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施善繼
二○一二、十一、十五、沒有告別
我藏著一本魯迅的小選集,繁體字版,像是照相影印,但清晰好閱又似活字印刷,陪伴我渡過了將近四十年。書無封面亦無封底,無版權頁,無出版社,無前言無後語,無定價,無目錄。
當然有偽裝的書衣,域外的佳人,在禁書的年代,攜來相贈,那一刻只記存會心的快慰,靜默而沒有言語。全書276頁,收文22篇,儘是魯迅的實體。
它從新新的,被我翻到舊舊的,書頁日漸泛黃,閱讀時不經意的時間落下幾處不致擾人的斑漬。書用膠水黏脊沒有綫裝那麼牢固,書的起頭已經有些鬆脫,幾頁離掉的,合上書把它們規矩的夾緊在原來序列的頁碼裡。
沒有蝴蝶夾頁的《魯迅小選》,翻開偽裝的封面,第一頁,首篇〈影的告別〉映入眼簾:
「人睡到不知道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說出那些話——」
接續的是選自《野草》的另六篇:〈好的故事〉、〈過客〉、〈失掉的好地獄〉、〈這樣的戰士〉、〈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淡淡的血痕中〉。
從兩冊小說集《吶喊》與《徬徨》,各選了五篇,它們是:〈孔乙己〉、〈一件小事〉、〈故鄉〉、〈阿Q正傳〉、〈鴨的喜劇〉以及〈在酒樓上〉、〈肥皂〉、〈示眾〉、〈傷逝〉、〈離婚〉。
從《故事新編》選兩篇:〈奔月〉、〈鑄劍〉。
從《朝花夕拾》選三篇:〈狗、貓、鼠〉、〈無常〉、〈范愛農〉。
這個本子無選編者的名字,注釋也闕如。
讀了不知道幾遍,讀了再讀,既然魯迅寫下〈影的告別〉,他向影子告別,他也成了影子,我自然必須向他告別,他卻又說:「朋友,時候近了。∕我將向黑暗裡徬徨于無地∕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麼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願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於你的白天;我願意只是虛空,決不佔你的心地。」。文字如今轉換成了語音,寄寓在我的耳際,於是我執意隨著魯迅的影子去尋找魯迅,被禁的魯迅,盜版的魯迅,小田嶽夫的魯迅,珂勒惠支的魯迅。
魯迅單自向著影子告別,他並沒有向我告別。
二○一二、十、二十一、鬆餅
公園東側馬路外環數間毗連的鐵皮屋,簡直一排違章建築,卻水電兩全,檳榔、早餐吧、烘焙咖啡,標榜進口材料現煎的鬆餅,誰想要什麼,停步靠近即可。其中尤以鬆餅最火,晴雨無論它午後三點準時開張迎賓,短短三個小時接近黃昏它便掛出寫著SORRY的牌子,表明當日的定量售罄,隔天再賣。許久不見看板上店主的真面目,傳聞去了別處另起新爐,此地留給夥計一女三男穩妥照顧,多少料做多少餅,多少餅結多少帳,難有差池。
用SORRY這個英文單字宣示快打烊了,老闆審時度勢恰到好處,我們這裡從來都是英文的勢力範圍,雖則他賣的是比利時列日的鬆餅,它卻不用法文的單字Désolé,現實裡的妙境,無所不在,視線能及之處,何需言詮。
鬆餅無疑是比利時頗具代表性的正規食物,它不僅僅是一款點心而已。比國導演達頓兄弟編導製作的電影,1999年獲頒坎城金棕櫚大獎的《蘿賽塔》,鬆餅在影片中被用做重要的素材,女主角蘿賽塔以之裹腹,搭飲自家攜帶的白水,蘿賽塔受僱專賣的鬆餅餐車,並沒有排列的人龍。達頓兄弟這部紀錄式搜索青少年失業問題的電影,促使比國政府設置「蘿賽塔條款」,立刻解決問題。
違章建築間鬆餅的內台,三男負責鬆餅製作,一女專司櫃上交易收銀,雖然忙碌但話語連連笑聲圈圈,顧客排得彎彎曲曲鬆鬆垮垮沒有隊形。不知他們領到的工資合不合心?生意如此紅熱,每天工作不過三、四個小時,看樣子比起大學的畢業生要好得很多吧。
二○一二、十一、五、《延安講話》
小說家莫言先生半年前參加「百位文學藝術家手抄毛澤東《延安講話》」的活動,事經此地偏狹的某一雙斜眼窺見到了,發出了奇異的驚嘆之聲,伊彷彿咀嚼著涼餿的豆腐,冷颼颼徹骨無比,間也滲溢著酸勁惱人的臭氣。
《延安講話》的全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毛澤東極為重要的一篇歷史文獻,包含〈引言〉(1942年5月2日)與〈結論〉(1942年5月23日)兩個部分,原載于1943年10月19日延安《解放日報》,其後收入不同時期編輯的各版《毛選》之中。
1990年夏途經福州,在街上的新華書店妥切的買到《毛澤東著作選讀》(上下冊/1986年8月北京一刷),結好帳尚未步出書店,我待在牆邊迫不及待快速先把它讀完第一遍,合上書屈指一算我居然在這篇文章面世48年後,方才讀到,幸還是不幸?我立刻聯想13年前萌生在台北,自由派文士發動攻擊壓制鄉土文學,在當時一名政工詩人主編的報紙陣地上連篇討伐,它們數落誣蔑鄉土文學的罪狀,直指鄉土文學,即工農兵文學的代稱,應予徹底消滅,它們只差沒把毛澤東這篇《延安講話》拉出來鞭撻,卻足夠讓觀者膽戰心驚寢食難安。
中國郵電局分別在1977年與1992年兩次發行郵票,紀念《延安講話》發表35周年及50周年。
小說家丁玲,1952年6月7日《在斯大林獎金授獎儀式上的講話》中,提及《延安講話》。另外她1952年5月寫過一篇《要為人民服務得更好──紀念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十周年》,與1982年5月的受訪紀錄《回憶與期望──為紀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四十周年答中國青年報〈向日葵〉編者問》。
小說家老舍,1952年5月21日在《人民日報》發表《毛主席給了我新的文藝生命》,文中一處他這樣寫:「在學習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前,我不可能寫出像最近兩年來我所寫的東西。………」。另一處他如此寫:「一九四九年年尾,由國外回來,我首先找到了一部《毛澤東選集》。頭一篇我讀的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詩人艾青1982年5月也留下一篇《延安文藝座談會前後》,詳實簡述他與《講話》發生的過從關係。
這些前人的遺珍,足堪後之來者學習參照。
莫言抄寫的是<引言>中談及的立場問題與態度問題。
我要在這裡抄寫<結論>部分第四章的一小段:
「我們的要求則是政治和藝術的統一,內容和形式的統一,革命的政治內容和盡可能完美的藝術形式的統一。缺乏藝術性的藝術品,無論政治上怎樣進步,也是沒有力量的。因此,我們既反對政治觀點錯誤的藝術品,也反對只有正確的政治觀點而沒有藝術力量的所謂“標語口號式”的傾向。」。
二○一二、十一、十一、《世界文學》
解嚴前想讀禁書非不可能,各顯神通各逢機緣純憑本事,白色恐怖既然恢恢無情灑了迷漫,無人得以輕易遁逃出這片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活域。軀體行為的管束,思想方法的箝制,儼若無菌病房的加護。
上世紀六○年代初期,我分別在民生東路馬偕醫院對面的那個派出所,與寧夏路錦州街交口的北署兩處,被警察逮住押坐在門邊的椅上,免費強迫挨剃刀,他們說中學生髮太長了不像話,要理一理按他們的標準,回到家躲不過媽媽的視線,責問哪裡啃的狗瘌痢,腳不停狂奔去理髮店重修。
一九七二年八月間的暑天,在漢中街的書店與自美歸來的唐文標相遇之後,我便開始耐心默默的尋找禁書,雖不全面但時有所獲,在全盲的世界裡偶也透進幾絲微光,文史易得,政經難覓,馬、列絕無蹤跡,毛的訊息則沒有全斷,匪情專家著述的《毛澤東思想剖析》,從中挑剔著讀它引為佐證的毛澤東殘缺的原文。
七○、八○年之交,一個開書店的朋友借給一堆兩捆20冊期刊《世界文學》,每一冊的封面都加蓋了兩枚長方形的印章,一枚「限閱」,另一枚「本限閱資料係供本人∕研究參考不得流傳」,連一本三百來頁普及性的文學刊物,統治當局都要如此處心積慮苛刻的予以禁斷,添加兩岸間的深重隔閡,諱莫如深,統治者的費盡心機已至無所不用其極的程度。
《世界文學》1953年創刊,已逾50年,出刊近350期,質佳量佳,1997年起我才成了它的訂戶,為時猶未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