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50期】局外人札記 2013.05

老吾老

葉芸芸

嚴格地說,這個冬天長島只下了一場大雪,另外飄了幾次都是不沾地的小雪。二月的那一場大雪來勢洶洶,讓人措手不及,農曆除夕的前一天凌晨開始飄雪,天亮以後氣溫上升,雪花越飄越大片,落到地面就像刨冰,隨著溫度持續上升,冰花變成雨水,午後氣溫下降又變回大片的冰花,天黑以後又變成棉絮般的雪花,這種乾雪落地不融,積雪很快就見厚度,這樣整整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近午時分才停。
窗外一片白茫茫,寂靜無聲,彷彿一切都凝固在冰點,時間也靜止了,世界從未如此潔淨安祥,看不到任何污點。近三尺高的積雪堵在大門外,鄰家幾個壯丁來幫忙,耐心等待他們把埋在雪中的汽車挖出來,再慢慢剷開一條小徑直通到門前,打開大門給每個壯丁派一個紅包,難得一個有人情味的春節。

這場大雪讓長島東半部地區的交通癱瘓了很多天,幸運的人們困在有暖氣的家裡,不幸運的人們回家的路上幾多周折。貫穿長島東西的高速公路入夜以後成了厚厚的滑雪道,幾百輛趕路回家的車子逃不開在雪道上打滑出軌拋錨的命運。接下來的兩個月氣溫一直徘徊在冰點上下,積雪久久不融,後院角落兩個蜂箱一直埋在雪中,我不禁常常拿起望遠鏡望向毫無動靜的後院,為兩窩蜜蜂的生存而焦急,春天一點跡象也沒有,這個冬天真是失眠者難熬的漫漫長夜。

攜帶著企盼春暖雪融的心情,去看這樣沉重議題的影片實在是不智的,我並不是沒有猶豫,只因為兒子願意陪伴,就壯了膽。影片結束了,燈亮起來,觀眾席一片寂靜,沒有人拍手也沒有人說話,甚至於刻意避開目光的交會,好似都受了驚嚇,靜悄悄地走出電影院,我滿懷對兒子的歉意,讓他青春輕快的心情蒙上沉重。這個法文字的原意是「愛」,但這果真是一部探索愛情的影片抑或是一部精心雕塑的恐怖片?

愛在死亡面前失語

在今年度的奧斯卡獎獲得多項提名,包括Emmanuella Riva的最佳女主角,這位85歲高齡的法國詩人半個世紀前以主演<廣島之戀>而成名。但是最終只拿到一個象徵性的最佳外語片,兩位八十好幾的男女主角,一部描寫老與死亡的電影,在信仰青春性感與暴力的好萊塢,受到忽視冷落並不令人意外。

老與死亡是生命必然的終點,這只是自然界的規律,卻是一個容易讓很多人失語、失措、不知如何面對的課題,在許多文化中被刻意避諱而成為不能談論的禁忌。那是我們絕大部分人都不願意造訪的悲傷之地,卻又不可避免地,有一天必定要抵達的終點。宗教誠然已經不是現代人們精神生活的主要內容,推崇個人主義的現代西方社會,愛情往往被賦予一種不勝負荷的神聖地位。

的故事場景被安排在一個樸素優雅的巴黎公寓裡,主角是一對年邁的恩愛夫妻,安妮和喬治都是退休的音樂教師,他們曾經有過充滿文化氣息的共同生活,但是當生命抵達最後的歲月,優雅亮麗不再,剩下的只有生與死別離的蒼涼,安妮備受病痛折磨,盡心照顧的喬治也受磨難。奧地利導演Michael Haneke仔細鋪呈最後歲月令人不忍目睹的事實,無情地剝奪了觀眾相信愛情能夠征服死亡的妄想,死亡終究是唯一可能的出路,觀眾不得不要思索安樂死這個矛盾又敏感的議題。

現代西方社會深沉的危機卻還是在於疏離,這也是導演毫不放鬆地逼迫觀眾面對的,朋友、鄰居以及所有可能願意幫忙的其他人似乎都被排除了,包括他們的女兒也被擋在母親的臥房門外。尊重個人隱私的個人主義社會,人們習慣於生活在一個完美的表象裡,時刻警惕自己與他人的邊防界限,努力營造孤獨的島嶼,即便在擁擠的人群裡也感到孤單的人們,逐漸失去關懷他人的能力,困難的時刻不知如何尋求援助,甚至沒有能力接受關懷與幫助。
 
沖繩群島的老年人

太平洋的沖繩(琉球)群島上,有全球比例最高的健康長壽老人,這些年齡超過90、100的快樂世紀老人有一些共同點,除了吃的好(健康的飲食),保持活躍(勞動)的生活方式,很少有高血壓、心血管或是糖尿病等慢性疾病,也沒有像很多潛在歧視的日本社會那麼高的老人自殺率,不僅如此,沖繩的老年人似乎普遍具有一種明確的生活目標以及社區連結的歸屬感。

他/她們在太陽底下的菜園裡一起勞動,相偕步行到所有腿力能夠抵達的地方,他/她們喜歡在海灘上跳一種由太極拳演變來的傳統舞蹈,他/她們一起整理祖先的墳地並在那兒野餐,分享食物或是自家釀造的好酒。他/她們每月參加模合 (Moai) 聚餐,模合是沖繩傳統的互助團體,一種以信任為基礎的儲蓄合作社,也是沖繩人們應對日常生活中各種危機與困難的依靠與支柱。

但是沖繩被世界遺忘已經很久,沖繩民眾承受歷史命運的磨難更是長遠。日本幕府時代以武力侵略並統治之,比台灣更早成為為日本生產蔗糖的殖民地,如今沖繩是日本的一個縣,依然被本土日本人視為次等公民。當今的美國人則只知道沖繩 (Okinawa) 是美軍在太平洋的基地,有點歷史知識的才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期發生在那兒的慘烈戰役,沖繩是太平洋戰爭中美軍和日軍唯一大規模的地上戰場,五十萬沖繩民眾的日常生活場所被捲入長達三個月的戰火。戰爭末期日本軍隊強迫沖繩民眾「集團自決」的歷史事實,直到今天依然衝擊著有良知人士對戰爭責任問題的思考。戰後的沖繩受美國軍事統治長達27年,年復一年過著欠缺民主與人權的戰時體制生活,1972年美國將沖繩的施政權「復歸」交還給日本,但是沖繩人民的基本人權並沒有因此得到改善,反而接受了日本轉嫁的各種本土的危機,首先就是日本本土美軍基地的轉移。
 
來不及長大,就老了

沖繩群島處於日本與台灣之間,在台灣長大的我對近鄰的她卻十分陌生,對於沖繩民眾艱辛的抗爭一無所知。1995年在台北,參加陳映真先生主辦的一個關於東亞冷戰歷史的國際研討會,我初次聽到沖繩抗議美軍基地運動的婦女代表的報告而震驚淚下。沖繩是東亞的一個孤兒,沖繩民眾從來沒有自欺欺人的餘裕,他/她們孤立無援獨自抵抗美國的軍事統治,國際社會不曾有過仗義執言的聲音。然則,歷史命運賦予的苦難,似乎讓他們更為堅強,尊嚴地讓過去的血淚留在過去,年長一輩帶著自嘲的幽默,和藹可親的笑容鼓舞著年輕一輩,勇敢地生活在當下的今日。

許多年前,有一次在台北見到陳映真先生,那天他從背後走過來輕輕拍著我的頭,一邊說「好看的白頭髮」。而後,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以前總以為六十歲是別人的事,與我無關,怎知這麼快就輪到自己了?」

那天我沒怎麼在意他說的話,因為我也是那種輕視歲月的魯勇之輩,雖然華髮早生,卻傲慢地相信「老」絕對是別人家的事兒,落不到我身上。

映真先生的話不曾被放在心上,卻還是被塞在腦海的那個角落裡,暫時被遺忘了。去年一位老朋友自學術界退休,這是一位向來樂觀並長年在南美洲亞馬遜河上冒險的頑童,我竟然聽到他不勝感慨地說「怎麼還來不及長大,就老了?」這時候真好像又感覺到映真先生從背後拍了一下我的後腦殼,只是這一次我不再能擱置腦後了。

不只是我和許多我的朋友們已經在步入老年人口的行列,事實是這個世界的人口組成結構正在迅速的老化,聯合國人口基金會的報告指出,目前全球70億人口中,平均每九人就有一人是六十歲以上的。日本是當今老年人口比例最高的國家,約佔總人口的30%,聯合國估計,到2050年全球老年人口將逾20億,佔總人口的五分之一,其中有六十多個國家將與今天的日本一樣面對人口老化的問題。現在擁有大量年輕勞動人口的開發中國家,也將背負老年人口所帶來的沉重負擔,各國政府是否有政策和實際行動提供老年人口所需要的支援,並為將來做好準備?台灣與大陸,在不久的將來也都要面對這個嚴厲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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