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50期】毒蘋果札記 2013.05

二〇一三、四、一、舊日的殘響

施善繼

《我家門前有條河》,100*150cm,z拼布作品。

Z:法國當代社會主義者,米歇爾‧博德(Michel Beaud)在其所著《資本主義史1500-1980》一書裡,有這樣的總結,「資本主義帶來無產階級化、工資支付制、城市化、和消費目標與生產進程及生活方式的一致性」。
S:陳映真也說過「……傳統的Taiwanese/Chinese Identities 在每一天的每一個時刻中腐蝕、消亡……國際性消費文化的意識形態,反對任何形式和內容的民族主義和Nation State的認同意識。…… 」
 

Z:我們便是在這張歷史的巨大灰網底下,在被扭曲的特定時空裡,於一九七〇年代在東南中國的台北結婚。兩個受薪的上班族相濡以沫,相繼生下我們的子女,構成一戶四口,市民階級的小家。
 

S:那時,蔣經國頒佈行政十大革新,請囍酒不准超過十桌,我們偷偷多訂兩桌,開十一桌,剩一桌不能退錢,隔天與家人專程又去把它吃了。那家飯店在中華路,理教總公所遭回祿前後已不見蹤影。如今後殖民時期,皇民化氛圍熾熱酷烈,早改開日語補習班,大喇喇的賣,狠狠賺。
 

Z:小兒肖鼠,小女肖龍,相差足足四歲。「兩個孩子恰恰好」,當時怕只是衛生主管官署設計的一句順口溜,也許不是什麼餿主意,他們怕沒從台灣自身的歷史情況、地理環境、社會結構,及處於資本主義陣營裡的國際分工等等因素,通盤考量人口增長壓力,預期衍生派發的諸多問題。
 

S:沒有能力和遠見吧。在被宰制的現代化的迷思裡,除了頭殼外的一切統統現代化,頭殼裡的儘是封建傳統的玩意,包括多子多孫觀念,及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
 

Z:在加工出口型態勞力密集方興未艾的1960年代,沒有我們為數眾多的「女」工同胞,同心協力,無言的奉獻她們的青春、生命,便不會有所謂「經濟奇蹟」的搭建。
 

S:「經濟奇蹟」這龐然大物,現在被統治階級濃縮成最最輝煌的勳章,整天別在胸前閃閃爍爍,但明眼人清楚這僅僅是謊墨說部裡的一章。而這一章恰恰是為數眾多的「女」工同胞,蘸著她們全部生命裡的鮮血苦汗譜寫的。
 

Z:準此以觀,「經濟奇蹟」的無名英雄反倒是女多於男的結果了。
 

S:當年懵懵懂懂,滿腦子搖晃的竟全是俗世的想法。
 

Z:如果今天結婚,我們不應生育吧,免讓人子在這個無岸苦海泅泳,讓地球也減少一分負擔。
 

S:堵住製造垃圾的基因,有必要。
 

Z:我們這個世界,乍看之下什麼都好端端,然而人子卻要在驚濤駭浪中衝刺,在處處人為的迷障裡冒險,還得步步留神以免掉入陷阱跌進深淵。
 

S:一支草一點露,難脫老祖宗那一套。一般人最窩心的數字其實是3,2男1女最稱心滿意,什麼兩個恰恰好,鬼在扯淡,鬼扯淡。
 

Z:生完兩個男的,好想女的,生完兩個女的,成天都在想男的。總之心底永遠戚戚焉。
 

S:妳大姑連生四個壯丁,三姑連生四位仙女,君不見還有其他種種或然?愛怎麼生就怎麼生吧,老話一句,一支草一點露。
 

Z:沒那麼輕鬆,數支草一點露,人爭食他們的同類久矣,何況雨都是酸的,露敢情是甜的。
 

S:小兒出世,初為人父不會也不懂怎麼坐月子,好像沒有特別弄啥給妳吃,與平常一樣。生小女才稍稍摸著狀況,開門七件事一把抓,送小兒上娃娃車,洗尿片擦地板接來訪客人。
 

Z:每天晚上抱著哄他入睡,那知擺進搖籃竟哇哇大叫,整個晚上折騰幾次,天便亮了,是不是男娃娃比較凶悍。女娃娃讓她趴著睡,伊一覺到天亮。
 

S:六個月時,有天下班,鄰居來密告白天看見小兒,被奶媽五花大綁在沙發,一霎時妳死命擁著他嗚咽,終至嚎啕不止。
 

Z:小兒一歲九個月,裹著一屁股尿布,上幼稚園的托兒班,大概沒有人比我們家的小孩,更早上幼稚園托兒班的吧,哈哈,小鬼上小鬼的班,我們上大鬼的班。
 

S:聽說幼稚園上久了,會變得老油條,然而也沒有別的法子啊,好在我們家的材料耐高溫經炸。
 

Z:薪水,搞了半天,買奶粉,給奶媽,付幼稚園,再付房東、醫生、紅喜白喪。
 

S:市民階級的生活原來這種鳥樣,生活指數愈高愈攀,生活泥沼愈深愈陷。集體夢囈裡嘶喊著「東方瑞士」,集體夢遺後也渴望「多摩造鎮」,集體無的放矢。
 

Z:硬體和軟體全面夾殺,天網地羅,哭不用悲從中來,樂也毋須牽動真情,一切物質化、商品化。一切看錢。
 

S:每天在公寓和辦公室間擺盪,出門只要不踩到狗屎便算非常幸福,但不踩到也難。
 

Z:你爸爸把鹿港的三分地變賣,供你繳學費。
 

S:妳從新竹到新莊,新莊再到這裡。我們隨人群向城市蝟集。
 

Z:故鄉已認不得你,故鄉即將自地平線消逝。
 

S:如何歸去?除了公寓,還是公寓,永遠是公寓。
 

Z:我們最拮据的時刻,你居然背著我去買了日本集英社出版的「現代世界美術全集」。
 

S:不也買了世界文化社出版的「世界歷史シリーズ」裡有關中國的幾冊,及小學館「原色世界の美術——中國」錯誤! 尚未定義書籤。
 

Z:受薪生活雖不致困窘,却繃得緊緊,沒有別的外快,不僅需量入為出,幾乎錙銖必較。沒有餘裕自然得禁錮非份之想。
 

S:市鎮小知識份子的尾巴,沒栓緊在不經意間給溜了出來,生活已無暇自顧,竟膽敢奢要藝術,還要文化。
 

Z:先把你壓得扁扁,再看你怎麼喘。
 

S:二戰後美日的網羅舖天蓋地撒下,無所遁逃。偏偏「台灣省」千真萬確被印在精美的原色世界の美術裡的中國の史蹟分布圖上。
 

Z:有點像玩禁忌的遊戲,歷史的實像一旦窺穿,我們恍然大悟原來我們活在虛像的編造裡。
 

S:昭和48年合當西元1971,日本人在公刊於世的中國美術年表裡,羅列上溯自西元前三千年仰韶文化的彩陶遺蹟,直至1949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但陳衡恪、吳俊卿、徐悲鴻、齊璜四人則遭抹黑,其實側著燈光依稀能讀出名字。
 

Z:帝國主義的兩面手法,真是高明得令我們這一票後殖民地精英渾無知覺,只感全身通透酥麻。
 

S:妖艷的霓虹,亮麗的市招,冗自明滅著它們的蠱惑,我們這種階級,可以無事到處去瞎拼嗎?不必要的東西根本不準亂碰,剛租房時,連押金都用借來的支票軋給房東還沒忘吧。
 

Z:只怕懶,三餐不管上舊市或超市買回家自己料理,都比上館子、餐廳划算,無論如何衛生、安全。
 

S:全面而超量無可救藥的髒亂,便是在這樣漫無節制又瘋狂製造的消費型態過程中積累的。各種官能的嗜貪,是此地每一位精英費盡一生之力所要夢寐追逐並汲汲營鑽。
 

Z:好像說,大家把垃圾堆到外頭,家裡便全都弄整潔了,不是這麼回事吧,在這種惡質的循環系統底下,外頭的一切正是內部的總投射。「家」內外小循環,「國」內外大循環,絕望的必要之「惡」。
 

S:我們的國民平均所得,據言已跨越一萬美元,正朝一萬數千美元的未知躍進,人人滿面春風,個個躊躇滿志。
 

Z:孫文地下有知,不曉得會不會因為他的姓名,被今人比擬為錢而鬱鬱難終。「利益尚未成功,同志仍須輸送。」按目前的勢頭,應該只會愈演愈烈。
 

S:「余致力國民革命」還是讓遙遠且寂寞的躺在中山陵上的孫先生,一人去獨自呢喃。
 

Z:扁担已無須萎縮在昔日農業的牆角啜泣,它曾經朝氣煥發的担負相當長的前、近代台灣史,讓它在我們的記憶中光榮除役。
 

S:那些外省老兵在大街小巷穿梭的豆花,那些本省小販遊走在舊日騎樓底下的杏仁茶,他們沿家挨戶的吆喝,他們的肩挑與背影已成為我們共同的鄉愁。
 

Z:小兒1995秋後入伍,男生當完兵,他越過生理與心理青年階段的蘊熟,跨進成人世界直面人生,粉墨混入我們這一齣永不落幕的荒謬劇場。
 

S:那個夏季,他從學校畢業,沒有社團活動,暫時沒有三千公尺海拔的高山可爬,他去打工當計時員,報名參加紅十字會辦的水上救生訓練。
 

Z:小女1996和大妖「聯考」做困獸之鬪。
 

S:天命不能不知,但知了又如何。
 

Z:說不要騙來騙去,就是要大家騙來騙去。
 

S:只能做不能說。
 

Z:台灣這一套活命哲學,未來的世代絕對能適應。不用杞人憂天,離世界末日還遠,反正我們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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