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43期】局外人札記 2012.10

遙寄父親── 在北大荒,看見人民的力量          
                                                             

葉芸芸
北大荒萬畝良田展示區  (網路圖片)

親愛的父親,   夏天的時候我去了一趟東北,回來以後重讀了您的《祖國河山的一角》,這篇文章述說的故事發生在距今將近八十年之前。八十年前,您還是個熱情的社會運動活躍份子,而我還沒有出生。

八十年後,想起您1974年說的一句話「將來之問題只好與八億之中國人民同其運命, 我們這一代也管不了許多了」 ,不知老之將至的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稱呼為老太太,在這趟旅行中處處受到照顧。

我們一行十多人從桃園機場搭機出發,三個半小時後飛抵哈爾濱。八十年前,您要搭船先到日本,再轉往朝鮮,然後從新義州步行越過鴨綠江鐵橋,才踏進祖國河山的一個角落──安東。那是1933年的10月,你到朝鮮去考察地方自治制度,原來預定在考察結束之後,要順道進入東北,然後還要轉到北京,去探訪洪炎秋和張我軍等幾位好朋友。沒有想到在朝鮮考察的最後一站新義州的時候,因為同行的葉清耀先生病倒,而不得不取消原定的行程。您在失望之餘,一個人到對岸的安東去走了一趟,「因為東北之行業已取消,就只好在這邊境聞一點祖國的氣息,聊以慰多年的渴望」。
北大荒永遠是我心靈的故鄉
我參加的「蕭紅、丁玲文學之旅」 共有二十多位兩岸的團員,我們先在哈爾濱會合並停留了兩天,一天到呼蘭河畔去探訪東北作家蕭紅的故居,另一天參觀「北大荒博物館」並和北大荒的作家交流,第三天就直奔北大荒農墾區。北大荒農墾管理局下有一百多個農牧場,分散在松花江、黑龍江和烏蘇里江等三江流域的平原,總面積有台灣的1.5倍。年產的糧食可供1.2億人口。我們首先探訪了作家丁玲生活最久的寶泉嶺和普陽兩個農場,普陽農場有實驗性的傳統,以前種大豆玉米,2010年改種穩定高產量的水稻,區內學校、醫院、住宅、商店、文化活動及養老中心,不適耕作的濕地保護發展成休閒園區,並積極發展綠色能源。其後我們到1954年蘇聯援助成立的友誼農場,這是機械化農耕發展的基地,最後到了位於三江平原腹地的紅興隆農場管理局。
北國的七月天,清晨四點鐘天就亮了。一早七點鐘,我們的大巴士準時開車離開了哈爾濱,一路沿著松花江往東北方向而行,公路兩旁盡是綠油油的水稻、玉米、大豆,牧草地上有牛群,河濱湖畔有鴨鵝,偶而大車慢了下來,讓路給橫越馬路的羊群,偶而綠色能源的風車在丘陵地區列隊出現,偶而紅瓦屋頂的小村莊若隱若現在綠色作物的包圍中。
路況很平穩,大巴士輕輕搖晃著,幾次閉起眼睛,王增如書寫時篤定的神情就浮現了上來,前一天參觀北大荒博物館,看見王增如女士毫不猶豫地拿起筆來,在留言簿上寫下一句話《北大荒永遠是我心靈的故鄉》。我試圖想像那是什麼樣的生命 讓她對北大荒擁有那種能夠把心安住的心靈的故鄉的歸屬感  到了農場,果真就像回家了,她的眼睛閃亮了起來,神采奕奕,直笑著說她興奮得夜裡睡不著。
                   
1968年,從北京下鄉來到北大荒的王增如還只是個十多歲的少女,中學剛畢業。接下來的八年,她被分配在隔著烏蘇里江與蘇聯相望的饒河農場,每個月掙352角的工資,她每個月存下20元,5個月凑成一百元,寄回北京給母親補貼家用。一百元,在那個年代,可是一筆大錢!那是人海戰術、小鐮刀萬歲的時代,靠兩條腿走路,談不上機械化,拖拉機只有洛陽生產的東方紅,蘇聯的收割機功能不好,一下雨就深深陷入又濕又黏的黑土裡無法操作。勞動是辛苦的,五一剛過,江水才解凍就要下田整地了。農忙的時候,天未亮就起床下田,一直到天黑以後才收工,三頓飯都在田頭吃的。
親愛的父親,當然我也讀過許多關於知青下放的傷痕文學,理解文革當中還有很多黑暗的事務,但是,王增如與勞動的人民一起貼近大地的生活,雙腳陷在黑泥土裡,勞動身體、磨練自我,那樣有擔當的青春歲月,讓我感動羨慕。我在拓墾北大荒的歷史中看見勞動的人民的力量,也更能了解您一向不托以言詞的教導,在敬重勞動的生活中成長的我,因而能夠謙虛地驗生命,並從簡單的勞動生活中獲得喜悅。       
號召城市青年下鄉墾荒務農
文革十年期間,有1700萬的城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到全國各地區,其中幸運的54萬來到好山好水的北大荒,自然環境開闊、黑土地肥沃,更重要的是東北人豪邁直率大方,給予這些遠離家庭、面臨大變動的城市青年很多的安慰。而大批知青的到來不僅提昇了北大荒的教育水平,也影響各種文化生活與衛生習慣,包括他們所帶來的城市季風時尚。此外還有一批下放的文化流人,特別是後來王增如擔任她最後一任秘書的丁玲女士,在適應勞動生活的艱苦之餘,熱情指導墾荒兵團的農民識字、掃除文盲,她甚至於用自己的稿費,買來電影放映機設備,為北大荒人提供文化生活。農場裡幾個中年的幹部,一再強調他她們這一代的北大荒人是知青帶大的。   
事實上,更早在建國初期,因為人口快速增長、畢業生就業與糧食需求的問題,已經開始號召城市青年下鄉墾荒務農。1950年代已有各地青年組織志願墾荒隊到北大荒及其他邊遠地區,這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農墾大移民的序曲。朝鮮戰爭結束,撤回的十萬兵團沿著最北方的邊境安頓下來,軍人復員轉業屯墾,成為以生產糧食為主要任務的生產建設兵團,北大荒的拓墾進入有效率的大規模開發時期。論者往往以這樣的政策來批判共產國家的專制集權,但反觀強調個人自由的美國,姑且不論越南、阿富汗與伊拉克戰爭的正當性,退役軍人在復員重回社會的過程中歷盡艱難充滿血淚,無家可歸者眾多、自殺身亡者更是日有所聞,令人難以置信。
萬畝良田展示區
講解員驕傲地介紹友誼農場第五管理區第二作業站的萬畝良田展示區,中國現代化大農業的示範農場,從育苗、插秧、施肥到收成,全部機械化自動操作。那是在農墾區的第三天下午,我們都站在一個特別為參觀者撘建的平台上,綠油油的水稻田和大豆田分據兩側,一望無際,筆直的步道、灌溉水渠,整整齊齊、綿綿密密的水稻田,遠眺竟像是幅刺繡。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感覺有一點虛幻,幾乎以為自己走進了科幻電影的場景 隨後,輕盈的電動車載運我們巡禮農耕機博覽園,園區收藏有150多部不同時期的農業機械,從最早蘇聯援助的到國產與東歐各國的機械,文革後大量從美國引進的成套農業機械裝備,安靜地侍立在茫茫細雨中。北大荒的名稱也有過幾度變更,從早期蘇聯風格的農莊,到國營農場、生產兵團、農墾局,以至今日的北大荒集團,都清晰地帶著每個時代的痕跡。
親愛的父親,八十年前,您獨自越過鴨綠江鐵橋踩上祖國的土地,那時候的安東是個有不少白俄和日本人經營的商店的邊境城市,您徘徊了半天,不斷地自問這就是祖國嗎?八十年前,日本關東軍肆無忌憚地進出東北,殖民統治,掠奪資源,侵占耕地,強征勞工,在中蘇邊境地帶進行武裝移民,1945年戰爭結束前,曾經有30萬日本移民集中在虎林、密山地區。猶記得1974年您在美國的時候,看到關於大慶油田開發的報導,當時您就十分感慨地說:天下事還是有公道在的,日本曾經在滿州各地積極勘察石油,就是沒能找到,這些石油到底是留給中國人的。
千古荒野的北大荒黑土地,經歷半個多世紀的農墾開發,成為共和國一個無可取代糧食生產基地,誠不只是歷史的偶然,卻也不一定是歷史的必然。 半個世紀,甚至於一百年,在歷史的大河裡是短暫的,對於一個人的生命,卻是絕大半的歲月。親愛的父親,我何其有幸,能夠在北大荒看見人民的力量,與您一起見證這半個多世紀的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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