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33期】2011年秋祭祭文

秋祭會場

許育嘉(夏潮聯合會副會長)

         2011年10月晚秋,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台灣地區戒嚴時期政治事件處理協會的同志;烈士遺族以及兩岸和平發展論壇的各界代表,謹以鮮花素果致祭五○年代白色恐怖犧牲者英靈而頌曰:

         台島菊月猶未寒,馬場星火待燎原;

         烈士不留匣中刀,飛將此去不見還。

         國憂未釋雖鶴髮,平生何慰有童顏;

         埋心不死留春色,且忍罡風換十年。

         1911年辛亥革命的砲火震垮中國千年的封建王朝,吹響中華民族歷時百年追求民族獨立與解放的號角。由孫中山先生領導的國民革命,啟蒙和孕育了中國近代史上一大批投身救亡圖存的革命志士,也開啟國共兩黨歷時九十年的路線之爭。而你們正是在這個大時代的巨輪下,用風華正茂的年輕生命,見證了民族分離與對峙的痛苦,用堅毅的意志彰顯了民族獨立與解放的艱難,用社會主義的理想開啟了我們前進的道路。

         今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海峽兩岸的中國人用自己的方式共同紀念辛亥百年,追思中山精神,體現了兩岸關係的歷史連結,也說明了兩岸同胞是民族命運興衰的共同體。回想1949年後,兩岸分斷、骨肉分離、同胞相殘的歷史場景,隨著兩岸關係的和平發展與共同繁榮,我們相信兩岸終將走向和平統一的歷史進程。在此辛亥百年之際,我們將力促兩岸捐棄前嫌,追隨中山先生統一中國的志業和遺願,就結束兩岸敵對狀態,簽訂和平協定展開政治協商,完成海峽兩岸未竟之歷史共業,以告慰烈士英靈。

         今天,我們在秋水微涼的馬場町,莊嚴地緬懷你們所繼承的日據時期台灣反帝民族解放運動先輩們光榮的愛國主義傳統,誠摯地追憶你們自願自覺的投身於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道路,為終結國家內戰,完成民族統一,最終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但是,我們沒有悲傷,也不帶仇恨,我們始終相信,你們所獻身的民族解放事業,你們所擔憂的祖國,在走過許多曲折的道路後,正逐漸朝向繁榮富強的道路前進。我們也始終相信,一個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現代化中國,將巍然屹立在世界東方。

        安息吧!死難的同志,別再為祖國擔憂!

        你流著血照亮著路,我們繼續往前走。

        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全體同志暨家屬

2011/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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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33期】2011年五○年代白色恐怖秋祭慰靈大會

 走出歷史悲情迎向兩岸和平

 2011年秋祭在馬場町隆重舉行

民歌手楊祖珺獻唱

       【本報訊】20111029日下午,全台各地在50年代遭遇白色恐怖迫害的受害者及其二、三代家屬,還有許多民間團體、關心民眾約600多人來到臺北市馬場町紀念公園,於當年受難者行刑的土丘前,參加由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等團體所主辦的2011年五○年代白色恐怖秋祭慰靈大會

        1948年國民政府頒佈「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1949年全面退守來台後又發佈軍事戒嚴令。在國際冷戰和國共內戰的局勢下,期間有數千人被槍斃,數以萬計的人被投入黑牢。整個台灣島陷入了將近38年的戒嚴統治,使得台灣從日據時期開始的左翼傳統也湮沒噤聲。
        就在1993年,一位政治受難者,為了完成父母的遺願。尋找被槍斃哥哥的屍骨,經過漫長的30年尋找。意外地在六張犁公墓上找到了他的哥哥的墓石,同時也發現了兩百多枚的墓石散落其間。從那年開始,每年舉辦的「秋祭」追思活動至今已經有18年的歷史。
        秋祭當日,由夏潮聯合會副會長、同時也是政治受難人家屬許育嘉宣讀祭文,隨及全體與會者齊唱安息歌;遺族代表向烈士與受難者遺孀代表獻花;以及遺族代表徐文彥、王乃雯向與會者致詞。今年的秋祭活動除了邀請藝術家陳界仁參與會場的規劃設計,同時也邀請音樂家黎國媛擔任現場音樂總監。社運工作者也是民歌手楊祖珺教授、原住民排灣族歌手林廣財、和平歌詠隊也在現場獻唱包括「來甦」、「少年中國」、「美麗島」、「走向復興」等多首歌曲,引起與會者的同聲共鳴,也讓今年的秋祭活動在莊嚴中帶來更多感動。
        政治受難人互助會總會會長吳榮元在代表主辦單位致辭時表示,今年適逢辛亥百年,我們所緬懷追思的先烈們,雖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在臺灣投身變革運動的受難者和犧牲者,然他們所秉持的理想主義愛國情操,與「振興中華、統一中國」的辛亥精神一脈相承。他說,緬懷先烈們熱愛鄉土的崇高情操,要努力重現五○年代白色恐怖那段祖國分斷、骨肉相殘的血淚歷史原貌,連結兩岸近現代歷史,凝聚兩岸民族感情,創造祖國認同的共同記憶。
        吳榮元表示,值此祖國和平崛起、兩岸迎向和平新時代的關鍵時刻,我們應走出歷史悲情,把握機遇推動兩岸結束敵對狀態,打造共同家園的兩岸願景。他強調,簽訂〈兩岸和平協議〉是不可逆轉的歷史必然,實現國家統一,是中華民族整體根本利益之所在。台灣人民應盡一份責任,推動兩岸關係和平發展,實現真正的兩岸和解,完成祖國的和平統一偉業。
        2011年白色恐怖秋祭慰靈大會,最後在「向人民忠魂獻花」的儀式中,由全場與會人員手持鮮花致獻於當年烈士犧牲的土丘後圓滿結束。雖然,今年的秋祭活動沒有受到台灣當局應有的重視,但是隨著兩岸和平發展的大勢所趨,現場與會者普遍認為,不僅白色恐怖受難仁及其家屬必須走出歷史悲情,兩岸關係也必需走出歷史悲情,才能迎向真正的和平與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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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牌與革命:「台北歌手」<差事演出訊息>

        歷經半年時間的設計,「寶藏巖山城戶外劇場」即將搭建完成。並首推由「差事劇團」製作的「台北歌手」一劇。

        本劇由知名電影導演及演員陳文彬擔綱,飾演來自歷史時空的<舞影>一角。劇中,他帶著昔時的革命身影,前來品牌發表會的現場,遇上打算以「革命」做為品牌行銷手段的<ROCK>(由雷煦光飾),發生跨越時空的一系列事件。有魔幻、有現實,融合於歌、舞及敘事中…

        「台北歌手」原本指涉的是有「台灣第一才子」之稱的呂赫若,他是195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的革命行動家。.後來流亡鹿窟基地,被毒蛇咬死…據說,是為了發 電報給當時對岸的共產黨…。他逢不幸後,情治單位因不明其身份,而僅知他曾經是聲樂家、小說家,便在他失蹤死亡後,稱他做:「台北歌手」。

        「台北歌手」將昔日時空下以投身「革命」而受難的記憶,擺到當下時空的解剖台上來驗證。於是發現,過去在理想主義的旗幟下逆風而行的「台北歌手」,如今,被揺身一變,成了得以包裝「革命」成為一種最佳品牌的市場潮流。

        品牌是一種風尚,一種趨勢,一種無法抵擋的誘惑。這都說明了現今文化商品風潮的無孔不入。因而,行銷革命對於革命記憶本身,就是透過商品化的手段,讓人們 輕鬆享有一份原本是沉重的抵抗。然而,抵抗重要嗎?人們或許要問。其實,倒也不是抵抗重不重要的問題,而是它能帶來什麼樣的反思的問題。 這是「差事劇團」藉由劇場諷喻現實的另一次表現。就在層疊著城市記憶的寶藏巖中有「台北歌手」的身影。

【犇報‧第31期】《求索:陳映真的文學之路》序言(下)

趙剛

三、知人論世:我的閱讀經驗與方法      

        記得很久以前,在報紙副刊上讀過一篇文章。我是否真讀了,或是否讀完了,我還真不確定,但我記得作者是誰──文學批評家夏志清教授,而讓我更難忘的是它的標題:「正襟危坐讀小說」。      
        
         小說,稗官者流,還需要正襟危坐讀之?我疑心是文學批評家自抬身價的說法。多年以來,我似乎只有讀理論(而且當然是西方理論)的時候,才會「正襟危坐」,文字相對隔膜抽象濃縮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在態度上就先把理論文字看做是最純正的學術精華,體大思精、高屋建瓴、論證周密若是,對之能不「正襟危坐」嗎?這應該是搞社會科學的人,尤其是有理論傾向的人,的通病──「寡人有疾,寡人好理論」。但對這個病,我卻一直沒有自覺與反思的機遇。因此,我帶著這樣的一種社會科學的理論癖好,把陳映真的洪範版小說全集好好讀了兩遍,那是在2009年上半的時候。
         
        我對於理論─閱讀─寫作的關係設想是這樣的。首先,從閱讀中抽繹出一些「主旨」或核心概念或提問。然後,「命題作文」,按照主旨/概念把各篇小說中的相關「資料」找出;然後編織成一個首尾一貫的論文,好比,陳映真小說中的階級、現實主義、人道主義、宗教觀、女性形象、死亡……。這些題目當然也是成立的,也應有人研究,也有一定的價值。好比,我就想有時間好好地寫一篇陳映真的高度複雜、矛盾的宗教觀,以及這個宗教觀在陳映真的思想與創作生涯中不同時期的不同位置。事實上,我在2009年年底的那個會議上所發表的論文,也就是兩個「主題」的拼貼,其中之一就是「宗教」。這部分後來被我刪除了,因為實在還算不上到位,我把精神完全傾注到青年陳映真關於性/女性的思考,也就是本書的第一章。
         
        但是這篇論文最終的樣子,和我之前所設想的大不相同,因為我把「素材」(也就是相關的小說)嚴格地保護在各篇小說的獨特的歷史空間中,而不讓它被概念所分割、析離、重整。因為我在閱讀和思考的過程中發現或更為確認了一個道理,我要看到的、瞭解的不是概念如何在小說中跳舞,而是具體的人的存在狀態。更進一步說,我要探討的是:在一個特定的時代裡,也就是1960年代的台灣,在白色恐怖、家父長威權統治、資本主義開始蓬勃發展、城鄉矛盾開展、美國風所向批靡⋯⋯,等時代特質下,一個特定的、極其稀有的主體位置,如陳映真這樣的左翼青年,如何面對一個特定的問題:這個左翼青年是如何面對同樣不可告人的左翼(道德)理想主義與性苦悶/慾望的拉扯撕裂,他是如何在之間掙扎?掙扎的心路樣態為何?
         
        我發現至少有六、七篇早期小說都是以不同方式在面對這個主體困惑;每一篇小說都是一個有機體,或都是一顆因痛苦欲求與憤懣而生的珠子。既是如此,那我又如何能以概念之刀把這些篇小說剁碎,做成一盤生菜沙拉(或大拌菜)?不成。於是,我就收起那大而無當的概念之斧鉞,低調地把這我對這些篇小說的各自的理解,也就是由我所看到的不同的珠子,把它們串成一串珠鍊而已。我希望保留每一篇的歷史性與有機性。
         
        但是,何以我最終得以如此的方式寫就這篇論文呢?必須表白,這不是由於我的籌畫,我的原始籌畫是「命題作文」,而是由於一種傻功夫。當初我把小說全集讀了兩遍之後,我是有一些被理論所導引出來的零散感覺與理解,但要憑著這些寫一篇論文,就感覺很不踏實,後來,也的確發現當初自以為的「理解」其實很多是想當然爾的誤讀、粗讀。那怎麼辦呢?以這些不到位的理解為石木蓋一棟房子,肯定是不成的,而勉強要成,那只能藉由理論的空話,說一個大而無當面面俱到的故事。這沒有意義。那怎麼辦呢?這就牽涉到門外漢的好處,而閉門造車有時也有一得。我打定主意下笨功夫,寫每篇小說的讀後心得。那就得再讀一遍、兩遍,然後寫出我的心得。既然每篇都要「寫」,我就不自覺地「正襟危坐」起來了,如琢如磨,眉批、加註,打問號⋯⋯。在每一次的讀和寫這個目的之間有自覺聯繫之下,讀小說的感覺汗毛好像比較豎得起來,因此讀到了很多很多之前輕輕放過的細節。
         
        但即使如此,寫作也並不就等於把一個在閱讀中「已經知道」的東西「客體化」出來的過程,而是又一次次的翻來覆去的重讀,因為一個原先所沒注意到的重要細節會像個潛艇一樣突然浮現,而這個浮現又會震動,甚至打亂原先你「已知道」的小說秩序,展現出一種新的、偶而更有趣或更有意義的內在聯繫,或者,在原先的秩序之外竟還另有一層秩序。
        
         因此,在本書的論文的寫作過程中,最重要的學習關鍵,不在單純的讀,而是在牢牢把握住每一單篇小說的閱讀與書寫,也就是「篇解」的書寫。我是在 00 年暑假後期,在回顧、把玩這些「篇解」時,我訝異地發現有幾篇心得閃著類似的、相互召喚的光。我把它們綴起來,就是本書的第一章。至於第二章、第三章,本身就是自成一個天地了,我只在某些地方交待一下它們與其他相關小說之間的關連而已。第四章則展現了我的一個奇怪的野心,想要透過陳映真的早期的六篇小說(我謂之「老六篇」),以小論大、從幼看老,對陳映真文學創作整體的核心關懷與困惑作一申論,因此,所言者雖是「老六篇」,所意者卻是整體。這篇論文在寫作上有一個小小的特色,即是盡量保留我對特定小說理解的「昨非」,而非僅是呈現我今日所是。
         
        因此,回顧這本書裡的四篇論文,我有一個奇妙的感覺。這些論文當然是我作的,但又不真的是我作的。這些文字是寫作者我,在被對象(陳映真的小說) 相對決定之下,所作出來的;這裡有一個主客不相勝的關係。因此,在我寫作陳映真小說評論的經驗裡頭,也包含了一個關於方法的學習經驗。這個知識方法,作為一個抽象的理論道理,我以前也是懂得的。而教給我這個書本上的道理的是英國馬克思主義工人階級社會史家湯普森(E. P. Thompson)。他曾在批評阿爾杜塞(L. Althusser) 的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哲學時,指出了後者的去歷史與去經驗的問題,以哲學家的玄思冥想,把歷史與經驗當作被他吸納的死的、被動的資料,用來構成他的理論大廈。
         
        湯普森提出了所謂的「對象的不可決定性」,指出研究者或觀察者要俯就對象的特殊紋理才質,接受對象的特定性,從而決定自己的工作方式與手段。這裡包含了對於大而無當揮灑如意的大理論或大概念的暴力使用的批評,以及對歷史特定性的尊重。湯普森因此批評阿爾杜塞的看似華麗的理論體系事實上是一個封閉的概念宇宙,而「歷史」僅僅是建立這個如空中樓閣的「神學體系」的素材。這裡牽涉到的正是研究者在面對對象的某種謙遜。
         
        但這個理解歸理解,並沒有在我面對陳映真小說的工作時自然流出。是在一連串的「折騰」之後,我落實了這樣的一種我先前只是抽象地或至少沒有操作過的「理解」。
         
        以上是我的「傻功夫」的經驗。講到這裡,似乎可以將「正襟危坐」作一個補充。「正襟危坐」如果只是「嚴肅」、「認真」、「六經皆我註腳」,是不成的,因為把研究者這個「我」放得太高大、太主作、太權威了。「認真」必須要與「放鬆」兼而行之,讓自己比較柔軟地在對象所規定的歷史情境中悠哉遊哉,不要想當然爾,不要先入為主,解讀的眼睛不要死盯著,要讓對象自己走過來、浮出來。這或許就是莊子所說的「以神遇不以目視」的意思罷。這裡並沒有什麼神秘主義的意思,因為靠的是笨功夫,而所謂「笨」是相對於理論的「巧」,也就是把「器」磨得太利了,以致於沒法分辨到底是挾概念之刀斧入陳映真小說之山林,還是被刀斧挾持?雖然表面上看來可以說是無往而不利,但那往往是一個虛假的利,因為與「山林」的關係是一廂情願的、凌空蹈虛的。
         
        笨功夫做到底,反而有一種「神遇」的喜悅,好像土撥鼠地道鑿穿看到天光,也像是漫長隧道在亮口遇到故人,有一種心領神會的感覺。當然,這個感覺也可能是虛幻的。但是,由於它所憑藉的不是過於輕巧之物,所以我相信它不應是虛幻的,或比較不可能是虛幻的。同樣,我也不敢說,我的解讀是唯一正解,但至少對好幾篇小說而言,我有一種「通」的感覺。我想這可能是讀「對」的一種符徵罷。有些篇到現在還沒有讀通,如專就早期小說而言,至少包括〈蘋果樹〉、〈死者〉、〈貓牠們的祖母〉……等篇。
        
        以上所言,只是就一個文學的門外漢,因為喜歡陳映真的小說,感受到他的思想的深邃,因緣際會,要寫一篇關於他的文學的論文,從而自己在鑽研中,得到的一點心得。沒有比「野人獻曝」更好的成語,來表達我的無知之勇了。我誠然不知道,這種方法對理解/批評( 青年) 陳映真之外的小說創作是否合適,我大概是不能回答這個問題的,哪怕是將來,因為我是無意於鑽進「文學」這個學科世界的。但我還是不免想,這個「方法」的核心,所能夠適用的範圍應該不止於陳映真文學,因為要真正理解一篇小說乃至一首詩,難道不應該瞭解作者這個人嗎?而要瞭解這個人又難道不是得直面他的精神人格道德狀態,以及他要透過小說或詩所要面對的特定歷史及其問題嗎?對我而言,文本、作者與歷史這三元,是高度內在纏繞,難以割斷的。但這個「方法」又哪裡是我所想出來的呢?早在兩千年前,孟子不是就指出了「知人論世」嗎?──「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註一〕幾乎完全一樣的意思,在上世紀30年代,也透過魯迅的口以白話重新說出:「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顧及全篇,而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這才較為確鑿」。〔註二〕

四、「為己之文學」

        因此,即便是陳映真的那些看來最「現代主義」的小說,譬如,〈祖父和傘〉、〈獵人之死〉、〈一綠色之候鳥〉,甚或一般被讀為溫馨小品的第一篇作品〈麵攤〉,其實都是架構在這個作者這個人所感受到的真實的歷史與社會情境之上的。他要面對他的理想與他的現實之間,他的苦惱、憤懣、痛苦、欲想⋯⋯。陳映真的文學首先是「為己之學」,但這個「己」不是現代匹夫、自了漢,如台灣在一種「亞流的現代主義」〔註三〕的風潮中所被靡萎的孤獨、蒼白、耽己的個體,而是深刻地和「人」和「物」聯繫起來的。
       
        因為這樣的「己」並不小,因此,這個陳映真的「為己之文學」反而弔詭地既關於他但又不關於他。這有些拗口,但很真實。這樣說好了,陳映真的小說很少說他自己的事,不論是他的家庭、童年、服兵役、坐牢、愛情,或是老病。想想看,要是很多作家,一定把自己的七年牢獄翻過來炒過去,變換成多少文字了,但陳映真從來沒有寫過他自己的牢獄經驗,飄飄幾筆「遠行歸來」,就算是風波遠颺了。哪怕他在閒談之時,述及政治獄中的一般人聞所未聞的各種怪風景,是多麼吸引人的獵奇。但話說回來,坐牢的經驗又對他的文學與思想產生了巨大的衝擊,親聞左翼運動昔日之風雷,寫成了〈山路〉和〈趙南棟〉等優秀作品。坐牢如此,對其他經驗,好比服役,也是如此。陳映真沒有一篇小說寫過他的服役經驗,但卻寫過好比〈纍纍〉這樣的小說,刻畫了他在部隊中身歷見聞的那些底層外省官士兵,而他們的半生顛沛,讓陳映真「深入體會了內戰和民族分裂的歷史對於大陸農民出身的老士官們殘酷的撥弄」。〔註四〕他也以〈悽慘的無言的嘴〉表達他對整個冷戰、現代體制的非理性的理解,而這個理解,我相信,是以他的服役時對部隊這個貌似最理性的體制的理解的昇華而得來的。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這樣地理解陳映真的「為己之文學」:

        人們常有這樣一個正確的體會:陳映真寫小說都是從他在一個特定時代中的真實感受與經驗出發。但我們又同時看到他毫無慾望書寫他的服役或是坐牢的經驗。這裡有矛盾嗎?並沒有。因為陳映真從己出發(任何人寫作都必然如此),但並不停留在一己,他要一通天下之氣,把自己和一個更大的人間世推聯起來。因此,所謂從他的真實感受與經驗出發,就有了一個更明確的意義:他不是從他的一朝之患而是從他的終身之憂,去定錨他所要書寫的感受與經驗。這個「道德層面」是陳映真之所以不同於「現代主義」的核心之處。這個小差別有大意義。我們不能只看到陳映真寫作中的現代主義文字與意象,就遽爾說陳映真有一「現代主義時期」,那就將是「以辭害意」了。〔註五〕

        我們都知道陳映真知性早慧思想早熟。他在二十出頭時,當台灣絕大多數的青年人都還在噩噩昏睡時,他孤獨地醒來了,卻又不知要到哪裡,該做什麼,身上背負著素樸的對耶穌的愛的信慕、社會主義的啟蒙,以及以魯迅為核心的 20- 30 年代的左翼文學傳統。他承擔很重,因此,他自剖,一定程度上就是剖世,反之,剖世也一定包含了自剖。繼承了魯迅,陳映真一直是在一種「把自己包括進來」的寫作中。

五、致謝與願望

        我很慶幸,因為眾多也包括偶然的原因,在幾十年後回到了陳映真的思想與文學,而且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來重新面對它。現在這一個論文集是我相關寫作的一個初步結果。收在其中的四篇正式論文分別處理了四類重要主題:青年陳映真左翼理想主義的特質,特別是當它關連於性與兩性議題時;帝國主義,以及在對它的反抗中所展現的「美學問題」;第三世界的知識份子與民眾在反帝之路上的關係;以及對日本殖民、冷戰、分斷與白色恐怖這一段歷史的理解問題。
         
        出書,公之於世,總是興奮、惶恐與感激兼而有之的。我利用這個機會向很多在這個過程中支持過我的朋友表達感謝。謝謝陳光興,沒有他的邀約,就沒有這本書。陳映真研究的前輩呂正惠教授與施淑教授的鼓勵,也是很讓我感到支持力量的。瞿宛文、鄭鴻生、馮建三、陳光興、丁乃非、卡維波,與朱偉誠,這些台社朋友們,也閱讀過我的關於陳映真的寫作,並提出了他們的意見或支持。大陸的朋友對本書的不同章節提出批評、評論或鼓勵的,有孫歌、賀照田、江弱水、楊弋樞、張志強、江湄、田立年、李志毓、王曉明、薛毅,與雷啟立。此外,也謝謝東海大學2009年秋季「陳映真專題」的所有參與同學的共同討論。謝謝妙姿對每一篇初稿的仔細閱讀與銳利勘誤。謝謝良哲慨然允諾承擔本書的編輯校對工作。當然也要謝謝黃瑪琍的封面設計,以及書法家姜一涵教授的墨寶,為本書益美增華。
         
        最後,感謝呂正惠與陳光興為本書寫的序。他們對這本小書的賞譽,赧然之外,我想把這些當作對我的鼓勵,以及,更重要的,對陳映真思想與文學的研究的共勉。畢竟,陳映真的思想與文學的探討才剛開始,是一塊必得要繼續開拓並深耕的重要領域。希望透過「陳映真」,以及就此而言,「魯迅」,大家找到更多的思想話語與知識感覺,超越並克服長久以來的兩岸知識與思想分斷狀態,以及長久以來對西方的專注嚮往,開展出一種立基於區域與歷史的知識主體性。

〔註一〕《孟子‧萬章下》。
〔註二〕 魯迅,〈“題未定”草之七〉,《且介亭雜文二集》,《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1996),頁430。
〔註三〕見陳映真,〈現代主義底再開發──演出「等待果陀」底隨想〉,收於陳映真《鳶山:陳映真作品集 》(台北:人間,1988),頁5。
〔註四〕 陳映真,〈後街:陳映真的創作歷程〉,收於《父親:陳映真散文集》(台北:洪範,2004),頁57 -58。
〔註五〕趙剛,〈六○年代初台灣島嶼上的精神史一頁:讀陳映真的「悽慘的無言的嘴」〉,《兩岸犇報》27、28、29期(2011年6月、7月、8月)。





【犇報‧第29期】六0年代初台灣島嶼上的精神史一頁──讀陳映真〈悽慘的無言的嘴〉(下)

A Missing Page of the Psychic History of Taiwan in the Early 1960s:Reading Chen Yingzhen’s “ Those Tragic and Speechless Mouths ”

趙剛( 東海大學社會系教授)

                              (網路圖片)

三、從黑房到陽光:出路何在?

        小說最後,「我」對醫生描述了昨夜「噩夢」

        「夢見我在一個黑房裡,沒有一絲陽光。每樣東西都長了長長的霉。」

[……]

        「有一個女人躺在我的前面,伊的身上有許多的嘴……」


[……]

        「那些嘴說了話,說什麼呢?說:『打開窗子,讓陽光進來罷!』」

[……]

        「你知道歌德嗎?」

[……]

        「就是他臨死的時候說的:『打開窗子,讓陽光進來罷!』」

[……]
        「後來有一個羅馬人的勇士,一劍劃破了黑暗,陽光像一股金黃的箭射進來。所有的霉菌都枯死了;蛤蟆、水蛭、蝙蝠枯死了,我也枯死了。」(1:219-220)
        60年代的台灣,從青年陳映真的眼睛望過去,正是一間發霉、絕望、沒有出路的黑房。或許因為他有某種志向,因此一般年輕人為出走而出走的愚鄙之狀──如小說〈故鄉〉裡那發嗲扯皮喊著「我不要回家,我沒有家呀!」的小子,就不是青年陳映真的「出路」,雖然心志不免偶而也被那個遙遠的歌聲所搖盪。但問題是,有志向又如何?問你,你的志向之所憑依、同志之所聚合,與夫行動之所施及為何?答案盡皆飄旋於風中吧。不是嗎?說刻薄點,你只不過是你的傲慢讓你無法降下來漂泊一如眾人而已,但客觀上你又何辨於眾漂泊者?明此,那就無怪俞紀忠可以對你撂下那麼傷人而真實的話:「你不也在漂泊嗎?」。你曾因緣際會密受了一種禁忌的啟蒙,並掖藏了一種被詛咒的理想,但之後卻就一直孤單地被撂在時間的一個角落,沒有人給你帶個話捎個信來,沒有任何出路,只能等待。你是另一個康雄,後者曾在日記裡這麼寫:「……而我只能等待一如先知者。一個虛無的先知者是很有趣的」(1:16)。康雄沒法等下去,自殺了。你,沒法等下去,瘋了。
        再回到小說。當「我」從命案現場踅回醫院時,在門口看到新進病人的家屬還在那兒和醫生談話的同時,「我」瞥見了那已經玩乏而倒在計程車上睡著的男童,「這使我一下子難過起來了」(1:217)。為什麼難過起來?這讓我們不得不聯想起魯迅的「鐵屋」寓言。如果一個沒有出路的鐵屋裡滿是沈睡的人,而這個鐵屋竟然起了火,那這時與其把這些沈睡者叫醒,讓他們發現他們只有更絕望地等死別無他法,那麼這般的「啟蒙」或「警醒」,倒還不如讓他們繼續睡下去罷。因此,不只是人之昏睡讓「我」難過,「我」的無謂的獨醒,更是讓「我」難過。
        回到本文開始,我曾猜測這篇小說和作者的服役經驗有關。但小說不止從軍營聯想到精神病院,還進一步從精神病院聯想到台灣社會,更進而聯到美利堅新大陸,甚至進而聯到資本主義現代性──它們其實都是鐵屋、黑房,或「完全機構」。但即便如此絕望,陳映真還是留下了纏成一線的兩股希望,雖說表達得很是飄忽迤邐。第一股希望幽微地展現於當「我」說完了那個夢以後的醫生反應:
        我笑著,醫生卻沒有笑。他研究了一會,便把它小心地和卡片收集在一處。他抬頭看了看我,他的眼睛藏有一絲憐憫的光采。(1:220)
        醫生為何憐憫?因為,醫生發現眼前這個他以為幾乎康復的病人,其實並沒有真正「康復」,因為後者還做著一種不符合現代時宜、努力和自己過不去的「夢」(或「理想」)。什麼時代了!竟還想要廓清黑暗、謊言、不一致,與矛盾,想要伸張大義,想要朝聞夕死。這是陳映真隱藏在那個「噩夢」之後的樂觀,因為作為現代性核心支柱之一的精神醫療體制,並沒有遂其所願地達到「醫治」或「矯正」或「規訓」的目的;「我」的意志與信念並沒有被閹割掉。這或許是陳映真對自己的戒慎希望。
        第二股希望是對人民的希望;凡有壓迫的地方就必將有反抗。雛妓沒有白死,她的死身象徵著對這個殘暴不仁的世界的無聲控訴與對「陽光」的冀求。而最終,這個世界將會被那受侮辱與損害者所推翻──吾人對此希望當寶愛之。夜夢裡的「羅馬人的勇士」不必遠赴古羅馬尋找,其實近在眼前,也就是白日「我」所經常流連的倉庫那邊的工人,他們──不妨再引一次:
        他們總共才只十來個人,腳上都穿著由輪胎橡皮做成的彷彿草鞋那樣的東西。我最愛的便是這個。它們配著一雙雙因勞力而很均勻地長了肌肉的腿,最使我想起羅馬人的兵丁。(1:214-215)
        「我也枯死了」,因此可能隱藏著一個極其稀薄的樂觀的、反省的訊息:知識份子在以人民為主體的未來變革中,要有一種否棄自我的小布爾喬亞虛無與徬徨的思想準備,死而後生。但是,這樣的一種與60年代(乃至今日)台灣之現實完全無接的心念,現實上又何異於痴人說夢?因此,這到底是夜夢,還是晝思,連「我」這個痴人也分不清楚了。小說因此以「我一直記不清我確乎曾否做了那一場噩夢」這一無可無不可之詞告終(1:221)。這恐怕是繼微小的希望之後而起的更大的絕望罷。

四、結語

        寫在白色恐怖的60年代的這篇小說,把那個時代的孤獨的左翼理想者所經驗到的無言的痛苦,與那如果不說出來就要決胸的控訴與理想,以及那輾轉反側的自疑與自責,都藉由這篇小說給節制地但汨汨地淌流出來了。人們是可以批評這個流洩太詰屈晦澀,難以讓時人真正掌握住作者的訊息意念。這個批評很容易成立,但是想想,「時人」如果能立馬解讀,那環伺的情治文特就不能嗎?這是為何「我」必須穿上精神病服,裝瘋賣傻地唱著類似楚狂的小調卻曲前行──「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因為唯有如此,才能通過白色恐怖文化檢查哨的夜梟之眼。從他們百精一蠢的眼睛中,還以為讀到的是一篇「石室之死亡」之族的現代詩文呢!那麼,只要無害於政權,就讓這些小布爾喬亞自瀆於瘋狂、死亡與夢魘吧!這是青年陳映真時期凡「政治性」小說必須採取寓言形式的最重要原因;言在乎此,意在乎彼。多年後,讀者我們要看到的不應是精神病患或精神病院這個能指,而是要看到那個「所指之月」,即,60年代初(從一個左翼青年的眼睛所看到的)島嶼上的精神與道德危機,以及更進一層,進入「所指之月之月」,以一種「這個故事說的就是現在的你!」的態度與敏感,回頭直面當代這個「正常的、太正常的」人生與世界。竊以為,唯有以這種態度閱讀青年陳映真,方能無亂碼地打開他將近半世紀前所寄出的瓶中信。
        那麼,「讀陳映真的小說(其實也就是歷史),是要面對當下、思索未來」,不就是一句多餘的話了嗎?




[犇報‧第28期] 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 整理後記(下)

呂正惠(人間出版社發行人)

二、

改革開放以後,很多人認為,中國已經放棄社會主義,改走資本主義道路了,這也同時證明以前走社會主義道路是錯了。這是站在資本主義立場來批評的,完全不了解中國在1949年以後所進行的社會重建的意義。

1949年中國重新統一以後,共產黨所面對的是一個幾近破產的國家。自從1912年中華民國建立以後,一方面軍閥之間的內戰從來沒有中斷過,另一方面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也在加緊進行,特別是日本,在袁世凱當總統不久以後,就向中國提出二十一條要求,國、共聯合北伐的時候日本又出兵干涉,企圖阻撓中國統一。從1931年侵占東北開始,想要征服全中國的野心完全暴露出來,1937年終於全面侵犯中國。從1937年到1945年,中國打了八年抗戰,從1946年到1949年,國、共又打了四年內戰。可以說,中華民國建立以後的四十九年,中國從來就沒有太平過,不要說中國農民無法過日子,到了抗戰後期和內戰時代,連一般市民和公務員、教師生活都極其艱難。

只有在這種背景下,我們才能了解,國民黨在內戰中為什麼會失敗,因為絕大部分的中國人都不想再打內戰而蔣介石卻執意要打,因此大失民心;並且也才能了解,「社會主義」為什麼能吸引人,因為「社會主義」按其精神來說,至少保證人人有飯吃。共產黨統治中國不久,就讓每個農民都有地種,讓城市居民每個人(不分男女)都分配到一份工作。除了三年大飢荒那段特別艱難的時期,很難找到證據說明,一般人民的生活是很艱難的。

我的最簡單的論證是這樣,從1949年到1976年,中國人口從四億多一下子增長到十億多,足足增長了1.5倍。如果生活不安定,糧食不充足,一個國家怎麼能養活十億多人,而且年年經濟都在成長。中國前一個太平盛世是清朝的康、雍、乾時代(共135年),那個時候,中國人口暴長到四億。嘉慶以後,內亂、外患不斷,中國人再怎麼多生,人口始終維持在四億多,因為很多人死於飢荒和戰亂。共產黨才統治不到三十年(不到康、雍、乾時代的四分之一),人口就增長了1.5倍,這只能證明,一般工、農,生活是得到基本保障的。由此可見,這個政權確實是努力照顧工、農大眾的。

很多人認為,共產黨靠農民起家,建國後雖然把土地分配給農民,但不久實行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又等於把土地收回去;而且,又透過人民公社,把大量農業剩餘收走,不讓農民改善生活,這是嚴重對不起農民。我以前也有這種思想傾向。現在我覺得,雖然新中國的前二十七年農民的生活沒有達到富足狀態,但基本上可以做到安定而溫飽(因為連土匪都沒有了),比起1912年到1949年這一階段,是可以不用擔心戰亂、飢荒、繳不起地租等等。對於農民來說,這已經很不錯了。蘇聯共產黨做得最差的是農村改革,但中國農民對中共的農村政策一直沒有很大的不滿,原因就在於,中國農民以前的生活條件實在太差了。而且,我現在也稍微了解,即使在前二十七年,中共也在隨時改善農村條件,讓農村的生活不致於和城市相差太遠。從陳先生談鄉鎮企業興起的那一節(第五章第一節)就可以看到,如果農村經濟條件很差,改革開放以後,鄉鎮企業也不可能發展得那麼快。

因為反右和文革,大陸知識分子吃了太多的苦頭,因此,現在大陸許多知識分子不能平心靜氣的看待中共前二十七年的作為。客觀的看,我們很難否認,中共確實是「朝向社會主義」在進行改革和建設計劃的。

現在談到改革開放。

一直到1990年代的末期,很多左派朋友(當然也包括我自己)都在擔心,改革開放是否過了頭,最後變成資本主義了。現在,我覺得,中國不可能走向西方那種資本主義了。讓我比較安心的表面現象有兩個:第一,快速度發展的城市,並沒有出現貧民窟。去年我從網路上看過一些大陸知識分子寫的文章,大聲呼籲,不要讓中國出現發展中國家常見的都市貧民窟現象,這也就證明,目前中國還沒有這種現象。以最近三十年中國經濟和城市的發展速度來看,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第二個表面現象是,現在國家很有錢,以致於大陸流行「國富民貧」這種說法。國家很有錢,這就說明,經濟發展所得的最大利益掌握在國家手中,而不是像西方一樣,國家最大量的錢掌握在大資本家手中。國家有錢,國家就可以做很多事,譬如農民的土地不用繳稅、農民種田給予補助等等。如果國家的錢掌握在私人手中,國家再怎麼想做這些事,也只能有心無力。而且,現在國家大力調高公務員的薪資,並給予優厚的退休保障,以此要求公務員不可貪污,不然抓到就重懲。現在大陸公務員成為大家最羨慕的職業,這同時也可以把最好的人才吸收到行政機構中,讓行政機構更有活力和能力。以前實行國家企業改革的時候,很多人擔心,中國會出現許多大資本家,現在看起來,事實並不如此。可見,以前很多人對國企改革的具體執行並不了解。

當然,最重要的是,中國決不會走西方式的民主的路,這已經很明顯了。不管西方再怎麼批判,譏笑共產黨「不民主」,中共還是按自己的想法在試著走基層民主的道路,而不走大型選舉的路。前一陣子,英國時報前駐北京記者Richard Mcgregor在美國的《外交政策》雙月刊發表文章,其中就說:中國的成功,讓很多人知道,不要把自由市場和(西方)民主強加於人,這種「北京共識」的思維方式肯定會盛行起來。他還說,關於中國有一天會成為民主國家,這只是西方一廂情願的想法。中國共產黨說得很清楚,它不想讓中國成為西方式的民主國家。中國現在對外發言,屢次信心十足的說「我們堅持走自己的路」。以前西方談起這種發言,都要訕笑一番,但是,現在卻有越來越多人相信了。這同時也是因為,比起中國領導的施政能力來說,不管是美國、日本,還是台灣的選舉式民主真是讓人越來越失望了。

三、
陳先生始終關心社會主義實現的可能性,所以他在〈已開發國家走向社會主義之路〉這一篇長文裡,參考了日本學者的著作,對此作了一些嘗試性的探索。這篇長文主要由陳福裕修改,因我自己這方面的知識不足,不敢輕易改動。這篇文章寫得很清楚,修改後的中文也不難閱讀。我很佩服陳先生認真閱讀別人著作、再加以綜合整理的工夫,從這一篇文章就可以充分認識陳先生的知性能力。

我已經說過,在這方面我沒有判斷能力,但我想借這個機會談一談我個人較獨特的看法,供大家參考。

中國崛起和西方、日本資本主義的沒落幾乎是同時發生的,這代表一個新的世界史面目即將在二十一世紀出現。其實,華勒斯坦早就表達了這種看法。美國學者里亞.格林菲爾德(Liah Greenfeld)在他的著作《民族主義:走向現代化的五條道路》的中譯本序言開頭就說:「我們正面臨一巨變……這一巨變就是偉大的亞洲文明崛起,成為世界主導,其中最重要的是中華文明崛起,從而結束了歷史上的『歐洲時代』以及『西方』的政治經濟霸權」(上海人民書店,2010)他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再明白不過了。

但是,中國的崛起將如何逐步改變世界經濟格局,似乎較少人談到,我想談的就是我在這方面的看法。

一般人在談論中國的對外關係時,都會比較注意中美、中日、中國與歐體的問題,而較少注意到中國和開發中國家的關係。中國政府本身在對外政策上一向重視「做」,而不重視「宣揚」,行事一向低調,所以也比較不引人注目。其實,中國的對外政策一直循一個固定方向進行了六十年,從來沒有變過,那就是,在世界範圍內實施「鄉村」包圍「城市」的大戰略,長期經營和開發中國家的緊密連繫。

中國和非洲國家的關係,一直到中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在聯合國取得中國代表權時(1971),美國才醒悟過來,但己經來不及了。當美國和蘇聯在非洲一些國大搞代理戰爭時,中國默默的、長期的為非洲國家改善農業技術,進行各種基本建設,借錢、送錢給非洲國家,而且,還把中國許許多多的勞動送到非洲,幫助它們建設。中國對非洲國家的幫助是極為具體而實惠的,決不是拿錢去買政要,像台灣一樣。中國的協助具體落實到一般百姓,所以它跟非洲國家的關係只會越來越穩固。現在西方已經毫無辦法,只能散佈謠言說,中國現代已經取代西方,成為非洲最大的「剝削者」,但這種話動搖不了非洲國家對中國的信賴。

中國對外關係的第二個大成就是全力搞好和東協國家的關係。這件事情美國、日本、韓國都沒有充分意識到,等到東協十加一的互免關稅協議即將談妥時,他們只能大驚失色。

按照常理,東協應該最提防的是中國,中國就在他們旁邊,是個超級大國,而東協國內又都有許多華人,他們對中國有一種奇特的向心力,讓東協感到威脅。但是,最終東協竟然選擇和中國合作,這只能說太奇怪了。這也只能做這種解釋,東協真心相信,和中國合作對他們很明顯有利,因為中國可以幫助它們發展經濟。改革開放以後不到三十年,中國就讓東協信賴,這當然是極大的成就。

東協和中國合作,日、韓怎麼辦?中國和東協可以互免關稅,日、韓不能,長此下去還得了,所以它們必須加入,但加入要東協同意,它們如何讓東協同意?像日本,從來就只會從東協各國賺回大筆大筆的錢,什麼時候照顧過東協?就像他們也只會從台灣賺去許多錢一樣,而台灣一直只能是它的加工區和產品傾銷區。所以,東協和中國合作,就會逼迫日、韓只好跟中國合作,不然它們找不到出路。這就是日本前首相在競選時喊出「我們要回到亞洲」(不再脫亞入歐)的真正原因。如果日、韓最終明顯倒向中國了,那美國也只能撤出東亞,它的軍隊恐怕不得不從冲繩撤回夏威夷。這樣,兩岸自然統一,南、北韓也才能統一,亞洲才能永遠和平。美國插在亞洲,不時讓日本、台灣搞些小動作,美國才是亞洲的麻煩製造者。中國選擇東盟來突破美國的亞洲布局,美國恐怕連作夢都沒想到。

現在美國只能在南海主權問題挑起中國和越南、菲律賓等國的矛盾,但中國在這方面始終應付得很得體,除了越南比較麻煩外,根本惹不出什麼風波。

再過去就是印度。中、印關係除尼赫魯末期有一點小麻煩外,一直很穩固。印度也是大國,崛起有望,外交政策一向獨立,不受西方影響,中、印兩國可以說「相敬如賓」,兩國都不會想製造糾紛。中國和巴基斯坦關係一向友好,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巴基斯坦親近中國、印、巴矛盾深,但印度卻不會為了中、巴的友好關係而敵視中國。中國怎麼能做到呢?從這裡思考,不能不佩服中國對外政策之靈活。

現在,中國已經規劃好要跟西亞國家合作了,方法是,從寮國建鐵路,穿過緬甸、伊朗,到達土耳其,各國之間的協議已經簽好了。這樣,中國可以透過陸路和西亞各國進行各種經濟合作,即使美國還控制蘇伊士運行到麻六甲海峽這條水路,也只能徒喚奈何。只要時機成熟,美國只好被迫全面從亞洲退出。

中國目前不去挑釁美國跟中東石油國家的關係,但是,土耳其和伊朗都是西亞大國,都是伊斯蘭國家,這兩國靠向中國,等於在美國的臥榻旁邊插了兩根刺,美國如何安睡?美國利用以色列牽制中東石油國家,讓阿拉伯系統的伊斯蘭人民切齒痛恨,美國遲早要被迫放棄這塊「肥肉」的。

中國對外政策一向用軟招、不用硬招,而且,只給別人好處,不從別人家裡撈錢,跟美國動不動就威嚇、罵別人是「流氓國家」、甚至胡亂轟炸,簡直是天壤之別。用古話說,中國「以德服人」,美國只會大量印鈔票來濟燃眉之急,這種落差實在太大了。

以上只分析中國在非洲、東協和西亞的經營,中亞五國和蘇聯那邊就從略了。但從這裡就可以看出,中國是如何一步步的向亞、非地區發展,美國只能步步後退,而日本只好被迫與美國脫鉤。中國一直強調「不稱霸」,它確實「不稱霸」,中共的國防繼承了舊中國的傳統,是守勢國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全世界有哪一種核武國家像中國公開宣稱,決不率先使用核武。西方和日本常常說中國「霸道」,到處推銷「中國威脅論」,它們似乎忘記了,當年它們是以怎樣的一種「霸道」方式來凌遲中國的。這真是應了一句俗話,叫做「做賊的喊捉賊」。中國的崛起讓它們再也做不成「賊」(像日本),或者只能淪為為人不齒的「小賊」(像美國)。

簡單一句話,中國終於發展出來了,然後以自己豐厚的經濟力量和五千年的歷史智慧,幫助亞、非的許多小國、窮國改善經濟條件,讓他們也逐漸「富」起來,其實也就是孫中山所說的「濟弱扶傾」,而孫中山的話也不過是沿襲舊中國的古訓,基本上是一脈相承的。這樣,中國不是就改變了西方列強進行了兩、三百年以上的那種資本主義式的掠奪經濟了嗎?中國根本不需要「統治」世界,中國只要讓西方資本主義制度無法再在世界各地橫行,不就結束了「歷史上的歐洲時代以及西方的政治經濟霸權」了嗎?

這樣,傳統的歐、美列強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呢?美國大概只能退回美洲,重新實行它的「門羅主義」,繼續欺壓中、南美國家。不過,這種「門羅主義」大概也不能永遠維下去。如果古巴可以向美國「搞獨立」,誰能保證其他國家就一定做不到呢?至於歐體,我無法想像他們的出路在哪裡?現在經濟學家普遍不看好歐、美,它們肯定會一直窮下去、弱下去。至於弱的速度就難以判斷了。如果窮到某一個地步,引發內部重大矛盾,最後引發內亂,誰也不敢保證就不會發生。

陳先生在談到古巴的改革時說,古巴改革的目標是「不破壞自然環境,抑制不必要的天然資源和物質的消費,公平且貧富差距小的有人性的社會主義」,如果全世界都能做到這一點,我覺得,應該就算很理想了。像現在的資本主義,利用武力或科技優勢,掠奪小國、窮國,讓它們更窮、更弱,又無節制的破壞自然環境,無節制的消費,窮奢極慾,如果再不改絃更張,地球的毀滅絕對不是誇張的預言。所以,世界史上的「西方時代」還是越快過去越好,看看二十二世紀人類能不能達到共享和平的時代。中國人應該把眼光放得這麼遠大,才不會斤斤計較一些國內的是非得失,心胸才能開闊,也才能在這個大時代生活得更有意義。

我是很喜歡歷史的人,但一直到三十歲以後,我才知道,我透過各種管道所累積的歷史知識,背後有一個史觀,那就是以五四運動自由派觀點為核心所組成的世界史觀,這種史觀強調西方文明的優越性,並且期望中國按照西方模式走向現代化。

一九九0年代,為了在台獨氣氛極為濃厚的台灣為自己的統派立場找「理論」根據,我終於得到一個結論:中國現代化只能走中國共產黨那種農民革命的道路,只有在農民的支持下,中國才能以全民的力量,集中全力搞現代國家建設,這也就是孫中山所說的「迎頭趕上」。我這種看法純粹是從歷史讀出來的,一點也沒受馬克思主義影響(請參看〈我的接近中國之路〉一文,《思想》第六期,聯經出版公司,2007年8月)。

自陳明忠先生開始跟我討論他的思想歷程和他對列寧、史達林、劉少奇的看法以後,我才知道,我的思路也可以從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思考上加以論證。陳先生堅持從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蘇聯、中國的革命實踐來思考這一問題,給我很大的啟發。

現在回想起來,陳先生對我最大的影響是在於:他所講的列寧理論和中國的革命理論,呈現了一種落後國家如何對抗西方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歷史大趨勢。因此,世界近代史不只是西方帝國主義的侵略史,而且,還是落後國家的人民解放鬥爭史。把西方帝國主義侵略史講成西方強大影響下的世界現代文明史,實在是對世界史的重大歪曲。

從這個觀點出發,我終於得出我的看法:中國的崛起代表的是落後國家對西方國家的最終「獨立」,也就是人民解放鬥爭對西方帝國主義的勝利。為了讓大家能夠理解陳先生這本書,我把我的看法以最粗略的方式加以總結,主要是希望大家能夠透過我淺白的、簡化的大綱,更細緻的理解陳先生的論證。

現在的世界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大變化,而台灣似乎還生活在二十世紀的六、七十年代,許多知識份子的腦筋似乎已僵化到一點也不能感受這些變化。湯恩比說過,那麼聰明的希臘人,當他們開始沒落時,竟表現得那麼愚蠢。現在的西方人,就好像當年的希臘人,而最糟糕的是,還有許許多多的中國人(包括許許多多的台灣人)還那麼相信西方。陳先生已經83歲了,這本書一拖再拖,他自己也懷疑他的書是否有用。但我相信,歷史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現在出版他的書正是最佳時機,那麼,就讓它問世罷。
2011/6/20 完稿

[犇報‧第28期] 陳明忠 書籍簡介

作者簡介:陳明忠,台灣最後一個死刑犯,一生經歷日本殖民統治、二二八事變、五O年代白色恐怖,在戒嚴時期兩度被捕入獄,總共做了二十二年黑牢的知名社會運動家、社會主義理論家,用他一生的實踐、反省和思辯,探索著民族和平統一的未來和人類全面解放的道路。

書籍簡介:此書是陳明忠先生用他一生的實踐活動,為過去一百年來誕生在開發中國家的社會主義實踐(包含前蘇聯和中國的革命經驗)所做出的總結;同時,他更進一步的從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由於資訊革命產生知識客體化為生產手段,從而出現了「網路共同作業」(Internetworking Collaboration)這種新式的社會分工和生產關係的萌芽,窺見了人類社會走向「自由人聯合體」的可能性。

頁數:293頁
訂價:300元
發行:人間出版社
ISBN:978-986-6777-34-9

[犇報‧第27期] 一個園丁的困惑

葉芸芸

我其實很快就發現了,在自家院子裡種菜這件事,並不如想像的那麼單純。首先是菜園要開在那裡?答案應該是簡單明白的, 當然是日照最好的地方,那是朝東南方向的前院,早上、下午,一整天陽光都充足。可是,那是前院。前院,是屬於綠草坪的。

在我們的小鎮上,只有一家人把菜園開在屋前的院子中間,從馬路上就能看見青椒、紫茄、紅蕃茄果實纍纍。樸素的房子漆成深咖啡色,屋頂上架設著太陽能發電板。後院車道的盡頭有一棟獨立的小屋,是個另類醫學的同類療法(Homeopathy)診所。

綠草坪與連鎖店

在美國的城市近郊的典型中產階級住宅區裡,你可以站在任何一棟屋前,左右環顧,都是連綿不絕的綠草坪。沒有圍牆的獨棟洋房,屋前屋後綠草覆蓋,特別是前院,幾乎千篇一律是綠色的草坪,只有一些半個世紀以上的老社區,才能見到老樹林立不同風貌的居家院落。

法國人喜歡正統幾何圖形的花園,英國人著迷於營造一個有季節性花卉的花園,沒有圍牆的綠草坪院子則純然是美國人的創造,完全脫離了歐洲文化的影響。有如綠色地毯的草坪雖然顯得單調無趣,但是如同那些各式各樣的連鎖商店一樣,使得美國更像個統一的國家。1980年代初,我們開車橫越美洲大陸,一家大小四口人的所有家當塞在一部旅行車上,從東北部的康乃狄克州一路開到西南角的聖地牙哥,三年之後又從南加州開回東岸的華盛頓。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內華達州沙漠中的死亡谷、大峽谷等自然景觀之外,似乎只有中西部各州那些看不到盡頭的玉米田、麥田,在夕陽下金光閃爍,沿途經過的大城小鎮景觀類同,盡是同名號的連鎖商號─速食餐飲、便利商店、超級市場、百貨公司、加油站,甚至於每夜都可以睡在不同城市的同一連鎖旅館。被稱為新英格蘭的文化城波士頓與西部牛仔城達拉斯,兩個城市風格雖然大不相同,但是兩地近郊的住宅區看起來卻頗為相似。

綠地圍繞的人際孤島

洋房前院這片沒有圍牆的綠草坪,象徵著美國平等開放的平民化生活,近乎於民主政治的化身。在我成長的那個曖昧灰暗的年代,台灣曾經有《吃中國菜、取日本老婆、住美國洋房》這樣的流行諺語,經過戰亂與白色恐怖之後,失去了理想主義,在自由時時受到限制之下,只能一味追求物質財富的社會,所被允許擁抱的嚮往,不僅僅台灣,還有眾多發展中國家窮困地區的人們,想像住在這樣綠地圍繞的郊區洋房,曾經是很多人共同擁有的美國之夢。

居住在這些綠草如茵環繞的美國洋房裡的,絕大部分是只有父母與小孩兩代的小家庭,這些所謂的核子家庭,沒有祖父母共同生活,更難得有叔叔阿姨或更遠的親戚。清晨和黃昏,電動控制的車房門,嘩啦啦地開了,又嘩啦啦地關了,大人掌舵小孩被安全帶繫在後座,車子靜悄悄地滑了出去,到了傍晚又靜悄悄地滑進車房來。早出晚歸的人們,彷彿科幻電影上來去無聲的太空船,昏暗中進入一個綠地圍繞的孤島,配備著各種自動化家庭用品設備,包括無線電話、大銀幕電視以及互聯網。不知道?會不會有一隻被取名為星期四的寵物貓,整日守著無人的空屋和寂寞。

人對自然的獨裁專政

到了天氣暖和的割草季節,平時難得一見彼此芳蹤的左鄰右舍,在綠草坪的邊緣展開社交活動。不熱衷於整理草坪的人家,也會有熱心的鄰居,慷慨提供各種技術指導,令人難以拒絕。如果你沒有按時割草把自家的草坪照顧好,你可能會在信箱裡發現沒有具名的信函,提醒你不要讓左鄰右舍難堪成為社區的污點,如果你想要仿傚亨利‧梭羅(Henry D. Thoreau) 在華爾騰 (Walden Pond) 湖畔那樣在屋前營造一個自生自滅的野花園區,你肯定會接到鄉鎮公所的掛號信函,要求你在期限之內把自家院落打理乾淨,否則,下次接到的就是罰款單了。

你可能必須選擇尊重你的鄰居,買一部割草機─輕巧手推的或是豪華可以座著操作的,到了週末也加入行列,如同承擔一個市民應盡的責任。從清晨到傍晚,住宅區裡處處聽到引擎的聲音,各種以汽油為燃料的割草機或以電力發動的園藝工具,家家戶戶把草坪修剪得整齊,就好像把每個人的頭髮都修理成短短的平頭,或是刮過鬍子的臉那麼乾淨光鮮,並且,一再重複地每週強制進行。這一片被賦予自由平等的民主生活想像的綠草坪,人們所回敬的是這樣不折不扣的獨裁專政,對待自己家園土地的這種軍國主義風格,展現的是人類對自然界野蠻控制的慾望。

賞心悅目的全盤皆輸

事實上,有關綠草坪的一切事務,早早就已經被規劃好了。春天要噴灑農藥,不僅預防病蟲害,還要除雜草,只讓一種綠草長得茂盛。夏天有自動系統定時澆水,到了秋天要施肥,草長得稀疏的地區還要添播種子,或是買來大片大片養植的草皮鋪上。根據統計,全美國有超過三十萬平方英里的綠草坪,美國人每年要消費三百億美元在各式各樣維護綠草坪的產品上,比得上高速公路昂貴的維修費用,這是一個龐大的消費行業。

為了經營一片賞心悅目的完美綠地,不惜花費,買來各種化學農藥噴灑在自家的院子裡,是令人難以理解的邏輯思考。 污染自己家園生活環境,污染地下水源,最終污染流入大洋,導致海洋生態失去平衡,過度繁殖的海藻覆蓋大片海岸地區,大批魚群因而缺氧窒息死亡,魚類也早已不再是人類的安全食物來源。這豈非全盤皆輸?獲得利益的只是生產化學肥料、殺蟲劑、除草劑等各種農藥的大企業。

資淺園丁的優柔寡斷

學習種菜以來,我常覺得「四十而不惑」 並不是真理,困惑也可能隨著年紀而增長的,我時常要問自己的是:「什麼是雜草?」,植物分類並沒有雜草這個科別,所謂「雜草」實在只是人們主觀設定的概念,說穿了,就是人類(我)所不要的植物。

而我這個資歷很淺的園丁,總是左思右想優柔寡斷,不知道如何果斷做抉擇? 院子裡我所不認識的植物怎麼也數不盡,即便是我所認識的少數幾種,我也常常不知道如何決定誰該被清除?誰又可以生存下來?我的決定常常是不理性的,比如那葉子有毒的奶油杯(Buttercups),每年都能逃過一劫,因為她總是在四月份搶先到來,寒冬之後初見鮮艷的小黃花,令我不忍。鄰居們想儘辦法要除去的蒲公英(Dandelion),卻是疏解季節性過敏的苦口良藥,長得如人蔘的根部中藥用於清肝,我以為可以把她圈在鄰居看不見的後院角落裡,但是她的種子帶著絨毛翅膀隨風飄逸,不久我就發現她已經現身在鄰居的院子裡了,到了第二年春天,左鄰右舍都是她的芳蹤,不免讓我對鄰居頗有愧疚之感。

看天田也要斬草除根

我的菜園實在只是個半開墾的看天田,即不施肥也不控制病蟲害,充其量我只翻土、播種、除草。只有乾旱的時候我才去灑水,用自己廚房剩餘的菜葉果皮堆肥,夏天的時候,嫩綠的菜葉子都被小昆蟲吃得精光,只剩下葉梗,但是等到天氣轉涼就不再有蟲害,耐心一點還是有收成的。

我其實並不喜歡除草,那是辛苦的勞動,只用鋤頭把草連根挖出是不夠的,還要清除根部的泥土,然後翻過來讓根部在陽光下暴曬個幾天,有時不小心留下一點水份,牠就起死回生了,最好是及早根除,雜草總是長得又快又壯。除草之後,十個手指甲沾著黑黑的泥土,要仔細刷洗一陣才能乾淨。但是如果我不及時把菜圃裡的雜草清除,剛剛發芽的碗豆、秋葵、芥藍、甜菜、莧菜…的幼苗都要窒息了,我必須助以一臂之力,讓他們能夠呼吸有機會長起來,然後自己去爭奪生長的空間。



[犇報‧第27期] 尋找風雷 紀念台大保釣運動40周年

張方遠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瘖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
──龔自珍,《己亥雜詩.一二五》

過去一段時間裡,從美洲、大陸到台灣,有數場大型活動紀念40年前以台、港等中國學生為主體,發生在北美大陸的保釣運動。事實上,40年前包括師大、政大、成大在內的台灣學生,以台大校園為領頭羊,同樣也發起了轟轟烈烈的保釣運動。當年的參與者,很多已經成為今天台灣的高官、學者,而當時討論的諸如主權、統獨、留學等議題,至今仍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忘記40年前在台灣島上所發起的那一場運動。

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不可以低頭

1971年4月12日,香港德明校友會在台大校園內貼了第一張保釣海報,標誌著台大保釣運動的展開;隔日,大學論壇社在當時的農經館(今哲學系館)屋頂掛出五.四運動口號「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的大布聯。「運動」之所以成形,必須要有「組織」來領導,如同美國的中國留學生組織了「保衛釣魚台行動委員會」,並且利用《科學月刊》的聯絡網互通有無,4月20日台大保釣委員會正式成立。同年「六.一七大遊行」是台大保釣運動的高潮,遊行隊伍至美、日大使館前抗議。

釣運轉為校園學生民主運動

當時學生對釣魚台問題的政治討論(通常是對於政府的批評),經常遭台大校方禁刊。基於此,台大學生的運動對象,由美國、日本轉為國民黨政府與台大校方。1971年11至12月,台大學生在校園內連續舉行了「言論自由在台大」與「民主生活在台大」座談會,以及「中央民代應否全面改選」辯論會,台大的保釣運動便延伸為校園民主運動。

台大保釣運動方向的轉變,初期是在政治思想上的分歧,或許可視為1980年代台灣「黨外運動」的根源。後來更有了國家認同的分歧,主要是由1972年12月兩次的「民族主義座談會」(大學論壇社主辦),並由此引發了延續至1973年的「民族主義論戰」。當時哲學系的教師陳鼓應與王曉波,反對帝國主義及其對中國的侵略,另一方則是攻擊陳、王為「中共的同路人」。雙方的交鋒形成光復後校園內第一次的統獨大論戰,最後逼得黨國與校方聯手,以「台大哲學系事件」鎮壓收場。

愛國必先愛民

面對國民黨當局對學生愛國的民族熱情,以及熱衷政治參與的鎮壓,學生體悟到「愛國必先愛民」,並身體力行。一方面因為對釣運的反省,一方面是左翼思想的蔓延,同時還有政治上的威脅,學生們開始走出校園,面對人民、關心基層。此後,各種服務性社團與活動紛紛成立。其中以1970年10月成立的「台大慈幼會」最為典型,其秉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精神,代表此時台大學生的思想主軸。其他的服務性社團還有「光啟學社」、「幼幼社」等,台大學生也組織了「百萬小時奉獻」、「台大社會服務團」等的大型活動,走向農村、走向工廠、走向高山(原住民)、走向都市最陰暗的地方(雛妓)。

台灣反抗與左翼傳統的再現

國民黨的高壓統治,以及白色恐怖氣氛的彌漫,學生們事實上無法在政治上有更積極的行動突破。但是在「思想」上,卻已見到突破冷戰與內戰限制的曙光。與美國釣運相較,台灣釣運在「歷史接榫」的角色上更為明顯,自日據時期至光復初期,台灣人民的歷史即一部「反抗史」,面對現實的不正義,台灣人民的反抗精神相當昂揚。經國民黨的鎮壓後,1950-60年代,台灣的政治社會運動漸為消沉。自保釣運動以降,台灣的反抗與左翼傳統再度體現,上接日據時期,下開1970-80年代的「黨外」時期。因此,台灣也可說是在歷史具有「承先啟後」的角色與意義。

不要讓歷史批判我們是頹廢自私的一代

我們除了去認識40年前台灣學生為中國尋找「風」與「雷」的艱辛過程之外,是否也能傳承他們的壯志豪情──「不要讓歷史批判我們是頹廢自私的一代」?



[犇報‧第27期] 關於 40年前海外的「保釣運動」的歷史意義(2)

吳國禎

一、「保釣」運動雖然源於保衛國土之愛國行動,然而其所涉及之範疇,則遠不止於單純的愛國情愫。「保釣」運動以及隨後的「中國統一運動」,觸發了港臺留學生一個思考:做為一個留美知識份子,在其所處的時代,面對自己的故土,留學地乃至世界應持抱何種立場。此種思考,以及引發的一種覺悟,覺悟到知識份子不應只是有知識之人,而應是對故土、世界的發展有諸多道德責任。此就個人而言是一個世界觀塑造的過程,而就當時一代留學生而言,則是一種人文思潮的覺醒。如果我們回顧當時的港臺社會的本質,以及這群學生從小所受的教育,以及世界觀言,「保釣」運動實則為一思想解放之運動。海外的「保釣」運動所借鑒於大陸「文革」的,更多的是一個知識份子所應具有的道德良知。這些道德良知為古今中外歷代進步力量所揭櫫、所繼承。因此,我們應充分肯定這種進步的道德觀,世界觀。經過這場運動、時代的人應珍惜當年的此種獲得。

二、「保釣」運動所宣示的道德觀、政治觀、社會觀不僅對華人社會有所衝擊。此種剖析、批判大大增廣了人們對臺灣社會問題本質的認識。臺灣自七十年代以降至今,整個政治格局有了巨大的變化,其所伴隨之群眾自我覺悟與「保釣」運動所宣示的進步思潮是緊密相通的。「保釣」運動亦充分肯定臺灣社會一脈相承的人民性、進步性的思潮傳統。當年周總理以其敏銳的歷史洞察力說,「保釣」運動是海外的「五四」運動。這是對「保釣」運動高度的概括。無疑地「保釣」運動雖然發生在海外,但確是臺灣現代史上一個重要的劃時代的歷史事件。

三、「保釣」運動學生首先架起兩岸已阻絕二十多年的聯繫管道。證諸當年臺灣社會的「戒嚴」統治、白色恐怖,此誠為破天荒之舉,此種膽識只有年青的一代,學生才有,亦只有他們才能推動歷史之前進。當我們看到今日每年有上百萬臺灣人前去大陸,對比當年留美臺灣學生得冒被吊銷護照,上黑名單以及連累在台家屬之危險,「偷偷摸模」去大陸,不禁感歎世事滄桑。人為的阻絕兩岸交流是違反歷史的,然而這在當時的條件下,卻彼扭曲成「合理的現實」——反共的必需。四十多年後的今天,固然兩岸交流有了很大進展,但我們不能說上述的扭曲心態已經不存在。相反地,此種心態陰影尚且有相當市場。

四、 「保釣」運動的留學生來大陸參觀遊覽,通過自己辦的小刊物,大量介紹了大陸自1949年以後社會變革新的各種情況,立場鮮明地歌頌大陸自1949年以後,社會變革的各種情況,立場鮮明地歌頌自49年以來在西方包圍下,自立更生建設家園的動人事蹟。雖然由於多種原因,這些報導多具有從善良願望出發,帶有強烈美化大陸的色彩,但這些對比於當時臺灣乃至西方在長期反共,反華宣傳下,普遍造成的對大陸強烈扭曲的印象的衝擊,自亦有其歷史作用。例如,在留學生中為大陸「侵略」朝鮮「平反」。我們應歷史地看這個問題。當時,「保釣」運動留學生對於生疏的大陸是抱著認真的態度去瞭解的。需要指出的一點是,當時海外臺灣人社區中要求臺灣進行政治改革的尚有其它團體,包括主張「臺灣獨立」的。「保釣」成員所與之不同的是,他們看到了臺灣問題的本質,將臺灣的前途與兩岸關係聯繫在一起,因此主張人為隔絕兩岸的藩籬應該拆除。這些40年後,均為歷史所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