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48期】局外人札記 2013 .03

 過年                          

■  葉芸芸

年節祭祖的饗宴豐盛,老人家心滿意足,
祖先在天之靈保佑家人歲歲平安。

(網路圖片)


母親高齡超過一個世紀了,過年過節依舊興致不減,童心未泯。雖然,母親她也經常感慨說自己一年不如一年了,每天歪歪倒倒的找眠床,小心翼翼才能保持一點體力能量。

但是,過年的準備工作,她無論如何一定打起精神,早早就展開佈局,列了一張長長的清單,每天仔細盤點,提醒我們不可遺漏的年貨、食材和細節。日子接近了,更是緊鑼密鼓,老人家連給四代曾孫一輩的紅包都準備好了,還要殷殷叮嚀的是開春的第一餐 ,年初一的早餐家裡傳統是吃素的,母親總是慎重其事的燒一鍋香菇豆皮菠菜麵線。

近十年來,我幾乎年年回台灣陪伴年邁的母親過年,重新體驗故鄉春節的氣氛,家族生活、親友的熱情互動,都彷彿讓我回到失去的昨日。對於寄居北美洲四十年,長年纍月過著一種簡單無拘的生活的我而言,這無疑是一種犒賞,一種撫慰。但是,無涉而疏離的生活形態畢竟積習難改,母親關於節日慶典的許多定見成規,我常常因為覺得麻煩而想敷衍逃避,我總是嘗試說服老人家簡化傳統,絞盡腦汁用各種理由,甚至於跟她討價還價起來,這時候母親總是淡淡地說:這麼多年了,我習慣這麼辦,以後我不在,隨便你們怎麼辦都無所謂,我也管不了。

不曾提高半個音階,也嗅不到一絲煙火,但是這場母女角力顯然也沒有妥協的餘地。意識到面前是一座穩當不轉的大山,「山不轉,人轉」,我只能謙卑地學習轉山繞道,並在培養正向的思考中獲得許多樂趣。慢慢地也能理解,老人家在準備那頓圍爐年夜飯的過程中所投入的,不正是一個母親想要維繫一個家的心血。對於年節祭祖這件事,母親其實極為慎重地視為捨我其誰的維繫傳統的天職。

今年的春節,因為除夕前一天襲擊北美洲東北岸的一場暴風雪,我們過了一個很不一樣的年,好幾天與外界隔離,電話、網路不通,電視機也無聲無影,連打電話向母親拜年都做不到。持續一天一夜的降雪積了兩尺多深,窗外一片白茫茫寂靜無聲,門前馬路幾天都不見車輛通過,只有身後拖著雪橇的孩子們踩出來一條歪歪斜斜的步道。除夕夜,簡單吃了一頓沒有年菜的年夜飯,連三缺一的牌局都湊不成的兩個人,只能喝一點伏特加,搭著有上句接不來下句的對話,在記憶裡掏尋過年的印象來禦寒。

記憶纏繞在久久之前,日本式建築的住宅裡,卻有一口傳統燒材火的台灣大灶的廚房裡,蒸粿、做潤餅、煮粽子、搓湯圓…..,家人準備過年過節的多樣活動都在這兒進行。那不是食譜氾濫流行的年代,我的外婆也不識字,但是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所有的經驗細節纍纍都儲存在她的腦海裡,醃肉製作香腸的配方,烤烏魚子的要訣,在來米的菜頭粿搭配多少斤的菜頭? 甜粿用多少糯米和紅糖? 如何掌握發粿的發酵過程與蒸籠的火候?才能蒸出發得端正漂亮的發粿,沒有冰箱冷藏的時代如何保存食物……。一次跟隨外婆到鄰家借用石磨磨米的影像已經不很清晰,哥哥來來回回推著石磨,纏足的外婆亭立在石磨邊,把半瓢浸泡了隔夜的米和半瓢水一起緩緩倒進石磨中心的小洞,兩個人一次又一次地調整配合,耐心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那是歲月靜好的童年。

全家大小總動員的年終大清掃,總是趕在除夕的前一天就完成,晚飯之後,大人小孩都在書房裡看舅舅寫春聯。然後,圍在一個好大的鋁箱旁邊,箱蓋一打開來,濃烈的樟腦味就溢滿了空氣中。父親慢慢地瀏覽箱子裡的字畫,最後挑選出幾副來更換客廳與玄關牆上的字畫,最興奮的是輪到虎年的時候,因為家裡有兩個相差12歲都在虎年出生的兄弟,正對著大門的玄關牆上一定掛上那副山大王~老虎的畫像。此外,必不可少的擺設還有蘭、菊和梅三種花,幽香的素心蘭和耀眼的菊花是父親在院子裡種的,梅花多半是父親的鄉村朋友送來的。

除夕當天,母親坐鎮指揮,我們在午前就一切準備就緒,等待老人家先用七小杯的熱茶上香禮佛,這茶的配方是父親的創作,母親一直延續流傳下來,混合台灣凍頂烏龍和福建的大紅袍或水仙或鐵觀音一起泡成,結合凍頂烏龍的清香和福建茶的後韻與耐泡。

然後,幾盤煎得焦黃的菜頭粿配上蒜苗香菜醬油,加上發糕和紅糖甜粿充當中飯,就拉開了除夕的序曲。母親午休之後,祭拜祖先的年菜就端上桌,案首是十副筷子和十杯酒,接著是三樣牲禮:全雞、全魚和豬蹄膀 (天上飛的、游水的和地上走的全都要有),全雞水煮,魚要乾煎,豬蹄膀或紅燒或加蒜頭鹽酒清燉。接著是六樣葷菜 (烏魚子、香腸、豬肝、醬鴨、炸冬筍肉丸、醬牛肉或是腰花等等)、六樣素菜 (冬筍、包心白菜、蒜苗、芹菜、雪豆莢、香菇豆腐等等)、三大碗熱湯 (紅燒魚翅、酸菜豬肚、香菇冬筍雞湯)、三樣年糕加上兩疊當季的凸柑,數一數大盤大碗一共二十四樣,外加一鍋長年飯和那一鍋把長長的芥菜燙熟了臥在雞湯裡的長年菜湯。

饗宴豐盛,老人家心滿意足,祖先在天之靈保佑家人歲歲平安。

插曲                              

年關近了,人們會提醒要「小心門戶」 ,謹防偷雞摸狗的小偷,這也是小時候農業社會的一種生活樣貌。    

童年的家後院裡的一個角落,是一間面積頗為寬敞用鐵絲網搭建的雞房,高度比人高出一兩個頭來。那裡是外婆的領地,籠裡養雞,籠外種著皇帝豆,爬藤的皇帝豆給籠子裡的雞遮陽,反過來,雞糞又是菜園最好的肥料。雞籠很少置空,從母雞生蛋到蜉出小雞,外婆總是細心照料,等到長大足斤了,都要陸續變成餐桌上的牙祭。除夕、元宵、媽祖誕辰、七夕、中秋、冬至等年節,還有家裡什麼人過生日,或者是遠地親戚朋友來訪的時候,少不了都會有一兩隻雞上桌祭拜祖先或享客的。

外婆也養過火雞,出乎她的意料,體格壯大的美國種火雞卻是嬌嫩得很,夏天的蚊蟲一蛟就滿頭瘡疤,外婆一天到晚忙著給牠們洗傷口塗紅藥水,盡費周章。

夏天的夜晚,後院有時會出現來吃雞蛋的草尾仔蛇。雞籠裡鬧一陣子,黃狗也叫個不停,真是雞犬不寧。據說蛇最怕的是鵝,後來後院果真就多了幾隻鵝,大白鵝兇猛不同凡嚮,經常在後院那棵芭樂樹爬上爬下的我,幾次被追趕得走頭無路,此後再不敢隨便在後院遊蕩造次。後院另一側是菜園,種的是蕃薯、空心菜和萵苣。無論是中午的乾飯還是晚上的稀飯,白米都加了蕃薯一起煮,白米飯配上黃的或紅的蕃薯,可口又賞目。父親又偏愛甜份高的紅薯,還用紅糖漿小火熬煮小紅薯。

竹籬芭還沒有換成水泥紅磚圍牆之前,家裡接連著遭過幾次小偷。那年頭的小偷名符其實是偷雞摸狗的。話說回來,那年頭一般人們家裡實在沒什麼可偷的東西,唯一的電氣設備大概是廚房裡的大同電鍋,若是有一部麾托車就很風神了,普通人家大概頂多會有一部勝家縫紉機,或是一兩部代步的自行車。我家後院裡外婆養的那一大窩雞,自然成了十分惹目的目標。

記得是農曆過年前幾天,天快亮的時候,睡意正濃,聽到黃狗不明究理的狂吠,起來跟著大人看熱鬧,原來是後院的竹籬芭被拆了一個大洞,洞口擺著一個大麻布袋子,裡面裝著十來隻母雞,顯然是小偷來不及帶走的。大家正七嘴八舌的說慶幸,外婆卻說,她小時候聽大人說過,當小偷的人有迷信,如果進來了沒偷成,則要留下一把糞便才走,否則不吉利要走霉運的。那夜的小偷不僅雞沒帶走,也沒來得及留下糞便,恐怕第二天還會再回來。

第二天入夜以後,大人嚴陣以待,小孩子們也緊張得睡不著,大家都留意著後院的動靜,卻是一夜安靜地過去,黃狗連吠叫一聲都沒有。天亮了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禮物己經送來,竹籬芭又被拆了一個洞,洞口外有一小堆糞便,雞籠裡靜悄悄的,裡面一隻雞也沒有了。

而且,大門敞開,顯然小偷還是從大門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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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47期】局外人札記 2013.02

   
鯊魚、魚翅、魚翅湯             

葉芸芸

 鯊魚

魚翅本身並沒有任何味道,魚翅最受珍寵的是那凝膠狀、
濃稠、滑潤又有嚼勁的質地感,的確沒有任何其他食物
有這樣特殊的口感。(網路圖片)


美國加州通過一個禁止買賣魚翅的新法案,已經在2013年1月1日生效。

這意味著此後華埠的餐館不再供應魚翅湯,亞洲以外一個最大的魚翅市場將會停止運轉,而美國的最主要魚翅經銷途徑也將關閉。

根據總部在舊金山的海洋認識研究和教育中心  (The Center for Oceanic Awareness, Research and Education)的估計,每年有高達7300萬隻的鯊魚被捕殺,顯然這是極為有利可圖的行業,因為魚翅昂貴的價格。1990年代以來,許多非政府組織如國際自然保護聯盟 (The International Union for Conservation of Nature)等就一再地呼籲保護鯊魚,終止人類捕鯊割翅的殘忍行為,但是成效不彰。特別在大陸改革開放後,市場經濟年年成長的一片好光景中,過去窮怕了的中國人,現在大快開口腹之慾,魚翅的市場需求節節上升更為擴大了,另一方面是工業化的先進捕漁裝備與技術,捕殺鯊魚的行動發生在各大洲的沿海上,也發生在公海上,特別在那些沒有資源嚴格執行法令的貧窮國家的海域,長期的過度捕撈已經使得近三分之一種類的鯊魚瀕臨滅絕。   

加州不是唯一採取法律行動來拯救鯊魚的地方,夏威夷、華盛頓州、和奧勒岡州都已經禁止魚翅貿易了。這是全球關心人士努力拯救海洋高階掠食性動物的新一輪行動。一些國家,如洪都拉斯和巴哈馬,已經完全禁止捕鯊。其他國家,如美國、加拿大、巴西、南非、納米比亞、歐盟,也明令禁止「割鰭棄鯊」,只切下鯊魚的魚鰭,然後將仍然活著卻殘缺不全的鯊魚扔回海裡,任其死亡的殘酷做法。南太平洋的法屬波利尼西亞和庫克群島則聯合規劃了一個兩萬五千平方公里的鯊魚保護區。   

鯊魚是一種非常古老的魚,屬於軟骨魚的一支,生活在比較溫暖的水域,嚴寒的南北極海域沒有牠們的蹤影。鯊魚的繁殖率很緩慢,億萬年下來,演化成了400多種,不同種類的鯊魚有不同的食物,有的肉食,可以吞噬海豹、海龜,有的卻只濾食浮游生物,1975年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 的好萊塢電影「大白鯊」(Jaws) 繪影繪聲驚駭人心,事實上只有極少數的鯊魚會攻擊人類。鯊魚在海洋水域食物鏈中是高階掠食性動物,牠們是海洋的清道夫,讓整個海域的生態系統維持平衡。鯊魚全身上下有6至8片鰭,都各有各的功用。胸鰭控制方向,背鰭保持平衡,尾鰭提供前進的力量。而這6~8片鰭也就是中國傳統的美食佳餚:魚翅湯的材料。
   
魚翅       

魚翅的最主要消費者是華人,全球的魚翅貿易也都集中在亞洲,其中超過一半的交易都是經由香港這個銷售途徑的,交易量十分驚人,2011年高達 11,345噸,頂級的20英吋長的長尾鰭價格可以高達每公斤550美元。魚翅最主要的貨源來自沙烏地阿拉伯、新加坡、印尼和台灣。魚翅的最大消費地則是中國大陸,其次是香港、馬來西亞、美國和加拿大。

中國古代稱鯊魚為「鮫」,認為是僅次於龍的充滿生命能量的水生生物。中國人是在什麼時候開始吃魚翅湯的? 傳說中是明朝,或是18  世紀末、19世紀初。 雖然,鯊魚遭遇人類捕殺已經有很長久的歷史,但是,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人類開始工業化的過度捕撈牠們之前,鯊魚卻沒有什麼好擔心的,鯊魚可以慢慢地長大,等待牠們成熟到繁殖的年齡,生養幾隻小鯊魚,然後生命就這麼延續下去。

小時候聽父親說起沒落的故鄉鹿港的種種,漁民撐著竹筏自泥沙淤積的港口出海,冬至前後隨著黑潮到來的烏魚群,往往需要先用竹竿大力打散魚群,才能收網拉上魚獲。遇到鯊魚群的時候,可以想像竹筏子所能控制的數量也不會太多,以前的漁民不會「割鰭棄鯊」,對於勤儉的鹿港人來說那實在是暴殄天物的。鹿港人吃魚翅也吃鯊魚肉,切成不大不小的方塊,大火炒熟加上葱薑,再以日本味噌和酒調味。

不知道最初人們怎麼會把魚翅拿來做為食材的? 因為魚翅本身並沒有任何味道,魚翅最受珍寵的是那凝膠狀、濃稠、滑潤又有嚼勁的質地感,的確沒有任何其他食物有這樣特殊的口感。 魚翅湯的鮮美來自高湯,必須和雞肉、豬肉、火腿、干貝等其他動物蛋白質一起慢火煲熬。這是一道慢工出細活、考驗廚師功夫的菜餚。

兒時的記憶裡,有一個自故鄉鹿港來的人,他有古銅色的皮膚,是常年在陽光下工作的印記。我不知道他的姓氏,只記得大人都叫他古董仔,每隔一兩週,他就會用一隻扁擔挑著兩個籃子在近午的時候到來,猜想我們家是他的最後一站,母親總是買下他籃子裡剩下的所有海產。無論是扁魚、沙蝦、西施舌或是海蟹。外婆會炒一碗飯給他充飢,父親給他泡一杯熱騰騰的凍頂烏龍茶。每年他也會帶來魚翅,這些魚翅都是他從鹿港的漁民收購,自己手工慢慢清洗乾淨然後曬乾的。古董仔的魚翅都存放在家中一個陳舊的錫質大圓桶裡,大約有兩尺多高,直徑有一尺來寬。梅雨季節之後,父親在前院曬著一桶又一桶的茶葉時,外婆也會把庫存的魚翅拿出來清理乾淨,晾曬在暖烘的晨陽下,以防蟲害。
    
魚翅湯 ─ 紅燒與清燉       

紅燒魚翅湯絕對不是平常時日的菜餚,一年只可能在餐桌上出現少少幾次,那是除夕夜和中秋祭祖的壓軸主菜,此外只有大人的生日,比如父親或是外婆,或是特別的喜慶,要不就是家裡來了非常特別的客人。因而,吃魚翅湯的味覺記憶總是伴隨著節慶歡喜的氣氛。

據說,我的外婆是鹿港昆圃施家媳婦中紅燒魚翅做得最好的,一鍋紅燒魚翅通常會讓她忙個三天的光景。第一天,外婆先要把曬乾的魚翅洗淨泡在水裡,直到稍微軟化有點彈性。第二天,魚翅置於大鍋內加水和大塊老薑,大火煮到魚翅軟化,此時魚翅只剩下原來乾燥時候的一半甚至更小,熄火等魚翅和水都涼下來,仔細清洗魚翅,必要時再煮第二次,務必要把沾粘的魚肉清除,否則會有很重的魚腥味,往下的功夫也都白費了。接下來最關鍵的是,用一隻老雞,或是大塊里肌肉,外加少量的干貝,老薑和酒也不可缺,但此一關鍵絕對不可加鹽,然後在碳火上慢慢地煲上半天,直到魚翅變軟成凝膠狀,而湯也越來越濃稠。

第三天,老雞和里肌肉捨棄不要,魚翅和干貝撈出來與蔥、香菇、火腿 (傳統的金華火腿先切下一長條,洗淨後用冰糖蒸熟備用) 切絲一起炒,加少許的酒、醬油與鎮江醋調味調色。另外,準備一顆大白菜用油和薑炒熟殿在鍋底,加上炒好的魚翅和湯再一起慢火煲上片刻,最後上桌之前再加上一點鎮江醋和香菜。以我的管見,這一道費時費神的紅燒魚翅湯,最好吃的就是殿在鍋底的白菜和湯。

清燉魚翅的作法,多選用尾鰭那兩片較長的魚翅,先要用棉線紮在一起以免散開,用老雞或里肌肉煲軟之後,免去用蔥薑香菇爆炒的步驟,拿掉老雞干貝和里肌肉後,加入火腿繼續再慢火煲,上桌前剪去棉線,燙少許青江菜搭配,再加上一點鎮江醋提味,魚翅湯會帶一點火腿的煙燻風味和適當的鹹度。
       
鮑魚、魚翅和海參是傳統宴席上最珍重的幾道海味,如今這三樣海產都已經瀕臨滅絕,有關的料理廚藝也會消失,後來人將不知道牠們的滋味。人類是地球上最大的掠食者,無論是在地面上或是海裡。

近年來,經濟不景氣和環保意識的抬頭,似乎終於給了鯊魚族類一線生機。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在2012年的夏天,北京宣佈所有官方宴席不得包括魚翅湯,香港的魚翅交易立即大幅下跌了將近百分之五十,香港賣魚翅的店家關了三分之一,甚至於曬魚翅的場地也轉移到避人耳目的廠房屋頂上。接著,香港最具代表性、歷史最悠久的半島酒店和香格里拉大酒店也停止供應魚翅湯。新加坡最大的三家連鎖超級市場不再出售魚翅,連台北市專賣南北乾貨的迪化街上,魚翅的生意也越來越清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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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46期】局外人札記 2013.01

綠洲的召喚

謹以此文紀念李文吉,他的熱情與樂觀永遠是來自綠洲的召喚

葉芸芸

沃庫拉湧泉絕大部分園區為保護地,原生植物與野生動物
因此能夠避免受到人類的干擾與污染。(網路圖片)

記得陳凱歌的電影《黃土地》嗎?最近讀到關於彼得‧佐伊先生的故事,讓我又想起了,翠巧走幾里路從黃河邊挑回兩擔水的影像,在乾旱的陜北黃土高原上。

彼得沒有一天不為水而煩惱,過去五年來,他的家居生活用水完全依靠運水卡車供應。他定居在加州內華達山脈腳下的莊園已經20年,五年前他的井水水位突然急速降低,打出來的水經過幾度過濾處理還是無法飲用。故事是這麼開始的,彼得有了一個新鄰居,蓋了一棟價值四百萬的豪舍,兩個游泳池和四萬平方尺的綠草坪,打了兩口深井,電動馬達無日無夜的抽水。這僅僅持續了六個星期,兩口深井乾涸了,鄰近人家的井也都乾涸了,彼得家是其中之一。

從彼得家出發翻越內華達山脈,繼續往東南方向可以開往拉斯維加斯城,探訪賭城的遊客不一定都要豪賭一場,也有人專程來只為了坐上威尼斯搖船,逍遙遊沙漠中的人工運河,在夜晚的燈光鐳射與噴泉水霧的交響樂中,目眩神迷地,在這個乾渴的城市裡享受水氣蒸發的快感。水,帶給我們許多愉悅,水讓我們感受潔淨柔軟與放鬆。

水是無價之寶,生命的泉源,欠缺乾淨的水源,使得我們生活中的所有事務都要受到影響。我們的地球上,只有少於百分之一的水是可飲用的淡水,沒有任何資源比這些水源更為珍貴了。如果,水跟石油一樣標上價格在華爾街上市,人們會比較警覺而減少浪費用水吧?總是,人們心存僥倖,可能只有當自家的水龍頭永遠斷水了,才會意識到我們既不能喝石油,而金錢也不能止渴。

華裔導演Jessica Yu 去年完成了一部關於水的紀錄片,〈在綠洲的最後召喚: Last Call at the Oasis〉是清澈的警訊,全球性的水荒並不屬於未來,危機就是現在,已經發生了,並且在進行中。無法逃避,這是本世紀人類必須共同面對承受的艱鉅課題,供水設施的建設將是世界各國的當務之急,並且需要研究開發具有革命性與永續性的解決方案。

地球上的水源並不是取之不盡的,也不一定都是安全潔淨的,人類製造的各種化學物質、農藥、荷爾蒙早已污染了地下水源、河川、湖泊和海洋。國際衛生組織估計,全球70億人口中目前約有四分之一(17億人)生活在欠缺乾淨水源的環境,每年有23億人感染由水而傳播的疾病。貧窮國家的人民,每天只可能有一兩加侖的用水,富裕的國家,人們每按一次抽水馬桶就沖掉7加侖,美國人平均每戶人家每天要消耗350加侖。工業污染、農業消耗、驚人的開發建設都對水源和生態環境造成傷害,加上人口增長以及地球暖化所帶來的氣候變遷,改善水源欠缺的問題一籌莫展,聯合國的預測令人悲觀,全球四分之一的人口將要長期生活在缺水的狀態。

水和食物

水與我們的食物息息相關,我們不只需要用水準備餐桌上的食物,所有食材──大米麵食蔬果魚肉──也無一不攜帶有水的腳印。人類所消耗的水有85%集中在生產糧食的農業活動,10%在工業產品, 只有 5%用於家居生活。各種農業中,生產動物肉的養殖業耗費的水量最多,還有穀物飼料和石油電力能源,不僅如此,養殖場製造大量廢氣、廢水、動物排泄物嚴重污染土地與地下水,直接貢獻於地球暖化與氣候異常的變遷。生產一磅的牛肉需要消耗1800加侖的水,美國所生產的穀物68%是動物飼料,養殖業更是製藥業的大客戶,每年消費抗生素總產量的2/3。

如果,按一次抽水馬桶消耗7加侖水,讓我們感到內疚,也許,改變飲食習慣,少吃肉類或是成為素食者是更為合理的,也是比較有效果的環保行為。  

持續的水源短缺已經影響全球的糧食生產,包括幾個最重要的穀物生產地帶: 中國的東北三江平原,印度的糧倉旁遮普邦,還有美國的南部大平原,人類最主要的三種糧食─麥子、玉米和大米無一倖免,其中受影響最大的是小麥,小麥適合生長在氣溫較低的冷季節,對於高氣溫的適應力極為脆弱,可以預見小麥的生產量將隨著地球暖化而持續降低,包括美國、加拿大、俄羅斯、中國、印度與澳洲等全球主要生產小麥地帶,到了2050年可能減產達四分之一之多。當麥子不再生長的時候,以麵食為主或是喜歡麵包的人們,要吃什麼呢?

氣溫在提高,熱帶雨林在消失,乾旱、颶風、水災等氣候變遷所造成的自然災害,一年比一年更為嚴峻,其他還有很多食物─南美洲的咖啡,象牙海岸的巧克力,溫帶地區的草莓,德國啤酒,法國葡萄酒,生長在寒冷水域的鱒魚和鮭魚─都可能因為氣候的異常變遷而處於減產的危機。  

湧泉    

清晨的早課,師父開場說道: 太極拳的靈魂是水,想像你的身體像水一般的柔軟、包容,同時具備飽滿的力量…。柔軟如水?  屈下膝盤起腿,勉強未甦醒的骨架,安置在滿是落葉的草地上。幾隻白鶴縮著橙紅的細長腿腳,伸展開羽毛淨白的翅膀,貼著平靜的水面斜斜地往上滑翔而去。兩隻老鷹盤旋在松樹林梢間,背景的藍天沒有一抹雲彩。一片枯紅的楓葉隨風飄落,無怨無悔,生命歷程已然完成。一滴露水,落在向上翻開的左手掌心,微風拂上面頰,一切都安靜自然,有一種像似回到家的感覺,放心踏實。

近十年來,每年十月份的最後一個星期,我幾乎都是在沃庫拉湧泉Wakulla Springs渡過的。沃庫拉湧泉位於佛羅里達州首府Tallahassee的南郊,這裡是全世界出水量最大的淡水泉也是沃庫拉河的源頭,每天有兩、三百萬加崙的清澈泉水汹湧而出,日復一日,從未間斷。沃庫拉河只有短短9英里長,其後與聖馬克斯河(St. Marks) 匯聚而流入墨西哥灣。沃庫拉河兩岸則是一片沒有人跡的保留地,金融界大亨Edward Ball 先生在1930年代買下這片土地,為他的家族與朋友營造一個渡假的世外桃源。而他所抱持的保護水源土地與自然的哲學觀,使這片土地免於遭遇現代化開發的災難。

如今,沃庫拉湧泉已經不再是權貴渡假交際之場遇,而是一個開放給大眾的平民化州立公園,更為重要的是,在這裡人類的活動範圍被限制在一個小角落,絕大部分園區為保護地,除了研究人員每年兩次划著獨木舟沿岸進行的生態勘察,平時不允許人類涉足,原生植物與野生動物因此能夠避免受到人類的干擾與污染。

如同美國各地的公園,沃庫拉園區裡最容易見到的也是松鼠與鴿子,還有各種水鳥與季節性遷移的候鳥與蝴蝶。進入樹林能見到野雞與成群結隊遊蕩的火雞,即便膽小的梅花鹿偶而也會在樹林邊緣現身影。

最讓人讚嘆的,莫過於和平分享沃庫拉河水域的柔軟溫和的海牛(Manatees)與長相兇猛的鱷魚。具有攻擊性的鱷魚,依賴日曬以維持體溫的冷血兩棲爬蟲類,總是隨意橫臥岸邊草叢,甚至於和烏龜水鳥一起盤踞在一根漂浮木上享受日光浴。素食的海牛是水中生活的哺乳類,兩千磅的龐然大物整天嚼食著海草,在水中移動悠然有如浮雲。偶而,海牛家族成群結伴出現在湧泉出水口一帶,母子相依偎浮在水面休息小眠,微微弓起來的背稍稍露出水面,每隔一兩分鐘仰起鼻頭來呼吸換氣。海牛對於人類沒有戒心,時而會靠近來招呼戲水的人們,甚至於從容優雅地陪你游一段。受人類工業化污染的沖擊,海牛瀕臨滅絕危機已經多年,這個保護園區的水域似乎給牠們一個安全的生存空間。      

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沃庫拉湧泉來,知道世間還有這樣一個永恆、幾乎沒有變動的地方,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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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45期】局外人札記 2012.12

美國風災日記 

葉芸芸
 

颶風桑迪Sandy橫掃美東岸十七個州
,帶來海水倒灌。(網路圖片)

趕在颶風桑迪Sandy登陸之前,我從佛羅里達州飛返紐約,那是週日的傍晚,當天晚上,美東大西洋岸地區的機場接連著都關閉了,上萬航班被迫取消。

回到長島家中,感覺左鄰右舍似乎都有點兒慌張,有的人家窗戶已經貼上了膠帶。兒子和媳婦也撤離他們在長島北岸的臨海公寓,門窗都封上了木板,兒子出差去德州之前送媳婦和小孫女倆過來,準備跟我們一起迎接颶風。

幾天來,一個人在家埋首寫論文的文典,早上出門覓食,驚訝地發現汽油站大排長龍,人們在超級市場裡搶購各種乾糧、罐頭食品,蠟燭、電池等應急物品更是搶手。    

超級颶風預測

根據風暴警報預測,桑迪是前所未有的大颶風,被媒體稱為完美的風暴。桑迪她將會在週一晚上六時登陸,橫掃美東岸十七個州,因為又逢上滿月,預測更令人擔心的是,桑迪過境時段中的兩次漲潮可能帶來海水倒灌。我和居住在馬里蘭州的哥哥通了電話,我們不久將同時進入颶風覆蓋的範圍,他在颶風眼的西側,預測將有兩天豪雨,在紐約州長島的我們位在颶風眼的東側,降雨量不多但風速非常驚人,可能高達每小時85英里。感到事態不能輕視,趕緊再打一個越洋電話跟台灣的老母親報平安,請她放心。

第一陣風刮進來的時候,天色還未全暗,後院兩棵筆直的大橡樹,搖晃起來讓人驚心動魄,幾分鐘之後,右側那棵就斷了一大枝幹,刮到涼台上來,木造的涼台應聲開了一個大洞,兩人高的枝幹像棵樹插在洞裡,看得我倒吸一口冷氣。

我們的鄰居彼爾開車出去,幾秒鐘之後看見他倒著車退了回來,開了車窗大聲喊我們打電話到911,原來路口的大樹已經被吹倒橫臥街道,並且打在電線桿上。隨即風中飄來一股焦味,想來是電線走火了,電話卻一直忙線打不通,焦急中聽到救火車已經抵達,眾人才鬆了口氣。

在法國南部農村長大的彼爾,依然勤快得像個農民,並且樂於助人,他未雨綢繆裝置的小型發電機,斷電之後很快就啟動了,我們用一條很長的延長電線從他家後院拉到我們的後院,然後從窗戶拉進廚房,接上了電冰箱。此後整整九天,我們就依賴這條電線提供的電源過日子,文典和彼爾兩個人輪流,帶兩個五加侖的汽油桶到加油站排隊,等兩三個小時,為發電機買汽油。    這一夜,窗外風雨狂作。小孫女惡夢連連,兩隻貓也不肯安寧。
 
災情

第二天,過了中午風勢才逐漸平靜下來,我們查看了前後院,發現門窗無損,除了滿院落的斷枝殘葉,災情只有倒塌的幾段圍牆和涼台上的洞,真是幸運得有點不可思議。但因大樹橫擋路口,無法開車出門,電話、電視和網路也都斷了,依賴一個用電池的收音機提供外界的資訊。幾天之後大樹被移到路旁,到已恢復供電的朋友家看電視報導,才知道近海岸地區的災情真是慘不忍睹,海浪沖走了新澤西州海岸線,多少人家一夜之間失去了家園?成千成百的曼哈頓黃色出租車半淹在水中,許多成了河流的街道,幾百萬戶人家停電斷水,幾千人住進了避難所,還有大家看不見的─被困在黑暗的大樓公寓裡的老幼病殘。

紐約的地下鐵處處污水垃圾成堆,那裡的永久居民―老鼠們不知藏身何處了?失去這條每天依靠它移動 (上班、上學和辦事) 的交通大動脉,紐約人的生活秩序大亂。汽油短缺,或是加油站因斷電而無法營業,氣油站大排長龍,入夜時車隊依然長達十幾條街,甚至於要警察先生來維持秩序。

第三天早上,媳婦回去查看海岸邊上的公寓,發現災情沒有預期嚴重,漲潮只淹進了地下室,雖然如此,清理起來還是大費周章。我們帶著小孫女在附近散步,了解鄰近街坊的災情。雪音誕生在12月節慶的一場大風雪中,眼前的景象似乎讓未滿兩歲的她沉靜了下來,不知道這兩次大颶風 (去年的Irene和這次的Sandy) 的經歷將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什麼痕跡 ? 幾個路口都有大樹倒了,有的從根部翻起,有的攔腰撇斷,有的半倒,有些斷枝還懸掛在半空中,這是落葉的季節,再加上颶風打落的樹枝、屋瓦、欄柵,真是滿目瘡痍。不過,區內住家建築物基本上都安然無恙,有的鄰居已經在打掃清理院子了,大家互道平安親切地交談。強調個人主義的美國社會,隱私權向來過度發達,人與人之間的疏離(alienation)是個隱藏性的嚴重社會問題,鄰居之間平時雖然雞犬相聞,多半卻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因自然災難而激發出一點守望相助的鄰里情,特別令人珍惜。   

我們其實是幸運的,僅僅斷電九天,兩週沒有電話、電視和網路,其間沒有停水,只是沒有熱水和暖氣,朋友送來一個吃火鍋的酒精爐,可以燒點開水泡杯熱咖啡或簡單地熱個湯。夜晚的挑戰是在下降的氣溫中保暖,無燈不能夜讀,即無電視也不能上網,只好全副武裝穿一身厚衣襪子,重溫小時候在台灣的習慣,每個人抱個熱水瓶提早上床睡覺。幾天後校園裡的辦公室恢復正常,我們每天早早上班去取暖。有時受邀到朋友家吃一頓熱騰騰的晚餐,洗個熱水澡,聊天敘舊。生活上的少許不方便,提醒我們隨遇而安的生命課題,節約能源與保護自然環境更是隨時要放在心頭的責任。
    
變遷的氣候與美國政治   

美國大選的開票過程果然如預測的緊張,難分勝負,但總算沒有事故的順利落幕了。人們在鬆了口氣的同時,卻不得不承認這真是個分裂的國家,民主黨與共和黨兩個陣營所爭取到的選票,基本上是以性別和皮膚顏色為分界的。

奧巴馬能夠連任成功有幾個主要因素:民主黨紮實的草根組織、非洲族裔的堅決支持、拉丁族裔年輕世代的人口成長與政治覺醒、在白人男性沙文主義陰影下重新被召喚的女性主義,還有關懷環保、食物、婦女、反戰等議題的民間草根組織的努力。相對的,羅姆尼的選票主要來源是男性白人。羅姆尼得到很多財大氣粗的大企業與財團支持,甚至於最高法院也為大企業的政治獻金大開方便之門,可以說是美國社會的既得利益階層的代言人,喜歡放馬後炮的媒體,調侃這些共和黨是「過去式」了。然則,天下畢竟沒有白吃的午餐,有遠見識實務的人雖然不少,但很少有願意自動放棄利益的人。

我關心的加州37號法案以百分之六的差距未獲通過,孟山都、杜邦等六家轉基因種子與農藥大企業砸下五千萬的廣告費,地壇式地美化形象。這個要求標示轉基因食品的法案雖未通過,但是關注食品安全的聲浪已經大為提高,進入了全國政治辯論的舞台,轉基因種子大企業不再能隱藏身影,必須直面消費者的質疑,關鍵還是在於消費者的覺醒。

桑迪過境兩個星期之後,依然到處看見等待清理的垃圾殘骸,災情慘重的社區,失去家園親人的生活永遠無法再恢復到從前,脆弱無比的心靈,緊接著大選之後來到的另外一場早到的風雪,讓人們的精神再度緊繃了起來。

一百年來,破紀錄的高氣溫集中在最近的十八年,災情最嚴重的十個風暴,其中有八個發生在最近的八年內,而這並不包括這次的桑迪。桑迪所帶來的災難和龐大經濟損失,已經逼使東岸十多個州請求聯邦政府的救援,這可能提醒無節制揮霍了一個世紀資源的美國人?這莫不是人類破壞大自然的結果? 是不是到了必須付賬的時候了?

關於「地球暖化與氣候變遷」的辯論,自1988年開始就成為美國總統大選的議題,但在這次大選中,包括兩位總統候選人和主流媒體,卻都刻意地避開不談。民間的環保組織雜誌和網站早已探討天災与人類破壞大自然的關係,現在總算大媒體也跟進談論了,並且強調需要強大政府的領導才能應對巨大的災難,而非如共和黨所提倡的削弱政府,這些面對現實的探討是好的開始。   

無論如何,美國政治大局已定,全世界的眼光與關注轉向下一個政治大舞台─中國共產黨的黨代表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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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44期】 局外人札記 2012.11

秋的隨想               ■ 葉芸芸

  義大利蜜蜂(網路圖片)

消失的蜜蜂   

秋天,收成的季節。
後院的菜園今年大大豐收,無論是早春的埃及行走蔥、蒜苗、韭菜,還是初夏的蒜頭和不惹蟲愛的雪裡紅,長長的菜豆仔長得茂密,把搭建給牠攀爬的架子都壓垮了,長長的屏東茄和矮矮的日本茄,義大利麵醬不能欠缺的蕃茄和紅紅紫紫不同顏色與辣度的辣椒。
一種東北人稱為「姑娘」的有包夾的小蕃茄和日本種的綠色紫蘇,也成為後院的原生植物,處處可見身影。甚至於蟲害最多的中國芥藍和羽衣甘藍菜,都能有收成端上桌。紅蕃薯貼著地面蔓延,紫色的花朵害羞地藏在密密的葉藤裡,整個夏天我們享受地面上的葉子,到了秋末還有地面下的根─地瓜─可吃。

這一切都是初夏時光臨長島的颶風艾琳的恩賜 ,艾琳,她吹倒了鄰居後院的兩棵大樹,讓年初才從都會搬下鄉來的年輕夫婦勞累又破財,請人砍樹清理殘局還得修籬笆。少了兩棵大樹遮蔽,果真大大改善了我家後院的日照,菜圃從此終日陽光普照,飲水思源,這是今年豐收的因緣由來。

如果是秋陽高照的午間,尋找老貓儒勒(Jules)的身影,先要探視後院的菜圃,他多半藏身在秋葵樹叢下睡個好眠,長得比人還高的秋葵,淡淡的黃花迎著晨陽綻放,藍天白雲下等待螞蟻、蜜蜂或是飛蛾來作媒授粉。如果清晨早起,隨興跟上儒勒巡視後院的領地,無論是太陽露臉的好天氣,還是蜜蜂們不出門的陰雨天,總是繞道遠遠地避開蜜蜂家族。有時儒勒卻像個老和尚,打禪坐守在蜂箱附近,耐心等待把偷蜂蜜來的鼠輩們逮個正著。蜜蜂家族在後院落戶有三年了,蜂箱已經擴充了幾次,我們還不曾收取蜂蜜享用,入冬以後,那就是蜜蜂家族渡過漫長冬季的僅有存備了。   

十年來,全球各地頻頻出現關於蜜蜂大量消失的報導,2010年,北美和英國的蜜蜂有三分之一消失得無影無蹤,義大利更為嚴重消失了一半的蜜蜂,依賴蜜蜂授粉的農業生產受到極大的影響。報導總是強調蜜蜂的神秘消失,「神秘」實則人類推卸責任的用詞,現代工業化經營的單一作物大農業,以雨淋水注的殺蟲劑與除草劑控制自然界,如何能不污染大地? 又不傷害與我們共同生活在這個星球上的其他物種?

為晚餐投票
   
隨著秋天的腳步,四年一度的大選踏入最後衝刺的季節。各式各樣的辯論不絕於耳,肆無忌憚的偏激與荒謬之論,無道德約束的政治謊言,都如決堤而出的洪水。

地球暖化卻是刻意被忽略的議題,綠色能源被污為受歐巴馬總統特別照顧的利益集團,環保人士則被指責為阻礙進步、難以接受新科技的懷舊保守主義者。蜜蜂家族瀕臨生存危機的問題,雖然為很多人所關心,卻肯定不會成為選舉討論的議題。

然而,這次大選中,太平洋岸的加利福尼亞與華盛頓兩州的居民將為一項有關食物的法案投票,決定市場上出售的轉基因(GE)食品是否必須標示?全球有超過60個國家早已立法規定,含有轉基因的食品必須清楚標示,包括歐盟、俄羅斯、日本、中國和南美洲國家。美國人吃轉基因食物的歷史最早,已經有18年了,至今卻還在為爭取關於食物來源與生產過程的知識權力而奮鬥。這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讓人們清楚地意識到大企業統治美國的真相。轉基因種子公司先是以「具有革命性的新農業範式」申請得到轉基因種子的專利權,後來又以轉基因的穀物與原來的穀物「實質上等同」為理由,得到不需要標示的許可。兩個前後相互矛盾的理由,都能得到食物與藥品管理局 (FDA)的許可,管理局無異於孟山都等大企業的橡皮圖章。
   
為阻止加州的法案通過,孟山都(Monsanto) 和杜邦(DuPont) 兩家最大的轉基因種子公司已經投下幾千萬美元,在電視、媒體上大做廣告宣傳,轉基因種子被描述成一次新的綠色革命,能夠解決人類的糧食問題,餵養非洲的饑餓人口,甚至對抗地球暖化氣候變遷。

最近,法國科學家(Gilles-Eric Seralini) 發表研究報告,指出食用孟山都轉基因玉米兩年的老鼠都因癌致死,一時間輿論嘩然,俄羅斯甚至於宣布禁止美國的轉基因糧食進口。
   
華盛頓州立大學(Charles Benbrook)的研究報告,指出轉基因種子在開始的幾年(大約6年)效果非常好,但在幾年之後當抗藥性的蟲害與雜草出現時,農民就必須一再地加重除草劑與殺蟲劑的用量,甚至於回頭重新使用一些過去因毒性高而不再使用的農藥。2011年的統計顯示,轉基因種子作物的殺蟲劑用量比非轉基因作物高出20%。已經有兩打以上的抗藥性野草在百萬畝裡漫延,同樣讓農民持續增加除草劑用量。

加州的法案如果通過,關於食物的改革可能被提到政治的層面上。這個法案之所以出現,反映的是過去十多年來人們的自覺,一場關於食物的改革運動已經靜悄悄地在進行。一個不屬於主流市場的食物經濟圈也已形成,並且穩定地在成長。農夫市場,社區贊助農業還有永續有機的農耕概念,一直持續地在改變百萬美國人對於食物的想法。

這是一種關於生活方式的選擇,也是一場經濟的與社會文化的運動。每個週末,在全美各地超過七千多個農夫市場上,消費者不僅購買食物,並且遇見認識食物的生產者,社區人士入股農場,預購並參與生產食物的勞動,這也許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僅能找到的,從資本主義社會宰制下的疏離感脫身的機會。
 
歐巴馬的第二任?   
   
11月6日,可能是美國在本世紀至為重要的一場總統選舉。
   
歐巴馬上任三年多的作為讓左派人士大為失望,因為他總是努力表現得像一個中間派,而不像一個有決心的改革者。他可能相信或是感覺到自己所領導的國家其實是極為保守的。美國人雖然終於選出了一個黑人總統,但是歐巴馬本人也很明白,黑人整體的境遇並沒有因此得到改善,特別是非洲裔的年輕男性 (也包括西班牙裔),依然生活在社會偏見的陰影籠罩下,甚至於經常遭受來自執法者的歧視。

如果歐巴馬當選連任?右派媒體相信他在第二任上會露出真面貌,他將讓美國難以具有全球競爭力,讓美國永遠失去「超級強國」的頭銜。他會疏遠盟友英國,因為他從骨子裡就看輕「殖民主義」。他更有陰謀要拆除美國的核能軍火工廠。所有這些判斷,都與他那個曾經公開宣佈是馬克思主義者的肯亞父親脫不了干係,雖然在他的成長過程中,父親是個缺席者。

如果歐巴馬連任失敗?意味的不僅僅是:美國人民可能失去他所推動通過的健康保險制度。保障退休的社會安全福利與醫療保險,以及照顧貧困、弱勢的福利都可能遭受影響。影響更大的,還有兩名最高法官的新認命,可能讓許多社會議題都倒退保守。

代表大企業利益的羅姆尼,極可能讓美國倒退回到羅斯福時代之前的1920~30年代,那種恣意追逐利潤、不公不義、寡廉鮮恥、甚至於殘酷鎮壓的世界。而1932年法西斯納粹奪取德國政權,那樣的形勢在美國出現,也並非絕對不可能。偏激保守的基督新教基本教義派(茶黨)的掘起,緣自幾個無可挽回的形勢所牽動的危機感。危機感來自好景不再的經濟和正在失去的世界霸權地位,此外,還有一個國內人口的數字問題:非洲裔與西班牙裔的總和已經與白人勢均力敵。從來做為美國立國的核心價值與力量的基督新教,正在失去美國社會主流的絕對優勢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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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43期】局外人札記 2012.10

遙寄父親── 在北大荒,看見人民的力量          
                                                             

葉芸芸
北大荒萬畝良田展示區  (網路圖片)

親愛的父親,   夏天的時候我去了一趟東北,回來以後重讀了您的《祖國河山的一角》,這篇文章述說的故事發生在距今將近八十年之前。八十年前,您還是個熱情的社會運動活躍份子,而我還沒有出生。

八十年後,想起您1974年說的一句話「將來之問題只好與八億之中國人民同其運命, 我們這一代也管不了許多了」 ,不知老之將至的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稱呼為老太太,在這趟旅行中處處受到照顧。

我們一行十多人從桃園機場搭機出發,三個半小時後飛抵哈爾濱。八十年前,您要搭船先到日本,再轉往朝鮮,然後從新義州步行越過鴨綠江鐵橋,才踏進祖國河山的一個角落──安東。那是1933年的10月,你到朝鮮去考察地方自治制度,原來預定在考察結束之後,要順道進入東北,然後還要轉到北京,去探訪洪炎秋和張我軍等幾位好朋友。沒有想到在朝鮮考察的最後一站新義州的時候,因為同行的葉清耀先生病倒,而不得不取消原定的行程。您在失望之餘,一個人到對岸的安東去走了一趟,「因為東北之行業已取消,就只好在這邊境聞一點祖國的氣息,聊以慰多年的渴望」。
北大荒永遠是我心靈的故鄉
我參加的「蕭紅、丁玲文學之旅」 共有二十多位兩岸的團員,我們先在哈爾濱會合並停留了兩天,一天到呼蘭河畔去探訪東北作家蕭紅的故居,另一天參觀「北大荒博物館」並和北大荒的作家交流,第三天就直奔北大荒農墾區。北大荒農墾管理局下有一百多個農牧場,分散在松花江、黑龍江和烏蘇里江等三江流域的平原,總面積有台灣的1.5倍。年產的糧食可供1.2億人口。我們首先探訪了作家丁玲生活最久的寶泉嶺和普陽兩個農場,普陽農場有實驗性的傳統,以前種大豆玉米,2010年改種穩定高產量的水稻,區內學校、醫院、住宅、商店、文化活動及養老中心,不適耕作的濕地保護發展成休閒園區,並積極發展綠色能源。其後我們到1954年蘇聯援助成立的友誼農場,這是機械化農耕發展的基地,最後到了位於三江平原腹地的紅興隆農場管理局。
北國的七月天,清晨四點鐘天就亮了。一早七點鐘,我們的大巴士準時開車離開了哈爾濱,一路沿著松花江往東北方向而行,公路兩旁盡是綠油油的水稻、玉米、大豆,牧草地上有牛群,河濱湖畔有鴨鵝,偶而大車慢了下來,讓路給橫越馬路的羊群,偶而綠色能源的風車在丘陵地區列隊出現,偶而紅瓦屋頂的小村莊若隱若現在綠色作物的包圍中。
路況很平穩,大巴士輕輕搖晃著,幾次閉起眼睛,王增如書寫時篤定的神情就浮現了上來,前一天參觀北大荒博物館,看見王增如女士毫不猶豫地拿起筆來,在留言簿上寫下一句話《北大荒永遠是我心靈的故鄉》。我試圖想像那是什麼樣的生命 讓她對北大荒擁有那種能夠把心安住的心靈的故鄉的歸屬感  到了農場,果真就像回家了,她的眼睛閃亮了起來,神采奕奕,直笑著說她興奮得夜裡睡不著。
                   
1968年,從北京下鄉來到北大荒的王增如還只是個十多歲的少女,中學剛畢業。接下來的八年,她被分配在隔著烏蘇里江與蘇聯相望的饒河農場,每個月掙352角的工資,她每個月存下20元,5個月凑成一百元,寄回北京給母親補貼家用。一百元,在那個年代,可是一筆大錢!那是人海戰術、小鐮刀萬歲的時代,靠兩條腿走路,談不上機械化,拖拉機只有洛陽生產的東方紅,蘇聯的收割機功能不好,一下雨就深深陷入又濕又黏的黑土裡無法操作。勞動是辛苦的,五一剛過,江水才解凍就要下田整地了。農忙的時候,天未亮就起床下田,一直到天黑以後才收工,三頓飯都在田頭吃的。
親愛的父親,當然我也讀過許多關於知青下放的傷痕文學,理解文革當中還有很多黑暗的事務,但是,王增如與勞動的人民一起貼近大地的生活,雙腳陷在黑泥土裡,勞動身體、磨練自我,那樣有擔當的青春歲月,讓我感動羨慕。我在拓墾北大荒的歷史中看見勞動的人民的力量,也更能了解您一向不托以言詞的教導,在敬重勞動的生活中成長的我,因而能夠謙虛地驗生命,並從簡單的勞動生活中獲得喜悅。       
號召城市青年下鄉墾荒務農
文革十年期間,有1700萬的城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到全國各地區,其中幸運的54萬來到好山好水的北大荒,自然環境開闊、黑土地肥沃,更重要的是東北人豪邁直率大方,給予這些遠離家庭、面臨大變動的城市青年很多的安慰。而大批知青的到來不僅提昇了北大荒的教育水平,也影響各種文化生活與衛生習慣,包括他們所帶來的城市季風時尚。此外還有一批下放的文化流人,特別是後來王增如擔任她最後一任秘書的丁玲女士,在適應勞動生活的艱苦之餘,熱情指導墾荒兵團的農民識字、掃除文盲,她甚至於用自己的稿費,買來電影放映機設備,為北大荒人提供文化生活。農場裡幾個中年的幹部,一再強調他她們這一代的北大荒人是知青帶大的。   
事實上,更早在建國初期,因為人口快速增長、畢業生就業與糧食需求的問題,已經開始號召城市青年下鄉墾荒務農。1950年代已有各地青年組織志願墾荒隊到北大荒及其他邊遠地區,這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農墾大移民的序曲。朝鮮戰爭結束,撤回的十萬兵團沿著最北方的邊境安頓下來,軍人復員轉業屯墾,成為以生產糧食為主要任務的生產建設兵團,北大荒的拓墾進入有效率的大規模開發時期。論者往往以這樣的政策來批判共產國家的專制集權,但反觀強調個人自由的美國,姑且不論越南、阿富汗與伊拉克戰爭的正當性,退役軍人在復員重回社會的過程中歷盡艱難充滿血淚,無家可歸者眾多、自殺身亡者更是日有所聞,令人難以置信。
萬畝良田展示區
講解員驕傲地介紹友誼農場第五管理區第二作業站的萬畝良田展示區,中國現代化大農業的示範農場,從育苗、插秧、施肥到收成,全部機械化自動操作。那是在農墾區的第三天下午,我們都站在一個特別為參觀者撘建的平台上,綠油油的水稻田和大豆田分據兩側,一望無際,筆直的步道、灌溉水渠,整整齊齊、綿綿密密的水稻田,遠眺竟像是幅刺繡。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感覺有一點虛幻,幾乎以為自己走進了科幻電影的場景 隨後,輕盈的電動車載運我們巡禮農耕機博覽園,園區收藏有150多部不同時期的農業機械,從最早蘇聯援助的到國產與東歐各國的機械,文革後大量從美國引進的成套農業機械裝備,安靜地侍立在茫茫細雨中。北大荒的名稱也有過幾度變更,從早期蘇聯風格的農莊,到國營農場、生產兵團、農墾局,以至今日的北大荒集團,都清晰地帶著每個時代的痕跡。
親愛的父親,八十年前,您獨自越過鴨綠江鐵橋踩上祖國的土地,那時候的安東是個有不少白俄和日本人經營的商店的邊境城市,您徘徊了半天,不斷地自問這就是祖國嗎?八十年前,日本關東軍肆無忌憚地進出東北,殖民統治,掠奪資源,侵占耕地,強征勞工,在中蘇邊境地帶進行武裝移民,1945年戰爭結束前,曾經有30萬日本移民集中在虎林、密山地區。猶記得1974年您在美國的時候,看到關於大慶油田開發的報導,當時您就十分感慨地說:天下事還是有公道在的,日本曾經在滿州各地積極勘察石油,就是沒能找到,這些石油到底是留給中國人的。
千古荒野的北大荒黑土地,經歷半個多世紀的農墾開發,成為共和國一個無可取代糧食生產基地,誠不只是歷史的偶然,卻也不一定是歷史的必然。 半個世紀,甚至於一百年,在歷史的大河裡是短暫的,對於一個人的生命,卻是絕大半的歲月。親愛的父親,我何其有幸,能夠在北大荒看見人民的力量,與您一起見證這半個多世紀的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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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41期】局外人雜札記 2012.08

苦澀的種子

葉芸芸

短短的幾年,美國的跨國企業孟山都 (Monsanto) 專利所有的基因改造棉花 (Bt Cotton)就壟斷了印度的棉花種子市場。(網路圖片)

促銷轉基因種子 (Bt Cotton) 的跨國企業孟山都(Monsanto),許諾一個減少殺蟲劑開支又增加產量與收入的願景,印度農民寄望藉以還債走出財務的困境,孤注一擲改種轉基因的種子。許諾是落空的,惡夢更加落實了,自殺依然如瘟疫般地漫延著,無法控制…

秋天,還沒有降霜之前,先要整地施肥,然後,把上一季曬乾保存下來的十來顆大蒜都撥開來,一顆蒜瓣一個坑,慎重地種下地。

冬天,下過一場小雪之後,整個後院一片白茫茫,只有兩個小菜圃露出一片矮矮的青蒜苗。   

春分以後蒜苗就長得飛快,到了立夏,每棵蒜苗都抽出一根長長的花臺。鄰居彼爾熱心地提供他法國南部鄉村的智慧 ~ 將整棵蒜苗打個結,不讓青蒜苗繼續往上長或是開花,地下的根才會長成很大的蒜頭。

我說起1980年代第一次到大陸,從北京到上海的長途火車上餐車裡供應的炒蒜臺,兒子拿來一把剪刀,俐落地把蒜臺都剪了下來,晚餐多了一道清炒蒜臺,味道不亞於韭菜花。

過了夏至,當聒噪的藍鴉(Blue Jay)和狡猾的灰色貓鳥(Gray Catbird),輪番在後院陽台邊的藍梅樹上享受藍梅成熟時,青蒜苗葉子也從尖端處開始枯黃了,這時只要輕輕地鬆土就能挖出一根大號蒜頭來。搶在一場暴雨來臨之前,一家人把園裡的大蒜頭都挖出來。

一面數著今年的收成: 150顆漂亮有氣派的大蒜,一面把長得最端正最大的挑出來,保留做為下一季的種子。 心裡不免還升起一絲得意,我們的老祖先們無論是種稻米的,還是種小麥、玉米、雜糧的,幾千年來不也都是這樣年年自己保存種子的嗎 ?

等待天下雨 與牛大便

誰能預料到?人類世世代代農耕經驗所積累的智慧有一天會要被棄之如敝屣?然而,傳統的農業的確在全球各地都遭遇著嚴峻的挑戰。

說客們相信只有藉由生物科技帶來糧食增產的「綠色革命」,才能解決人類的饑餓問題,是養活全球急速增長的人口的唯一途徑。跨國企業公司與基因改造 (GMO ) 的種子挾持著科技、政治與經濟的無限威力,與此同時,自然生態環境肆無忌憚的被破壞,傳統的家庭小農場正在從他們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土地上被驅離。 

印度中部的Vidarbha地區盛產棉花,世世代代棉花都種植在看天吃飯的旱田裡,沒有灌溉的水利系統,也沒有農耕機或任何機械化設備,所有粗重農活─從犛田、整地到載運,農民所依賴的永遠只有一頭牛,牛糞也是僅有的肥料。

每年農民把棉花種下之後,就只能等待天下雨、牛大便,好年冬、壞年冬,一切都交給老天爺(氣候)裁決。兩千年來,農民繼續依賴種植棉花來養家活口,農事勞苦,生活從來都不寬裕,但是日子也從未像現在這般絕望。

Vidarbha地區一向半乾旱的氣候,近年來的地球暖化效應,乾旱的氣候也更為頻繁,對於仰賴雨水的農民,一季乾旱所帶來的就是一季收穫的損失,可能還有負債。連續幾季歉收就讓農民深陷絕境,失去土地家園,流離失所,甚而陪上生命。
     
苦澀的種子

美國猶太裔導演Micha X. Peled費時十年以上,完成了一個記錄片系列:「全球化三部曲」(Globalization Trilogy ),「苦澀的種子」(Bitter Seeds)是最後的一部,記錄印度Vidarbha地區的農民因為改種轉基因棉花所發生的悲劇,讓我們瞥見全球化時代,世界角落裡的平常百姓人家無辜受苦的災難。

因為美國向世界貿易組織 (WTO) 的抗議,印度政府不得不對外國種子公司開放了門戶,轉基因種子在2002年被引進印度,短短的幾年,美國的跨國企業孟山都 (Monsanto) 專利所有的基因改造棉花 (Bt Cotton)就壟斷了印度的棉花種子市場。

這一切可能發生在短短的一個季節裡,當農民買進了那許諾豐收的基因改造種子,他們也從此失去了保留自己的種子的可能性,幾千年的農業傳統在那一剎那都被廢棄了。

傳統經由雜交培育的種子自市場上消失了,農民只能買到基因改造的種子,商家喜歡賣價格比較昂貴的基因改造種子,因為買了基因改造種子的農民必須也買搭配的殺蟲劑與除草劑,不僅如此,農民必須年年向孟山都買種子,並支付專利費。

無知是最大的不幸? 絕大部分為文盲的農民有沒有其他的選擇? 在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會的壓力下,印度政府甚至於停止了一些對農民的援助政策,包括種子與農業技術的指導。

空口說白話的本地商家,任意賣給他們諸如豐收、不遭蟲害等等不能兌現的許諾。當農民理解到基因改造的棉花不能留給老天爺──等待天下雨、牛大便,而是需要定期定量施肥、噴灑殺蟲劑、除草劑,還要大量的水灌溉的時候,一切都太晚了。   

基因改造的棉花 (Bt Cotton) 的確能夠有效地控制棉鈴蟲害(bollworms),但是當另一種「粉狀臭蟲」(mealy bugs)成為主要的蟲害時,增加殺蟲劑用量也無濟於事。不僅如此,棉鈴蟲終究還會對殺蟲劑產生抗藥性……。

農民所不知道的是:想要成功地栽植基因改造的棉花至少需要俱備兩個條件:一為足夠的資金或是低利率的貸款,以購買可能需求量越來越高的殺蟲劑和除草劑,另外,還需要豐富的灌溉水源以配合定期的施肥,施肥的時候土地必須保持一定的濕潤度。

超過80%的農民無法從銀行取得貸款,只能任由私人錢莊收取高利貸,抓起他們的一隻大姆指押在他們看不懂的契約書上,孤注一擲地把他們僅有的土地都抵押了出去。

從政府得到補貼的美國和歐洲農民,使得國際原料市場上的棉花價格一再地被壓低下來,相對的,印度的棉花農民更是無法收回生產的成本。

在城市裡的孟山都辦公大樓裡,一個光鮮體面的職員正經八百的說:我們應該感謝孟山都公司把這種先進的轉基因種子引進印度。

自殺像瘟疫一樣漫延

自1997年開始,自殺像瘟疫一樣在Vidarbha地區漫延,16年來已經奪去25萬人的生命,每30 分鐘即有一個農民自殺身亡。許多農民就選擇在自己的棉花田裡,喝下那原本要噴灑在棉花樹的殺蟲劑,一個絕望的生命就此結束,孤兒寡婦往後的境遇讓人不堪想像。

農民自殺的原因幾乎都是因為種植轉基因的種子,因而深陷在以債養債的惡性循環裡,最終債台高築,失去土地與所有的一切。

轉基因種子在2002年進入印度市場,自殺的浪潮在此前五年已經開始,那時候農民種植的是雜交培育的種子,但是因為棉鈴蟲對化學殺蟲劑產生抗藥性,殺蟲劑失去原來的效力,必須一再地提高用量,農民積累債務像滾雪球似地,從此開始了自殺的浪潮。

促銷轉基因種子 (Bt Cotton) 的跨國企業孟山都(Monsanto),許諾一個減少殺蟲劑開支又增加產量與收入的願景,農民寄望藉以還債走出財務的困境,孤注一擲改種轉基因的種子。許諾是落空的,惡夢更加落實了,自殺依然如瘟疫般地漫延著,無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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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40期】《局外人札記》2012.07

關於一個國家的體重

葉芸芸

含有各種豐富維生素的玉米,在資本主義經濟結構下,最大的用途竟是成為高果糖玉米糖漿,大桶大桶透明無色的甜漿,添加進飲料裡,提供沒有任何營養價值的熱量,令人啼笑皆非?(網路圖片)

當飛機抵達紐約的甘迺迪機場,可能還沒有走出機場,你就已經注意到:肥胖的人還真不少。美國到底有多少肥胖人口? 根據國防部的統計,有四分之一的役男因為體重超重而不能當兵。

美國人到底有多胖? 根據國家海岸警衛隊評估,美國成年旅客的平均體重在1960年是160 磅,2010年為185磅。只要看看一些機場工作人員(警衛、海關、行李搬運工) 的身架份量,你不需要什麼數字來說服。

如果這時候正好肚子餓了,你只有兩三種選擇,挑一家速食連鎖店,坐下來吃一份微波或是油炸加熱的冷凍食品,到星巴克買一杯咖啡和三明治,或者從販賣機買到各式各樣包裝得密不通風的糖果或餅乾充饑。如果你想要吃真正的食物,而不是這種工廠製造出來的高度加工食品,那麼你可能面對相當的挑戰,最好的選擇大約是裝在塑膠盒子裡,用微量清潔劑泡洗過的生菜沙拉(為了延長銷售有效時間)。

等你開了電視機,那又是另外一個世界,性感美麗的模特兒個個瘦骨勻稱,全身上下找不到多餘的贅肉。當那些幾分鐘就插播的廣告撲面而來,從各式各樣的減肥計畫到止痛、安眠、抗憂鬱,還有控制血壓、血糖、膽固醇的藥品應有盡有,這時候你才連繫到整個社會的焦慮。

現代的瘟疫

肥胖是現代人才有的特殊傳染病疫情嗎? 是因為生活在富裕社會的人們吃的豐盛營養,攝取的熱量太高,而體力勞動卻不多,以致於沒有消耗掉的卡路里熱量都積存在身上,成為腹部上一圈圈像輪胎的肥肉?

如果我們能夠約束自己不貪嘴,或者每天堅持努力運動─跑步、跳繩、轉呼拉圈,想盡辦法把吃進去的卡路里都消耗掉,讓體內的熱量收支平衡,這樣就可以保持健康和苗條的身材嗎? 掌管美國人健康的國家衛生署的網頁上是這麼告訴人民的:過重與肥胖是能量不平衡的結果。

如果運動是減肥的關鍵?那麼,每天辛苦工作的體力勞動者應該都不會有肥胖的問題了,為什麼公路邊、建築工地上到處都可以見到體重超標的工人呢?

經濟大蕭條的1930年代,紐約的街頭每天有很長的隊伍,等待慈善機構供應免費的麵包和熱湯,當時全美國每十個人當中就有六個生活貧困的,每天為求一家人溫飽而掙扎。1934年來到紐約的年輕德國醫生Hilde Bruch,驚訝地發現在這樣一個饑餓的時代,她卻在紐約街頭、地下鐵和學校裡看到很多肥胖的小孩。後來,哥倫比亞大學成立了全世界第一家針對兒童肥胖症的診所,由  Bruch醫生主持。

六十年後,時序進入了21世紀,兒童肥胖症是美國最令人擔憂的健康醫療問題,大約有15%年齡在6~19歲之間的小孩體重超重,每年另有15%的兒童持續在加入這個肥胖超重的行列。而且,肥胖的小孩幾乎一定會長大成為肥胖的大人。

肉食者胖? 素食者瘦? 

美國人是全世界最大的肉食者,1970年代是美國人消耗肉食量的高峰時期,但這卻是肥胖症候在美國成為疫情的前夕。1970年代以後,民眾瞭解過量的肉食會導致大腸癌、心臟病以及肥胖等疾病,肉食的消耗量逐漸減低下來,奇怪的是,美國的肥胖人口正是從這時候開始持續地增加起來。

美國人每天從飲食中所攝取的卡路里熱量卻一直在升高,最主要的來源有1/4是糖, 1/4為油脂(絕大部份來自大豆),46%來自細糧 (包括玉米粉和麵粉等),只有8%左右來自蔬菜與水果,這份美國農業部(USDA)關於肥胖疫情的的統計資料,提供了另外一個視野:現代美國人的飲食內容是以糖、油和精細澱粉為主,充滿了熱量,但幾乎沒有其他營養,一方面飲食過量,另一方面卻又營養不良,這將會養育出一種什麼樣的新人類呢?肥胖症候恐怕只是冰山的一角。

素食的人一般是比較瘦的,但是有些素食或是吃少量肉的人們,很放心地吃一大堆奶油、乳酪、蛋糕甜食,或是塑膠袋裡的各式各樣多糖多油的零食。這些高度加工的垃圾食品便宜方便又容易保存,是經濟條件不居優勢的平民所消費最多的。為了刺激消費,高熱量的速食餐飲份量越來越大,人們的食慾持續地受到刻意的刺激。人們所不知道的是:垃圾食物成癮的嚴重性與藥物成癮雷同,高果糖玉米糖漿、味精、植物油、精製糖分以及各種加工食品中的化學添加物對於大腦的影響就如可卡因一樣。

精糖與細糧  

產業革命之後,歐洲人的飲食內容增加了大量的糖,與此同時,也開始偏愛精製的白麵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代表身份地位,另一個原因是精製的穀類比較不遭蟲害,比起糙米、全麥都容易保存,因為穀物的營養分大都集中在表殼。說穿了,精製的白米與麵粉其實是沒有營養價值的。

一般人都知道健康的飲食首先是不偏食不暴飲暴食,其次是要少精糖與細糧,因為這些碳水化合物 (多糖類) 刺激人體分泌胰島素荷爾蒙,具有調節細胞儲存油脂功能的胰島素指數越高,細胞儲存的油脂也越多。這個營養─荷爾蒙─油脂的互動關係在醫學上是一般的常識。

如果我們相信這個常識,問題就不只是如何控制我們的食慾或是努力運動,並且要涉及農業生產與食品經濟結構。拋開複雜鑽牛角尖的現代營養學,真相也不複雜,在資本主義體制的工業時代,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每個環節,無一例外也都受制於這個經濟結構。農業生產的形態是單一作物的工業化大農業,多元化種植的家庭小農場幾乎無法生存,食物的製造、加工、保存與銷售由大企業大工廠所壟斷包辦。

生產量最多的大豆與玉米,主要做為養殖動物肉類的飼料,剩餘的都成為加工食品與飲料的材料和添加物。因而,含有各種豐富維生素的玉米,在這樣的經濟結構下,最大的用途竟是成為高果糖玉米糖漿,大桶大桶透明無色的甜漿,添加進飲料裡,提供沒有任何營養價值的熱量,令人啼笑皆非?1970年代以來,美國人所消耗的高果糖玉米糖漿 (HFCS) 不只增加了10倍,絕大部分來自飲料。不僅美國人如此,所有工業化國家人民飲食的主要熱量來源也都是糖分。

隔離的社會、兩個國度

肥胖的確會造成日常生活上的一些不方便,讓人少了些許樂趣,也會帶來一些社會心理上的壓力, 最重要的是,肥胖是不健康的,肥胖症總是有糖尿病相隨而來,如同孿生兄弟,連帶地還有心血管、腎臟功能、關節炎症和癌症等各種慢性疾病。

雖然,體重超標肥胖的人們並不一定不知道他們需要改變飲食內容,才能擁有一個不胖而健康的身體,但是,無論願不願意,他/她們很可能就是無法改變。因為現實是個隔離的社會,以前是種族的隔離,現在則是經濟隔離成兩個國度: 富裕的與貧窮的。

貧窮社區裡的市場裡充斥著廉價的加工食品,餐廳供應的是標準垃圾食物,過去我們祖先世世代代所吃的那種自然有機食物,如今有了更為精緻的名稱「完整的食物」(Whole Food),不僅價格昂貴而且只有在富裕社區的市場裡才可能買到。

貧窮社區裡的肥胖症候、糖尿病、心血管疾病以及癌症的比例幾乎一定高於其他地區,人們的壽命也較短。慢性疾病讓個人長期受病痛折磨,長期的醫療費用不僅是個人與家庭的重大經濟負擔,更讓整體社會不堪負荷。美國人的体重不是一個單獨的問題,從農業到飲食到醫療體系都不能分割,全糾纏在一起,彷彿天羅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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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39期】【局外人札記】 2012.06

玉米成熟的季節

葉芸芸
美國可直接食用的甜玉米(sweet corn),甜玉米的澱粉度較低,甜嫩多汁,更像是蔬菜而不完全是穀物。(網路圖片)

盡管寄居北美洲已經四十年,提起價廉量大的美式快餐依然退避三舍。四分之一磅重的標準牛肉漢堡、16英吋的披薩餅、舖陳於上的乳酪厚度、蕃茄肉醬覆蓋的麵條小丘,都是吃米飯小魚小蝦長大的胃所無法承受的款待,總是敗下陣來。

幸運的是,我們首先落腳在波士頓北郊的納漢(Nahant),後來南遷到康乃狄克州的新澳(New Haven),兩個小鎮都靠大西洋岸,海鮮漁產豐富而且物美價廉。後來又發現美國玉米搭配海鮮的美味,那是經濟不寬裕的年輕時代最美好的食物。美國生產的玉米絕大部分是做為飼料用的,直接食用的只有一種稱為甜玉米(sweet corn)的品種,甜玉米的澱粉度較低,甜嫩多汁,更像是蔬菜而不完全是穀物。

­仲夏時節的週末農夫市場上,趕集的農家把當日清晨採收的沾著露水的玉米堆積在卡車上,一打兩塊美元任你挑選,有時一打12隻,有時14隻,隨著賣主剎那轉變的心情。

剝去外部層層苞衣,玉米露出晶瑩剔透排列緊密的顆粒──奶油黃色的、黃白相間的、潔白亮麗如珍珠的。玉米顆粒的美麗組合,讓你只能無言讚嘆──造物者的神奇,謙卑地感謝──育種的辛勞和智慧。

整打的玉米臥在家中最大的一口鍋裡,玉米鬚鬚墊在鍋底,不多也不少加兩杯水,大火蒸十分鐘。趁熱吃不完的和鍋底的兩杯玉米水都放進冰箱冷藏,上班的帶個兩三隻當午餐,下班的慢慢喝一口冰涼的玉米水,平順一日的焦躁。

清淡爽口的原味玉米是夏日的饗宴,假期中的小朋友殷勤地想望,夜晚睡在螢火蟲環繞的帳篷裡,早晨在沙灘上戲水尋找釣餌,在釣竿釣線之間穿梭,追逐爭上岸來的浪潮,攜泥帶水的腳毫不猶豫地跳進車廂,公路旁出現「甜玉米」的告示牌子,大人小孩一起興奮地歡呼,夏天是等待玉米成熟的季節。

等待玉米成熟的想望,隨同歲月老去,逐漸失去了純潔無邪的色澤,添上許多揮之不去的懸念。1996年,轉基因玉米(GMO)靜悄悄地出現在市場上。到了 2011年,轉基因玉米已經佔據美國市場的88%,首先是一種含有殺蟲劑基因,會釋放毒素殺死玉米根蟲的基改玉米 (Bt Corn)。另一種抗除草劑的轉基因玉米 (Agent Orange Corn) 也將在今夏上市,持有專利權的是跨國農業生技公司孟山都 (Monsanto) 信誓旦旦保證安全,越戰中受橙色落葉劑(Agent Orange)殘害的幾十萬北越人民和美國軍人,早已經被健忘症拋出腦後。

餐桌上的風險 

轉基因作物的食品安全問題,在歐盟各國引起很大的抵制,在美國甚至沒有得到太多的討論。這個還沒有經過時間檢驗的生命技術產品,越來越多的研究結果都指出轉基因食品與各種過敏症、腸道急躁、免疫系統失調的健康症狀有關,最讓人憂慮的還有不孕、流產與畸形兒等生育系統的病變。

包括歐盟、日本、中國大陸等五十個國家已經立法規定,農產品與加工食品都必須標示轉基因成份,以保障消費者選擇的權力。美國的超級市場裡,隨時陳列著超過三萬種含有各種轉基因作物的加工食品,消費者卻無法知道產品原料是否來自轉基因作物,「無知的消費者」等同於被剝奪了選擇的權力,無形中也被強迫接受了。

歐盟等國家地區的消費者,雖然被許諾了「知」的權力,能夠有所選擇,但是他們所拒絕的轉基因作物卻是畜牧養殖業的標準動物飼料,最終成為各種肉類、魚類與乳製品出現在餐桌上。亞洲人所最熟悉的豆腐和醬油,其原料──黃豆已經高達94%來自轉基因品種,除了各式各樣的加工食品都少不了的黃豆和玉米之外,美國農業部 (USDA) 所公佈的一長串名單還有90%的棉花,90%的芥子油,80% 的紅心木瓜,95%的甜菜根等等都是轉基因作物,還有定期給乳牛注射的生長激素(rBGH)也是轉基因的荷爾蒙。

寂靜的春天‧不死的草

「過去未工業化的年代,每年春天都有數以百計的鳥兒於天空翱翔,或於樹叢間鳴啼著悅耳的歌聲。然而現在因為大量使用DDT等殺蟲劑,導致鳥兒不再飛翔、鳴唱。……我們還能在春天時聽到鳥兒的歌聲嗎?」

上面是《寂靜的春天》開始的第一段文字,雷切兒‧卡森 (Rachel Carson) 在1962年出版的這本書揭露工業化所帶來的污染問題,嚴重破壞自然生態並危害人類健康。《寂靜的春天》喚醒了一代人的環保意識,DDT終於在1972 年被禁,海洋生物學家卡森女士也已經在1964年因乳癌病故。

半個世紀過去了,環保意識並沒有讓人類追求工業化的腳步緩慢下來,當年生產DDT的孟山都公司,如今不僅生產殺蟲劑,並且生產抗蟲害(含殺蟲劑基因) 的轉基因作物種子,兩者配套使用,農民只能全盤接受。

孟山都的除草劑Roundup Ready專利權已經在2000年到期,從此這種(草甘磷)除草劑就進入一個自由競爭的市場,投入生產的公司眾多價格也更為便宜,與此同時,因為出現能夠抵抗除草劑的不死的草,農民卻不得不一再提高除草劑用量。目前全球已經發現超過21種具有抗藥性的雜草,在超過一千萬英畝的田地裡漫延著,美國的喬治亞州有五十萬英畝的轉基因 (含除草劑基因) 棉花田,最後只能回到未工業化時代的方法,用人力動手拔除。這是大自然的反撲?  
 

饑餓的大豆

阿根廷曾經是世界的糧倉,盛產小麥、玉米、肉類與牛奶,足夠養活阿根廷自己還有餘糧外銷。1996年阿根廷政府允許轉基因作物種植,引入孟山都的轉基因大豆,發展單作物的工業化大農場。短短的十年,森林被砍伐,自然生態環境被破壞,多樣化農耕作物與畜牧逐漸銷聲匿跡,成千上萬的小型農場與農民的生活受到摧毀。大豆的種植如瘟疫般地蔓延,一望無際的大豆田已然是一片綠色的沙漠。

大豆的種植已經超過全國耕地的一半面積,大豆的外銷收入佔近三分之一的外匯。但是,在大豆單一種植的北方地區,高達40%的貧困人口無法維持基本生活所需,他們是世世代代依靠森林維生與自然生態和諧生活的原住民,在政府與農業開發企業的暴力下失去土地,更為悲慘的是,大農場用飛機噴灑農藥,嚴重污染土地、水源還有他們的健康,流離失所的原住民,最後只好聚居在都市邊緣的貧民窟。

全球化的跨國企業、半聾半盲的政府、貪婪的資本家和不斷擴大的貧富差距,被許諾為〈經濟奇蹟〉的基因改造大豆種籽,帶給阿根廷的土地與人民的卻是一場浩劫。

閱報小秘書

誰是孟山都?

孟山都(Monsanto)是全世界最大的跨國農業生物技術公司,生產的轉基因作物種子(GMO)佔全球市場的80%。有110年歷史的孟山都,並不是一家單純的化學農藥公司,二次大戰中參與曼哈頓計畫,負責提煉製造原子彈的苯,戰後惡名昭彰的DDT、PCB (多氯聯苯)、戴奧辛以及越戰中美軍使用的橙色落葉劑 (Agent Orange) 也是這家公司的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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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報‧第38期】局外人札記 2012.05

老屋‧啄木鳥‧木匠蜂

 ■ 葉芸芸
                               (網路圖片)

        睡夢中,被一陣陣猛浪的極快板打擊樂吵醒,堅剛有力的擊鼓聲如同近在我的頭頂處,我甚至於可以感覺到聲浪振動的頻率。
        後頸上有一綴紅的一隻小小灰色啄木鳥,正在屋後陽台的欄杆上忙得不可開交,還有幾隻黑色的木匠蜂在這啄木鳥的上空盤旋,時而像轟炸機似的往下衝向啄木鳥。

       
       幾分鐘之後,木匠蜂巢破家殘,飽食一頓的啄木鳥已無蹤影,一切又恢復了平靜,西線無戰事。第二天、第三天、、,同樣的戲碼重複了好幾天,直到所有木匠蜂的巢都被清理了。木匠蜂並沒有消失,依然在附近徘徊,相信牠們不久又組織家庭,重新開始。
        木匠蜂盤據在後院的陽台已經有段時日,木質欄柵的背面被鑽了許多小孔,每個完美的小圓洞就是一個木匠蜂家庭單元的入口。木匠蜂沒有工蜂,雌蜂幾乎從不離巢,雄蜂採花蜜在巢的附近巡邏,体形圓滾的木匠蜂在各種蜜蜂中是特大號,拍打翅膀能製造頗為嚇人的聲音。家中有隻橘色虎斑貓─儒勒 (Jules) ─体積雖然也不小,卻是憨厚又好脾氣的,每天早上儒勒要到後院進行邊境的例行巡視,但牠必須先穿過木匠蜂的勢力範圍,每天都要在陽台上受到木匠蜂的一翻威嚇。
        陽台邊種有幾棵藍梅,每年都開花又結果,但我們只能望梅興歎,難得享受到藍梅成熟的滋味。因為聒噪霸氣的藍鴉(Blue Jay)總是捷足先登,鎮日守在陽台欄杆上,青綠色的藍梅逐漸成熟而轉變成藍色的時候,就被牠們絲毫不客氣地收割了。
        兩隻心無旁騖的蜂鳥,飛快拍動的翅膀像直昇機一般浮游在花朵前方,長而尖細的嘴敏捷地進出移轉,一上一下,一前一後,忙碌在茂盛的薔薇花叢間。難以想像的是,到了夜晚,蜂鳥嬌小的身軀必須進入暫時的冬眠狀態,把新陳代謝壓縮到極為緩慢,才有足夠的能量捱到天明,當晨陽昇起重新開始忙碌覓食花蜜的一天。比較起來,麻雀的生涯要容易多了,聰敏的麻雀築巢在葡萄架上,葡萄的蟲害很多,又肥又大的葡萄蟲,有綠有白,小麻雀不會挨餓,很快學會捕蟲。蟲害吃完了,差不多也就是葡萄成熟的時候了,接著吃葡萄。   
       
        十多年前初搬到紐約州長島的時候,我們在小鎮石溪租下一棟老屋,看中的是大學校區附近極為方便的地理位置。搬家的那個夏日午後,老屋後院的陽台角落有兩本電話簿,隨意疊放在一起,上面那本黃色的是商業電話,下面一本白色的是住家電話。厚重的電話簿下面,進屋的鎖匙就安穩地躺在那兒等待我們。
        安頓了簡單的行李,移開一個年代久遠又笨重的大木頭箱子,在兩側都是窗的客廳角落,擺上一張老舊的小桌與椅子,把自己安頓在明亮的窗前,給朋友們寫通知搬家的短柬。窗外,燦爛的陽光洩滿院落,一片開闊的草地、十幾棵櫻樹散落在前院和後院。一群帝王蝶穿梭在粉紅與紫色調的花叢間,那一園盛開的花宴,我叫不出一個名字來,但絲毫不減歡喜之情,想來花草也不在乎人類稱呼她們的是學名亦或俗名?  對於植物而言,人類所規劃分類的稱呼畢竟是沒有意義的。
        柔軟的夕陽斜照在一圃無人照料的玫瑰花園,幾朵盛開的黃玫瑰、枯乾的花蕾枝葉和長得跟玫瑰一般高的雜草,構成的沉靜畫面散發著一股安定的氣氛。不遠的後院深處野草叢生,紫色的喇叭花蔓爬在一堆燒黑了的木頭上,『這裡原有一棟小木屋,是個燒木炭的北歐風格蒸氣浴室。』,房東女士的前任丈夫用一種平靜的過去式語氣,不急不緩地繼續說下去『多年前我把它燒燬了,是的,是我…』,他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一抹尷尬的微笑,似乎故意留給人想像的空間…。        遲疑了幾分鐘,他終於隨著我們走進屋裡,我聽見他輕聲地說『啊! 已經有十多年不曾踏入這個屋子了吧?…』。那個下午,我們陪他喝了兩瓶紅酒。      
        櫻花老樹下是逃避盛夏午後熬熱的最佳去處,鋪張草蓆,喝杯冰涼的薄荷檸檬紅茶,隨意翻幾本書,順便放張懶洋洋沉重得像大象步伐的爵士樂唱片,聆聽路易‧阿姆斯壯沙啞厚實的聲音唱一段“What a wonderful world”。耐心地等待日頭落海,當夕陽餘暉帶著海的鹹濕的微風吹來,氣溫一下子就降低下來。回到老屋裡,在臥房裏掛起白色蚊帳的床上,繼續東南地北的閒聊,直到兒時的記憶–榻榻米席上大蚊帳裡的嘻戲–也被呼喚了回來。雖然,這主臥房的地板遠遠不如記憶中的榻榻米穩固,因為嚴重地往右側傾斜,大床右側的兩隻腳必須各自墊一塊磚頭,才能保持平衡,但這素樸的喜悅不會被抵擋。畢竟,單純的真實,在長年纍月的蒼涼現實裡更值得珍惜。
        回想那個夏天,我的確有過一段美好的清晨,因為不必趕時間上班,可以坐在向陽的廚房大窗邊慢慢喝杯咖啡,提提神、醒醒胃、發發呆,閱讀紐約時報的書評影評,或是在房東留下來的堆滿各類文學書籍的書架上挑一本荒誕的小說來讀。甚至於估量著如何規劃即將開始的全新一天? 這份因為失業而獲得的懶散與閒情,只能說是意外得來的幸福,我因而學會坦然接受出現在生命中各種不能預期的遭遇,更願意擁抱偶然。
        房東女士在廚房圓桌上留下一條白色桌巾,熨燙平整的西班牙抽紗已經有點發黃,透露牠美麗的歲暮,也增添許多想像的元素,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曾經發生在它的周遭? 研究女性文學的房東也會在清晨坐在這窗邊的圓桌,喝一杯濃濃的黑咖啡,準備教課的材料? 或是給遠方的情人寫信?也許,她根本來不及給自己沖一杯咖啡,每日清早匆匆在這桌上給兒女準備早餐,還要做好幾份三明治給兒女先生和自己當午餐? 到了下午,又匆匆趕回家來準備晚餐,監督孩子們寫作文、做數學,或是接送孩子們去打球、學鋼琴、彈吉他?到了週末,忙著洗衣服打掃衛生割草整理院子,還要買菜計畫下一週全家人的伙食,說不定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夫婦倆還坐在這桌前為白天的事爭論不休?
        這棟高齡接近兩百年的兩層小樓房,上上下下都是木造的建築,電氣、自來水與天然瓦斯等基本現代化生活的設備都一應俱全,更有一間素雅而實用的浴室,抽水馬桶之外,還有淋浴和可以洗泡沫澡的浴缸設備。但是沒有鋼筋水泥的地基,以大岩石為牆基的地窖,只要下一場豪雨就會淹水,雖然裝有一部自動抽水的馬達,我總是堅守原則,非到不得以之情況絕不輕易下樓去,在這老屋住了一年,到地窖的數次還沒有一個手的指頭多。問題是,電動洗衣機和烘乾機就在這常常處於潮濕,到處是蜘蛛網又多蚊蟲的地窖的一個角落,我即不願意下地窖,只好規劃一套變通的辦法,大件的衣褲拿到附近的自助洗衣店去洗,小件的衣褲汗衫等自己動手洗,用一個簡單的木料曬衣架曬在暖烘烘的陽光下。
        冬天的夜晚,圍坐在燒著柴火的壁爐前,閱讀、聽音樂、聊天、甚至於不動肝火的輕聲的拌嘴,此時窗外也許無聲地飄落起雪花來。壁爐與煙囪通道間有一道鐵閘,必須打開這道門讓空氣對流壁爐的柴火才燒得起來。但是道晚安休息之前千萬記得這道鐵閘要關上,否則半夜會有不請自來的動物訪客,大小鼠輩可以鬧得徹夜無法成眠。
       
        第二年的早春,積雪才溶,眾樹都還光禿禿的沒有一片新綠的芽兒,老屋院子裡的十數棵櫻花樹就都一起盛開了,外部漆成棗紅色的老屋,彷彿突然被托在一片粉白的雲霧裡。老屋裡裡外外到處是櫻花,櫻花開了,櫻花謝了,飄飄然,短暫如夢。這時節,只能想起松尾芭蕉寫櫻花的俳句: 櫻如雲霞晚鐘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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