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44期】毒蘋果札記 2012.11

施善繼

林書揚(1926-2012,台南麻豆)

二O一二、十、十二、紅色的名字

昨夜子時的11點50分,照往例該是你的病體跨入夢鄉無聲的時刻,夢鄉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夢鄉非烏托邦你知之甚詳,以往總是睡睡醒醒,沒有任何執意不歸的去路,火燒島上34年又7個月的囚錮,也都坦然擎著胸臆的紅旗回返,面無難色。
昨夜,你沉睡無底,攜帶生之辛酸,前赴死之至美。留下歡樂繼續尋找飢渴的他者。
今晨確悉你已經離世。
你不會再回來了。我於是在人間出版社2011年3月出版的《有了統一才能自決》(林書揚文集三)的扉頁上自己填了「書揚先生,2012、10、11,子時11點50分,在北京安眠。善繼敬筆。」,合上書本,幽幽的悲愴潛伏滾滾。
你形塑了一尊無比剛毅,勤勞戰鬥,永垂當代台灣史冊的光輝左翼,抵抗的範式,不屈不撓直擊壓迫,矢志追求公義。
一九八五年年初春季的一夜,歡迎你假釋,我在我家為你朗讀了歐仁‧鮑狄埃的詩<一切還沒有變>;你可曾忘記?

度過了十年的苦役生活,
  高貴的流放者,
你重新回到了我們身邊,
  看,我們的理想沒有實現。
  被餵肥了的法蘭西,
  好像也願意有些進步,
  但他們又一再拖延……
  不,一切還沒有變,
  英勇的起義者,
  我們有重任在肩!

仍然是這一幫傢伙當政,
  ……………
    ……………
 
鮑狄埃寫詩給苦役歸來的巴黎公社軍事指揮官馬克西姆‧里斯博納,巴黎公社失敗里斯博納被判處終身苦役,關了10年釋放,而你被判終身監禁竟關押長達34年7個月。
那一晚洗塵的晚餐你幾乎滴酒不沾,食量不大,言語爾雅,那一個晚上近距生動感知了你謙抑謹慎的風範。耀忠那夜同來共聚,靜靜的喝著酒,他是最後一位散酒的客人,離去時他的鞋子不知被那雙醉眼穿走,留他暫宿,他堅持光腳回華江橋邊的住處,孑然等待黎明。
    兩年前你從台大轉診北護分院,2010年7月8日上午約好士杰,沒有事先告知,我們冒然闖去康定路的北護住院部,有備而往,我背包裏擺著5月時剛出版的《回首海天相接處》(林書揚文集一)與《如何讓過去的成為真正的過去》(林書楊文集二),二書。假牙與牙床的不盡合套,使得咀嚼與進食的狀況不如理想,致營養不良,從病床上起身,要有兩人攙扶方能行走。眼疾也困擾相當一段時日了,加上幾些官能的務需一併診治,於是安排異地求醫,行旅在即。
    書揚先生沒有察覺我們來訪,靠近病床旁我趴近他的右耳,告訴他我是誰,陪病的人一直與他不停的在做著柔軟體操。病房實在夠小,耽擱太久肯定影響病護的活動。告辭時,我掏出包裡的兩本書。

「林桑,請幫我寫幾個字,好嗎?」
「唉呀,不行不行。我的眼睛已經不靈。」
林桑話音沙啞,兩眼虛掩,估計病體疲憊累了,振不起精神提不起腕力,等了一會兒,我重新開口。

    「沒關係,能怎麼寫就怎麼寫。」
把預先備好的紅色水筆,塞到林桑的手裡,他彷彿也沒怎麼握牢。調整斜躺的坐姿,又有點溜滑下去。
他終於瞇著眼睛,握不緊顫巍巍的水筆,寫下歪歪扭扭,筆劃不甚順當,紅色的名字。

二O一二、九、三十、痂

身上的瘡口或身上的傷口,凝結而成的硬東西,稱為痂,它痊癒之後會自然從皮膚的表層脫落,愛美的人士若還不對勁,瘡口傷口留下痕跡,痕跡給心裡印上疙瘩,這有什麼好煩惱,上門去找整型、美容專科,別忘了帶錢,搞不好可以刷卡,反正兩樣備齊萬無一失。
「英國領事館」這種鳥建築,我私下認定它是長在中國土地上的痂。從前自詡日不落的賊寇,如今落得接近光光,剩下中南美十幾枚不日之日,讓老主溫存著舊戀的餘暉。英帝侵華的歷史漸去漸遠,不用翻算紀錄即可,英帝植在中國土地上的痂,也無須毀棄拔除,這樣又授人野蠻的把柄。
    9月中,一日的午後,爬上鎮江西津古渡的高坡,在小碼頭街上走了一遭,街不長,星期三的白天沒有多少遊人,抬頭看飄搖的市招,夜臨會帶來預期的熱鬧燈火,這鎮江安靜的一角,鎮江多老?可以追溯至兩千多年前的西周。快走盡小碼頭街,赫然瞥見後山嶺一處封閉的痂,這處痂曾遭焚毀,1890年重建。這一處「英國領事館」,不會與《南京條約》規定開港的通商口岸寧波無關。
    鼓浪嶼我去過三趟,從廈門搭交通船十分鐘登岸,一上碼頭英帝1842年植下的那處痂,抬眼即望,如今是公家的辦公樓,廢物利用利用廢物。
    我鄰鄉淡水的出海口也有一幢,英帝遺留的舊痂,叫紅毛城,景點供人觀覽,年輕時騎摩托載女友去吹過海風。
    看這些帝國主義留下的舊痂,心底總犯揪,吃再好的止痛劑也無效。

 
二○一二、十、九、金紙

初一、十五尋常百姓家拜門內,初二、十六大小商人拜門外,儀式最終以燒金紙圓滿結束,金紙在鋁製的鼎鍋裡化灰,莫須有的傳送到各別信奉的神祇手中,賄賂神祇,請神祇們儲備享用,以保佑祈拜者平安與生意興隆,這種漢人移民的風俗,不知相沿成習了幾百個年頭。
    不久前「愛台灣」尚未瘋魔附身,長久一般庶民使用台灣自己生產、製造的物品,自自然然從來不覺有礙,階級高收入好的,也許比較常跑他們的舶來屋,各行其道相安無擾。彼時地攤貨也盛行,不要小看地攤貨,它們係某種類型的外銷品,人在福中不知福,好景不常。
    曾幾何時,世界工廠形形色色的貨櫃行銷全球,致全球歡暢,狂歡節絕不限定那一天,天天歡暢。資產階級的各式名牌幾乎委託MICOEM,從資產階級的國度買回家的,極少不是MIC。不用驚訝,你身邊新莊的瑞典商,它幾層樓高的貨架,絕多是MIC。還好有MIC,MIC好好,MIC為世界人民服務。我家索尼的VAIO就是MIC,要不要MIC,悉聽尊便。
    這個島上的腦袋,日據以後,便開始輕視對岸,低視東南亞,無暇中南美,它竊喜以為自是駝鳥蛋的蛋頭,它從來沒有經過奔跑時從不抬頭駝鳥一族哥兒們的認同,它自顧自的跑,彷彿在原地跑輕輕鬆鬆的跑,不費力氣。它說它爸爸是昭和,那麼平成應該是它的兄弟,昭和的父親無疑是它的爺爺。它更與USA親密,屁股對著屁股,肛門對著肛門。然而我暗忖,它比較形似沒有名份的棄婦,哀怨的時候哀怨,撒嬌的時候撒嬌,好好控制情緒,享受紛至沓來的摟抱。
    為了抵擋和緩MIC、東南亞、中南美的源源,原來就已經接近滿分卻因為信心不足的MIT,忸忸怩怩羞羞澀澀款步登場,去商市競逐,自由經濟怕什麼。
    連初一、十五,初二、十六焚燒的,都強調要燒台灣製的金紙,價格決定買賣供需,選擇取決於消費者口袋裡的預算,什麼製的燒成灰有差嗎?神祇會分辨灰是什麼製的嗎?台灣製的金紙質地好,燒完成灰,MIC、東南亞製的金紙燒完了,也成灰。到底那一種灰比較環保,那一種灰比較不耗氧,或者拜拜時,只供線香,不燒什麼製的金紙,今後不再向神祇賄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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