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
■ 葉芸芸
年節祭祖的饗宴豐盛,老人家心滿意足,
祖先在天之靈保佑家人歲歲平安。 (網路圖片) |
母親高齡超過一個世紀了,過年過節依舊興致不減,童心未泯。雖然,母親她也經常感慨說自己一年不如一年了,每天歪歪倒倒的找眠床,小心翼翼才能保持一點體力能量。
但是,過年的準備工作,她無論如何一定打起精神,早早就展開佈局,列了一張長長的清單,每天仔細盤點,提醒我們不可遺漏的年貨、食材和細節。日子接近了,更是緊鑼密鼓,老人家連給四代曾孫一輩的紅包都準備好了,還要殷殷叮嚀的是開春的第一餐 ,年初一的早餐家裡傳統是吃素的,母親總是慎重其事的燒一鍋香菇豆皮菠菜麵線。
近十年來,我幾乎年年回台灣陪伴年邁的母親過年,重新體驗故鄉春節的氣氛,家族生活、親友的熱情互動,都彷彿讓我回到失去的昨日。對於寄居北美洲四十年,長年纍月過著一種簡單無拘的生活的我而言,這無疑是一種犒賞,一種撫慰。但是,無涉而疏離的生活形態畢竟積習難改,母親關於節日慶典的許多定見成規,我常常因為覺得麻煩而想敷衍逃避,我總是嘗試說服老人家簡化傳統,絞盡腦汁用各種理由,甚至於跟她討價還價起來,這時候母親總是淡淡地說:這麼多年了,我習慣這麼辦,以後我不在,隨便你們怎麼辦都無所謂,我也管不了。
不曾提高半個音階,也嗅不到一絲煙火,但是這場母女角力顯然也沒有妥協的餘地。意識到面前是一座穩當不轉的大山,「山不轉,人轉」,我只能謙卑地學習轉山繞道,並在培養正向的思考中獲得許多樂趣。慢慢地也能理解,老人家在準備那頓圍爐年夜飯的過程中所投入的,不正是一個母親想要維繫一個家的心血。對於年節祭祖這件事,母親其實極為慎重地視為捨我其誰的維繫傳統的天職。
今年的春節,因為除夕前一天襲擊北美洲東北岸的一場暴風雪,我們過了一個很不一樣的年,好幾天與外界隔離,電話、網路不通,電視機也無聲無影,連打電話向母親拜年都做不到。持續一天一夜的降雪積了兩尺多深,窗外一片白茫茫寂靜無聲,門前馬路幾天都不見車輛通過,只有身後拖著雪橇的孩子們踩出來一條歪歪斜斜的步道。除夕夜,簡單吃了一頓沒有年菜的年夜飯,連三缺一的牌局都湊不成的兩個人,只能喝一點伏特加,搭著有上句接不來下句的對話,在記憶裡掏尋過年的印象來禦寒。
記憶纏繞在久久之前,日本式建築的住宅裡,卻有一口傳統燒材火的台灣大灶的廚房裡,蒸粿、做潤餅、煮粽子、搓湯圓…..,家人準備過年過節的多樣活動都在這兒進行。那不是食譜氾濫流行的年代,我的外婆也不識字,但是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所有的經驗細節纍纍都儲存在她的腦海裡,醃肉製作香腸的配方,烤烏魚子的要訣,在來米的菜頭粿搭配多少斤的菜頭? 甜粿用多少糯米和紅糖? 如何掌握發粿的發酵過程與蒸籠的火候?才能蒸出發得端正漂亮的發粿,沒有冰箱冷藏的時代如何保存食物……。一次跟隨外婆到鄰家借用石磨磨米的影像已經不很清晰,哥哥來來回回推著石磨,纏足的外婆亭立在石磨邊,把半瓢浸泡了隔夜的米和半瓢水一起緩緩倒進石磨中心的小洞,兩個人一次又一次地調整配合,耐心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那是歲月靜好的童年。
全家大小總動員的年終大清掃,總是趕在除夕的前一天就完成,晚飯之後,大人小孩都在書房裡看舅舅寫春聯。然後,圍在一個好大的鋁箱旁邊,箱蓋一打開來,濃烈的樟腦味就溢滿了空氣中。父親慢慢地瀏覽箱子裡的字畫,最後挑選出幾副來更換客廳與玄關牆上的字畫,最興奮的是輪到虎年的時候,因為家裡有兩個相差12歲都在虎年出生的兄弟,正對著大門的玄關牆上一定掛上那副山大王~老虎的畫像。此外,必不可少的擺設還有蘭、菊和梅三種花,幽香的素心蘭和耀眼的菊花是父親在院子裡種的,梅花多半是父親的鄉村朋友送來的。
除夕當天,母親坐鎮指揮,我們在午前就一切準備就緒,等待老人家先用七小杯的熱茶上香禮佛,這茶的配方是父親的創作,母親一直延續流傳下來,混合台灣凍頂烏龍和福建的大紅袍或水仙或鐵觀音一起泡成,結合凍頂烏龍的清香和福建茶的後韻與耐泡。
然後,幾盤煎得焦黃的菜頭粿配上蒜苗香菜醬油,加上發糕和紅糖甜粿充當中飯,就拉開了除夕的序曲。母親午休之後,祭拜祖先的年菜就端上桌,案首是十副筷子和十杯酒,接著是三樣牲禮:全雞、全魚和豬蹄膀 (天上飛的、游水的和地上走的全都要有),全雞水煮,魚要乾煎,豬蹄膀或紅燒或加蒜頭鹽酒清燉。接著是六樣葷菜 (烏魚子、香腸、豬肝、醬鴨、炸冬筍肉丸、醬牛肉或是腰花等等)、六樣素菜 (冬筍、包心白菜、蒜苗、芹菜、雪豆莢、香菇豆腐等等)、三大碗熱湯 (紅燒魚翅、酸菜豬肚、香菇冬筍雞湯)、三樣年糕加上兩疊當季的凸柑,數一數大盤大碗一共二十四樣,外加一鍋長年飯和那一鍋把長長的芥菜燙熟了臥在雞湯裡的長年菜湯。
饗宴豐盛,老人家心滿意足,祖先在天之靈保佑家人歲歲平安。
插曲
年關近了,人們會提醒要「小心門戶」 ,謹防偷雞摸狗的小偷,這也是小時候農業社會的一種生活樣貌。
童年的家後院裡的一個角落,是一間面積頗為寬敞用鐵絲網搭建的雞房,高度比人高出一兩個頭來。那裡是外婆的領地,籠裡養雞,籠外種著皇帝豆,爬藤的皇帝豆給籠子裡的雞遮陽,反過來,雞糞又是菜園最好的肥料。雞籠很少置空,從母雞生蛋到蜉出小雞,外婆總是細心照料,等到長大足斤了,都要陸續變成餐桌上的牙祭。除夕、元宵、媽祖誕辰、七夕、中秋、冬至等年節,還有家裡什麼人過生日,或者是遠地親戚朋友來訪的時候,少不了都會有一兩隻雞上桌祭拜祖先或享客的。
外婆也養過火雞,出乎她的意料,體格壯大的美國種火雞卻是嬌嫩得很,夏天的蚊蟲一蛟就滿頭瘡疤,外婆一天到晚忙著給牠們洗傷口塗紅藥水,盡費周章。
夏天的夜晚,後院有時會出現來吃雞蛋的草尾仔蛇。雞籠裡鬧一陣子,黃狗也叫個不停,真是雞犬不寧。據說蛇最怕的是鵝,後來後院果真就多了幾隻鵝,大白鵝兇猛不同凡嚮,經常在後院那棵芭樂樹爬上爬下的我,幾次被追趕得走頭無路,此後再不敢隨便在後院遊蕩造次。後院另一側是菜園,種的是蕃薯、空心菜和萵苣。無論是中午的乾飯還是晚上的稀飯,白米都加了蕃薯一起煮,白米飯配上黃的或紅的蕃薯,可口又賞目。父親又偏愛甜份高的紅薯,還用紅糖漿小火熬煮小紅薯。
竹籬芭還沒有換成水泥紅磚圍牆之前,家裡接連著遭過幾次小偷。那年頭的小偷名符其實是偷雞摸狗的。話說回來,那年頭一般人們家裡實在沒什麼可偷的東西,唯一的電氣設備大概是廚房裡的大同電鍋,若是有一部麾托車就很風神了,普通人家大概頂多會有一部勝家縫紉機,或是一兩部代步的自行車。我家後院裡外婆養的那一大窩雞,自然成了十分惹目的目標。
記得是農曆過年前幾天,天快亮的時候,睡意正濃,聽到黃狗不明究理的狂吠,起來跟著大人看熱鬧,原來是後院的竹籬芭被拆了一個大洞,洞口擺著一個大麻布袋子,裡面裝著十來隻母雞,顯然是小偷來不及帶走的。大家正七嘴八舌的說慶幸,外婆卻說,她小時候聽大人說過,當小偷的人有迷信,如果進來了沒偷成,則要留下一把糞便才走,否則不吉利要走霉運的。那夜的小偷不僅雞沒帶走,也沒來得及留下糞便,恐怕第二天還會再回來。
第二天入夜以後,大人嚴陣以待,小孩子們也緊張得睡不著,大家都留意著後院的動靜,卻是一夜安靜地過去,黃狗連吠叫一聲都沒有。天亮了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禮物己經送來,竹籬芭又被拆了一個洞,洞口外有一小堆糞便,雞籠裡靜悄悄的,裡面一隻雞也沒有了。
而且,大門敞開,顯然小偷還是從大門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