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51期】毒蘋果札記 2013.06


施善繼

二0一三、三、八、38夜話之二

「左」並不可怕,對「左」的無知才可怕,缺「左」對人體有害,如同缺「鈣」對人體有害。瞎了左眼剩下右眼,看見世上的物體都成了平面,偏偏為我們裝義眼的眼科大夫搞錯了,他弄了一顆右翼屬性的人造眼球,以致吾人臉上的兩顆眼球右右頑癖,積重難返回天乏術。

陳先生因為「左」的關係,為大家,為這個社會的進步,為台灣的當代史坐了七年不義的牢獄,喜歡文學關心社會脈動,關心我們正在走向的歷史,一定要讀陳映真,他是「為人生而藝術」很好的表率。鍾喬與我都受到陳先生極為深刻而且深遠的影響。陳先生不僅僅以他的世界觀、文藝觀影響了我們,他的人格魅力、處世態度也無形的感染了我們。我帶了陳先生坐牢的判決書影本讓各位看看,請各位傳閱,感受一些歷史尚存的餘溫。

我與書中熟稔的第二位人物,「吳耀忠」先生,鍾喬寫在書中第一部《探望》的第2篇34頁的《在黑暗裡沉沒》。他是同陳先生一個案子被捕坐牢的畫家,當代台灣美術史不能遺漏的一個畫家,為了追求理想主義奮不顧身。去年上半年交通大學亞太研究所做出它們的研究成果,出了一本吳先生的畫冊、一本他的傳記。

陳、吳二位先生的案子,連同台灣知識青年的另4個案子,去年底剛過世,台灣牢齡最長繫獄34年7個月的林書揚先生,在1990年的5月4日寫了一篇《苦澀的台灣五四精神─60年代到70年代台灣知青五案的啟迪》,請在座各位找來閱讀參考。

今晚新書的主角鍾喬,他的文章易讀、好讀,比較不似休閒的讀物,因為提供他抒寫的生活經驗本就不是休閒的,他在島內的營為或者境外旅歷,無一休閒,他要針對問題進行問題意識的推敲,他想追尋問題常常不辭辛勞直抵天涯海角,他最先是詩人,後來又是報告文學人,寫過小說、接著是劇場人,今晚他是新書出版的散文人,多重的角色使得他的文體是上述諸種文學類型的混合與雜交。

鍾喬幸運的直接承襲當代左翼的香火,認真嚴肅而且熱烈的生活,在反動時空的荊棘叢中穿梭,廣泛有機連結,同運同命的人們,不管他們使用什麼語言,協同合力驅魔,繼續做出應有的不懈的努力。

《春遲》──送給鍾喬

詩/施善繼

再怎麼費勁都尋不著
角色的投影詩行間鍾喬
伊的雙眸懸在佈景深處
等待著劇幕的次地開鑼

情節騷動疏離效果閃爍
國之幽靈堆滿廢墟金玉
牽引傀儡它已精於誆墨
習慣於把黎民一一放逐

觀眾席上眼睛與耳朵
雙雙獲得奇異的點染
緩解了痛與苦的膠著

春遲三月往往漫不經心
悲運放逐歸返之途難溯
憂傷終場憂傷的終場

二0一三、四、二十、阿公不要陪你睡覺

小外孫有點不那麼情願的,被哄趕著上床去就寢,他無精打采碎步走往臥室,嘴裡念念有詞,「阿公不要陪你睡覺」,「阿公不要陪你睡覺」,剛滿兩足歲童言童語的句構,他真正的意思,是不要我躺在他的枕旁陪著他睡覺。那奶奶呢?,「奶奶要阿公泡」,他爬上床就好位,「奶奶要阿公泡」,奶奶呢,他仰著臉開始等待……

奶瓶空了,奶奶喝光了,兩眼還骨碌碌的,他把空瓶遞還我,媽媽吩咐的限量不得追加,遵守規約只能與我對視。「床頭灯要不要關掉」,「不要」他答。他眼睜睜的朝上看著天花板,他在床上一個人,從虛掩的門縫偷窺,他不斷翻來覆去,已經離開原來躺著的位置,坤乾挪移天旋地轉。

我推門進去,扶好他,順手整理了一下床鋪上的諸物,灯太亮恐怕是他遲遲合不上眼的潛因「阿公把灯關掉」我說,「不要,阿公不要關灯」他依然拒絕。如果關灯,讓臥室暗下來,他睡著了我便可以躺下來陪著。沒關灯,我準備退了出來,「阿公不要陪你睡覺」,他不忘說。他堅持不關灯,該也是防範我,戒懼「阿公不要陪你睡覺」的事態發生。我步出臥室,門虛掩,室內保持著亮光。

我很睏,但他尚未入眠,想不出什麼好的點子。壯著膽量推門,靠近床頭,這一次他竟然不是重複那一句「阿公不要陪你睡覺」。始料未及他視線觸抵五斗櫃上,「媽媽的包包」對著我說完,忍了一晚上的淚水,哭聲抑制不止,抽泣也抑制不止……

二0一三、五、十一、鳶尾

半個月來,一盆茂密盎綠的鳶尾,拖拖拉拉不怎麼專心一意,先秀5朵,隔日4朵,過幾天興致再加5朵,本以為它今年就此歇了,個把禮拜之後,卻在狂雨傾瀉的摧折又綻4朵,天亮從淒厲彷彿不絕的雨勢中捧進屋,其一已經受傷默默。

巴西鳶尾都選擇在凌晨開放,性喜明燦的一族,生命旅程靜靜,不及24小時,黃昏漸漸移近,它們各自萎枯於無形,消聲匿跡的紫藍蝶影。

鳶尾謝後。信箱裡發現,投置著一支5杈,滿面笑容迎人的康乃馨,頗有節制的等待著,我於是把它握回家,找一只高瘦的玻璃杯,注水將之供樂,不知它在我家會與日子相伴多久?

幾幾乎素顏無妝的鳶尾,樸質怡人,與另一款巴西的盛產,節奏熱不可炙的旋律森巴,寂騷兩極。巴西當代作曲家維拉─洛勃斯著名的連篇《巴西的巴哈風格曲》,第二號第四首《內地的小火車》,數樣民俗樂器合組交響,模擬小火車行進在鄉間蜿蜒、爬坡喘息的動態畫面,嘉年華何只在大城歡騰,鄉間原就保有自己方式的嘉年華。而初夏不忘開花的鳶尾,它們在鬧市開放,更多舖滿了巴西遼遠的原野與荒郊。朝花夕拾,恰好是魯迅先生一本回憶散文的書名。

梵谷在聖-雷米畫了四幅法國鳶尾,1889年5月兩幅《地上鳶尾》,1890年5月兩幅《瓶中鳶尾》,那一幅中景的《地上鳶尾》71×93 cm,已在1987年底的市場拍賣歸於私有財貨,梵谷鳶尾人間斷魂。

二0一三、五、十六、空想芬蘭

芬蘭作曲家西貝柳斯的七首交響曲,我衷心最為喜愛的一首,是被稱譽乃「19世紀最後一首偉大的交響曲」,e小調作品39號,1899年西氏34歲時完成。

喜愛誰的曲子純然主觀,別人怎麼說如何評隨它去,省得爭少些辯,不費口水對喉嚨而且有益,自由聆賞唯我獨尊。

西貝柳斯的作品編至116號,係1929年為小提琴與鋼琴雙重奏寫的《三個片段》,此後停筆直至1957年離世,政府致贈他終身俸安度不再創作的28個餘年。他的作品1號《聖誕節歌曲五首》,譜於1895年30歲。從1895年寫到1929年共34年,他活了92歲,創作樂曲的時間,佔了生命史總長的百分之37,他沒有編號或漏掉編號的創作,也不計其數。

《三個片段》包括1.舞踏場景,2.舞姿特寫,與3.浪漫迴旋曲,作曲家的最後作品,皆名天鵝之歌,這組總長不過8分半鐘的雙重奏,輕快利落要言不煩,重點置於第三段,準備放下創作之筆64歲初老了,浪漫迴旋曲留存世上,聽者何幸,否則相忘江湖,明早照例還要日出。

若果柴可夫斯基與鮑羅丁們對西貝柳斯產生影響,我依然在他的e小調明確無誤的聽見了芬蘭,芬蘭國民樂派的幻想,與歐陸後期浪漫樂派的混紡,他芬蘭的內心獨白,他芬蘭的憂鬱與渴望,他芬蘭的悲傷與喜狂,他芬蘭的憧憬和愁悵。我私自認定e小調的第4樂章可以媲美交響詩《芬蘭頌》,後者似乎比較雄勁剛烈,我贊嘆於第4樂章裡豪邁而柔美與悲劇芬蘭狂亂的絞纏。

1989年6月芬蘭國家廣播公司交響樂團來訪,演出全套交響曲七首,是此地自有音樂活動以來的超級大事紀,彼時中山南路音樂廳方才啟用,迎來盛典令人激動。三場音樂會的返場曲,晚晚《芬蘭頌》,好則好矣,坐在台下別無選擇只能接受,夜夜聽他們宣揚國威,走著回家一路上並不怎麼好受。

樂團指揮卻未料設想加演他曲,一樣等質傳遞芬蘭的奧妙,譬如e小調的第4樂章,傳奇曲第3首《黃泉的天鵝》或作品16號的《春之歌》。也可以投懷送抱,演奏江文也的《台灣舞曲》、《田園詩曲》或《汨羅沉流》。音符的跳躍,穿透人類自囚的阻隔,機會難覓稍縱即逝,事過境遷空想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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