦慮中得到了解脫。」

諾貝爾立下遺囑獎勵後世的善意與美意,無庸置疑,但某類審時度勢的幽靈層出不窮,已經啞口無言的化學家如若突然醒轉,他也難免禁得住掩面太息,悔不當初。

浙江文藝出版社於20世紀結束的前夕(1999年12月),出版了《博爾赫斯全集》(五卷本),台灣的商務印書館經過授權也出版了繁體字版。博爾赫斯夫人瑪麗亞‧兒玉2000年3月訪華時說:「博爾赫斯做夢都想來中國。把他的書介紹到中國,是我的心願。在迄今為止博爾赫斯作品的33種譯文中,中文版全集是最完備的。」。

博爾赫斯的小說創作並無長篇,在與另一位拉美作家的談話中,他表示:「長篇小說不可能像短篇小說那樣有可能臻於完美,而後者卻能容納前者的全部內容。」。我以之向一位並不陌生的寫友提及,我們熟悉的陳映真也是極佳的例子與榜樣,寫友無語,僅以笑意回應我他戮力不懈的堅毅,我尤其理解並領會他永無底止的意志。


二○一二‧八‧五‧屏息以待
   
二十世紀西方古典樂界的指揮群中,我極欣賞意大利籍大我四歲的里卡多‧穆蒂。數月前率他的麾下芝加哥交響樂團訪問莫斯科,在俄羅斯的大地上獻演肖斯塔科維奇,真是令人艷羨的美事,我雖只在遙遠的他方獲知訊息,也油然感染上透心的喜氣。

他與領軍過的舊士費城交響、愛樂樂團留下斯克里亞賓《第一交響曲》、柴科夫斯基《曼弗雷德交響曲》,以及與老東家米蘭斯卡拉劇院合作錄製威爾第的四幕歌劇《命運之力》,將使樂友長久津津樂道。

短暫匆促的行程致他疲憊,或是指揮家的言辭與外爍的形象一樣瀟灑,他對著俄羅斯聽眾說了兩句話;

    「音樂是超越政治的方式之一。」
    「沒有國籍的音樂,能拉近人們的距離。」

穆蒂是意大利人,芝加哥交響樂團來自美國,肖斯塔科維奇乃蘇維埃社會主義時期的作曲家,三方齊聚,在2012年初夏的某個夜晚,遠抵近悅合演一場皆大歡喜的音樂會,返場曲加演白俄羅斯與意大利作曲家的兩首曲子,稱得上安排得宜,如此而已。那麼,芝團訪俄的音樂活動如實體現了穆蒂說的兩句話?音樂會的設計都交給經濟公司運作,但其實質內容卻充滿非外人所能一窺究竟的內在折沖,文化的厚薄,經濟的波動,市場甜蜜的胃納,主客觀運勢的交雜。蘇聯解體一段長日子了,風聞冷戰結束,路人皆曰冷戰已經結束,其實大謬不然,沒有熱戰的進行,世界便依然處於冷戰的狀態。樂團越洋演出,除了美其名為交流、娛樂,也是文化意識的輸出,通過非交戰的你死我活,承平的把醺醺的音符,飄入聆樂者的靈魂深處,無形圈圈,無形箍緊,恬然怡然。

穆蒂不日後將握著他的指揮棒訪台,他若非孤陋寡聞而指揮芝加哥演奏江文也,那一首?我且屏息以待。

二O一二‧七‧十七‧植牙的預算

「您的牙齒確定要拔的左下6、7,左上5、6。」
「右邊是右上7和右下6的牙齒,共6顆牙需拔掉。」
「拔完牙後右上缺4、6、7共三顆牙,目前4的位置有一組活動假牙,目前左上有一組3X5的固定假牙,拔了左上5、6後,左上共缺牙4、5、6、7四顆牙,就缺牙來說上面共缺7顆,下面缺了3顆牙。」
「上、下缺牙區若用固定假牙的做法;上面右上後可種兩顆植牙,左上後方缺4顆牙可種4顆牙,上面兩邊後牙植牙都需要做上顎竇提高術。左上4、5兩顆缺牙區的外面常常拔牙後牙床在外側有缺損較多的情形,一般需要在此區域植牙時同時做填骨粉和再生膜的補充,以利植牙的骨頭足夠。」
「植牙上面的費用為每顆費用是7萬元,共種6顆6X7=42萬元,上面每邊上顎竇提高術費用為6萬元,兩邊皆做需要12萬元,至於4、5位置要做補骨粉和再生膜否,需再口腔檢查,為兩萬元。」

「下面缺牙要做固定假牙,有兩個方案;

1.    磨5和7做牙橋,費用12000X2+10000=34000,前面4可做Post(2000)
加假牙12000=14000。14000+34000=48000,約一到兩個月完成。
2.    若植牙,右下植一顆左下植兩顆,共三顆費用7X3=21萬元。」

「上面做活動假牙為4萬元,下面為3萬元。下面可做一立即性活動假牙為1萬5千元。」

消磨了整一個月,也許是健保單位的規定,隔周掛一次號連掛四次,終於完成粗略的概估,求診者張開大大的牙口,豎直雙耳聚精會神,橫臥在兩張診療椅其中之一,深怕遺漏有聞必錄,臉色淺顯蒼白神經質齒科大夫職業性的他訴。

齒科診所座落在一個巷口,俗稱三角窗,隔著落地厚吋玻璃與馬路彼端公園的巨排樟樹對望。齒科大夫獨自喃喃宣敘,診察室似有若無環繞著弱音頻某類宗教的歌訣,乍初錯覺從屋外穿滲進來,疑惑探詢那是什麼聲音?齒科大夫支吾他要護士播放一盤輕誦的六字經,助念助念平安平安。

此號齒科診所的地理位置,在方圓五百米內絕不少於十家私立的牙科醫院群中,數一數二,牙醫紅紅火火,照理被它們輻射覆蓋的社區民眾,從年幼到垂老個個高枕無憂。如果加上短短不及五十公尺的大樓走廊,即設有一、二、三間不同商標的銀行,人身已宛若親臨天堂。

一家牙醫的說法,值不值信賴,牙醫這種貨也得比三家,怎麼比,另外找兩家各掛四次號,再分別聽取不同的報告?牙醫不敢肯定保證,卻又說整好了,大致可以使用十年,十年後世界會滑向那一種模樣,預知未來紀事,沒有千里眼的本事,務實把每一瞬的今天好好過好。

回家去好好籌躉有聞必錄裏的數目,再來推開診所的厚吋玻璃落地門,一百萬理應充足有找。但整個過程顯然須由幾個組合的人員協力完成,這裡只是接洽明亮的櫃台,抬頭看完了醫師的執照,公部門頒給的證件懸在白冷的牆上發愣,放心吧安全甭煩惱,伴著輕誦的經謠。一百萬最後真還不夠,哪又會追加多少,伴著輕誦的經謠。

曾經吃過或正在靠搞土木工程吃飯的人士,全都知道,工程位置一旦堪定,各項外業依序辦牢,內業設計把圖繪好,統計工程數量,單價分析,損耗與利潤、預算書終於編成。牙醫診所裡的有聞必錄,編成預算書徵信消費者有何不可,工程預算書巨細靡遺條分縷析童叟無欺,牙醫診所的作業如若參照,嘉惠大眾造福人群功德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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