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31期】毒蘋果札記‧「九‧一八」

施善繼
木下惠介(1912-1998)《24隻眼睛》劇照
Ⅰ. 二零一一‧九‧十八‧「九‧一八」
    
        小耕出於父子同樂的心意,報名了早晨六點在台北凱道鳴槍的一項路跑活動,跑距十公里,他原來不欲我知,直到必須傳真身份證的個人資料也才知曉,父子相偕於是併入萬人的揮汗行列。     
      
        不再參加類此的外間活動久矣。住居附近一處公園的圓周外圍約一點六公里,跑六圈登時返家沖涼換洗順當無比,省去寄存衣物的手續,全身濕臭抵返終點,可家裡的浴室遙在遠寓,黏糊糊雖然到抵巷口也已風乾,腳勁卻無端滯杳而不怎麼索利。       
      
        三點一刻自動醒轉,按掉四點半的鬧鐘預定,天尚黑,不宜在枕上閉眼蹉跎;今天是大日子──九‧一八,我記得很牢。

        路跑活動的主辦方是日本商號,它們選在今天辦活動,僅僅因為今天適逢星期例假日,凱道及其周遭空間的配套,籌備預早,純粹的商業活動,大事趁機廣告宣傳商品才是正道,無數被支架得高高的揚聲器,震空烈響,主持人握緊麥克風大言不慚,雖不致全盤廢話,倒也差不多句句老王賣瓜轟炸疲勞。

        零頭刪去,以一萬人計,報名費六百,總數即達六百萬。報名者送一件排汗衫,排汗衫如果訂製一萬件以上,一件只需要價多少?這問題不小,企業具備特異的通天功能包山包海既能扮神亦可逗鬼,人在它的支配下,吹之灰灰。

        鳴槍前,我向小耕提議,今早這趟十公里,父子倆儘管不過渺渺萬分之二,心裡有數,默默為「九‧一八」這個中國近現代史淡逝的日子,它依然清晰的民族傷痛而跑。

Ⅱ. 二零一一‧九‧十七‧24枚柿子
    
南投名間鄉的柿子

        柿子挑軟的吃,的確如此,別無他途。

        堂弟提了一袋,從南投名間鄉他丈人屋前一株高聳入雲的老爺柿樹,他親自爬上扶梯剪摘,完整殘留著褐黑蒂頭,與蒂頭連結生殖參差的小小枝椏,小枝椏即臍帶,果實幾乎綠而硬,只幾枚微透嫩黃,它們會逐漸軟化金黃,放好柿子,挨近等待的當口,點一點數總共24枚,木下惠介的《24只眼睛》閃過。

        五天過去軟了兩個,隔一天再加一個,中秋節後的熱氣不減盛夏,餘21顆,柿子往後的熟透,許將呈幾何級數增擴,自然的節奏柿子自然遵守,誰先熟,誰晚熟,柿子俱皆啞口。若能形成規律,理想每隔一天熟兩顆,這樣隔天吃柿子,比較不會依依不捨。然而柿子成熟的進度,不以我的主觀意志轉移。

        吃上柿子,你就知道你正細嚼著一粒粒密綿甜軟,品嚐著味覺尾韻淺淡弱澀的台灣秋天之味。造物精粹,一整枚新鮮柿子皮肉全食,它玉潤的果體裡,還咀磨到輕QQ的幾些小圓扁片。

        盛產的相當一部份鮮柿,被選去製成柿餅,在秋後接踵而至的冬季鋪貨上市,一款亞熱帶流連往返於唇舌之間的乾果,幾經陽光炙曬,柿餅的果糖並不膩甜,鮮柿的澀味除褪,消卻的水份驅使整體果肉變得實厚。

        軟柿猶在顧盼,硬柿兼程而來。硬柿俗稱脆柿或者水柿,外皮堅韌用上削刀,輕泡鹽水清脆爽口。

        閩西永定一去再去,我對客家土樓的興趣特濃。村道上以及接近平地的緩坡,近處與遠景黑色的烏鴉稀稀落落,站在枝頭間閒悠的啄食,高株落葉喬木上豐美的柿子,柿樹真多結滿滿的柿果,遠眺它們隻隻吃得從從容容。農家門口擺賣剛剛採摘的鮮柿、半乾的柿餅、林中野芭蕉與自行烘焙的清香鐵觀音。

        客家土樓的完整圖景,刷印在一九八六下半年發行第一批全國民居郵票的第十三張「福建民居」,七百五十平方毫米的小小面積,纖悉無遺。這套郵票總共21張,至一九九一年春發行完畢,「台灣民居」安排在第十二張,是四合院的幾個取景,面值人民幣90分。

        客家土樓的外部造型,那能輕易躲過山姆大叔的衛星法眼,它假裝糊塗誤判誤讀,擔憂疑似中國的導彈基地,這種冷戰時代冰冷無比的笑話其實一點兒也不冰冷,山姆大叔往往戴著面具詭笑,心裡直打熱顫。

        放眼永定柿子樹上,哪些瀟灑的烏鴉啄食秋果,何干冷戰,山姆大叔通過衛星的偵測,黑烏鴉若果幻影黑天鵝,山姆大叔的居心叵測,癩蛤蟆痴想天鵝肉作夢也垂涎。

淺井基文(右)講演「就我而言的陳映真與一九六零代台灣

Ⅲ. 二零一一‧九‧十六‧鏡子
   

        映真與耀忠兩位,在與我長期交往的歲月中,從來也沒有提起過他們曾經涉過什麼案,但竟不約而同的犯了官符的天條坐了牢,不提過往絕非羞恥,亦不意味難以啟齒的隱瞞,他們皆為坦然人物,事情既發生又已消逝就灑脫把它埋在背後的暗影。

        住在五股每日晨泳,當年無端遭殃牽連,被交付感化三年的金吉兄,神采奕奕篤定而堅決追憶,那頂案帽是他們細密處心積慮編派給這些人活生硬套,Free Size,人人合身;讀書就讀書,各人讀個人的書,在一個歡聚的場合,所謂的「會」純然是他們羅織的杜撰與剪貼,這樣便足以入人於罪,統治者的至高無上權柄握在它的手掌,刑度多寡隨它高興任其賜賞。   

        證之於淺井先生的演講,果如是。杜撰的歷史終於批判了歷史的杜撰。他的一席話以及接受的訪問稿上處處皆充滿異國友人真情的閃光:

       「陳映真真誠的人品,關心他人的溫暖目光,而且在當時台灣嚴峻的思想環境中,不為私利私慾,知道會危及自己生命,也有心理準備,一心為了台灣回歸祖國的目的,在年紀輕輕的二十五歲就已經明確地決心要貢獻自己的人生。」
       「他變成我不由得會檢驗自己日後生活的『活鏡子』。」
       「他會仔細聽對方的言詞、主張、敘述自己的想法時,也絕不會跋扈地強加於人,而是靜靜地一再思考,慎重地選擇言詞。」
       「認識他之後,我發現我不應該只為自己而活,應該為一些更大的東西才對。所以離開台灣之後,每當我對自己的未來或類似的事情變得野心勃勃的時候,陳映真的身影總會出現在我眼前,對我說:『你確定嗎?』,所以他是我的一面鏡子。」

        人們只要熟記,陳映真在《後街》裡那兩行千真萬確的表述足夠:「1968年5月,他和他的朋友們讓一個被布建為文教記者的偵探所出賣,陸續被捕。……」

Ⅳ. 二○一一˙八‧三十一‧奇妙的算術
    

        「第一醫生,第二賣冰。」,母親在世時平日生活中常掛嘴邊的順溜口禪。那時童蒙,母親以受薪家庭主婦的自在抒懷,伊想像著社經的序列,應數這兩類人物名列前排,醫生懸壺開業的居多,診察費用的多寡在病患取藥的窗口由護士小姐告知,現金交易沒有賒欠。家電仍不普及,電視、冰箱尚未逐門踏戶,盛夏想吃冰,去製冰廠鋸一塊大致20公分的水立方結晶體,用草繩捆綁拎回家,放進大鍋子裡,菜刀一剁再剁,廚房只有粗糖可加,簡單明瞭暢快的消暑湯。若是外出口渴,冰水攤隨處可見,攤子上幾個直桶玻璃缸頻頻招手的冰水,大小交雜的冰塊在缸水中擠來擠去浮浮沈沈,攤主不斷手握量杯在冰水缸中攪動,各類冰水在驕陽的炙照下看得人心乾舌燥喉頭發燒,一杯水不過幾元錢,可也是現金買賣,萬一半天口袋裡摸不著幾枚銅板,又顧慮大鈔為難老闆,嚥口水快步走離冰水攤……

        長期以來,大學聯招放榜,入取醫學院的名單依然保持在領先群的位置,他們學成後將來投入就業,若不計個人所得,「第一醫生」,仍處於正在進行式的暑期社會狀態。今日的醫生,大抵是《白色巨塔》裡某一樓層的上班族,他們每天進出自動開關全天候空調的玻璃門。開業談何容易,醫療儀器昂貴,房租高不可攀,沈住氣耐心幹扮好企業群體忠誠的盟員,工資也還是令人羨豔。

        冰水攤枯竭消逝於煙靄裡的街巷轉角,愁悵點點綿綿。塑料瓶、易開罐轟轟然塞爆便利商店的巨型透明冰箱,合成飲料的添加劑蓄謀已久矇面躡腳縮頭縮腦,「第二賣冰」,瓶瓶罐罐踏遍城鄉沿途招搖。

        「第二賣冰」的冰水攤遭淘汰無聲。另一味的剉冰則殘存著近現代的斑斑痕跡,寥寥維持著「第二」的令譽,力爭不敗照舊致富發財。芋仔、紅綠豆、花生、玉米、麥角等等,煮熟了舀鋪在滿滿剉冰的表層,從一盤六十,一路上升到一盤七十五,先付費再端離櫃臺;選兩樣混搭以單價高的一項計價,真是奇妙的算術,這是店規,請看清楚,問剉冰妹可否多幾樣的混搭,嘴角沒有酒窩,伊答,那要一百多多,如此的算術更其玄奧。我選芋仔混麥角,七十五加六十除以二的商數,大家心知肚明,老闆貼在牆上的價目表,篤定是在商言商,店儘管開了,願者上門,鐵路管理局的票口不也常常販賣一款自願無座的站票,趨之者若驚。

        常言道怕熱的不要進廚房,何以見得?這一句根本危言聳聽似是而非。外食者滿街鑽動,哪會清楚麥片一斤三十,綠豆一斤五十,吃米而不知米價該當何罪,還奢談吃濁水溪、吃台梗九號,到底哪一家餐廳明白告示它盛出來的飯什麼米?它炒出來的菜一片片洗,它那麼多豬大腸頭全係本省養的非舶來品,它用什麼油而絕無背地裡勾勾兌兌。

        「第二賣冰」的剉冰店委實所剩無幾,稀如晨星,要永遠「第二」除了祝願來客盈庭,個個剉冰妹打烊後對鏡學習掛掛笑容,至於價目表上奇妙的算術,數學家吃起冰來都不在乎,其餘的人更不宜添嘴。 





【犇報‧第30期】毒蘋果札記‧掠食者

雲南人民出版社《舊版書系》

施善繼
 

二○一一‧八‧十八‧掠食者

        三個晚上分別在三家投宿的旅館臥榻,看完中央電視第十台播放的三集科教片《掠食者─日本移民東北揭祕》,這是青海高原之行額外的收穫。
       
        我從不諱言對自稱大和民族的此一島國絕無好感,甚且視之深為嫌惡,我當然確知他們有數不盡的種種優點,那難道不是日積月累慢慢把自為的與借鑒的,穩步融合去粗取精。       

        
        明治維新之後,它扮豬吃老虎,這條喜吃生魚片的長蟲也想盡辦法天天都要吞一頭大象,代表地主、資產階級利益的天皇專制政權維繫至今,窮兵黷武燒殺擄掠天良喪盡,什麼民主、法治、人權全與西方唱和,脫亞入歐仍是它遙企的幻夢。眼皮下那名強盜不富,光一個馬關條約它海撈中國白銀二萬萬兩,中國從它手中贖回遼東半島,再扣白銀三千萬兩。富就富吧,繼續搶繼續富,只要不禍延它繩繩的子孫。

     
        黑白的影片明確提醒今天的觀眾,這群來自東洋的掠食者,自上世紀初至四十年代,肆虐中國東北的狼心狗肺,殖民者在非常態性移民入殖儀式上,個個都綻放著滿洲的歡顏,它們被一種複雜的興奮擊中,通過宗教化的訓練,培養出蠻橫的精神氣質。加藤完治、東宮鐵男、岸信介、石原完爾,等等大人物的英名將在侵華的名單上留置。
     
        反觀台灣,我們的祖輩們不也足足被殖民了五十年,當今之世老皇民與新皇民一聯起手來如魚得水呵呵笑不攏嘴,那麼請問管家何時可以拍出類似這種必要的教育影片?

二○一一‧八‧十三‧貴德的黃河

        一群八零後的孩子,魚貫從大巴陸陸續續躍下,走近黃河水濱,台灣那麼多尊數不清的鼎,鼎裡沸騰著吵雜與喧囂,悉數把他們擱置於幾千里外遙遠的故鄉。
         
        時近黃昏,立秋剛過,日照仍長,在清澈的黃河淺灘嬉戲,難道僅此片刻?良機千載一瞬,未來的留給等待。地理名詞上的黃河,中國的第二長河,長五千四百六十四公里,輕而易舉只需兩枚膝蓋借給它浸,它即能把全身無遺的底細,婉轉流傳至山東北部而注入渤海的內灣。
     
       秋風習習,河水的低溫冰鎮待飲的「黃河」牌啤酒。
     
       團長準備請團員飽嚼第一頭青海可口的全羊,誰願與他同時舉瓶對嘴仰天朝喉腔裡直灌憋氣不冒泡的酒液,倘輸了他日落後兌現諾言,團長並非豪氣干雲的飲者,不料兩名其嫩無比的迎戰者相繼吞敗,害得瞎哄人人乾吼激凸,空忙一場,全羊則安然細食著青青的牧草。
     
       夜裡下雨。隔晨起早,窗外昨日夕陽眼裡的印象清河忍不住翻騰成了黃色的滔滔。

二○一一‧八‧十二‧不期而遇

        在九百六十餘萬平方公里國土上的某個點某個處,與親知舊故的不期然而遇,如夢似幻卻也充滿真實的渺茫與不可能的可能。詩人身兼當代中國詩史專家,編輯出版十大卷《中國新詩庫》,來自昆明的周良沛先生,拄著細枝的柺杖在西寧早餐桌沿的過道上,與我撞個滿懷,奇遇不期,不期的巧遇。
     
      《詩庫》一百三十萬字的編者卷首序集,我建議他爭取單獨出版,分上下兩巨冊也已出版五年。《詩庫》於二○○○年出齊後,我曾向離任的台北商務印書館副總余友梅女士推薦,他們的編輯部開了幾次會,最終還是沒有成事。
     
        當今的世道誰還耐著性子讀詩?炒股或炒房產炒地產,論理顯然比較來得滋潤。故友唐文標四十年前預言《僵斃的現代詩》、《詩的沒落》等等,都收進他的單行本《天國不是我們的》集子裡,他在那本書的扉頁題辭:「先尋求你的衣食/然後你才看見你的天國」,數理統計學教授的睿智,踏出課堂,知識人的憂思,隨即懸上眉梢。
     
        周先生實際歲數七十有八,生肖恰恰大我一輪,但必須真確扣掉反右年代(一九五八)至文革結束改革開放(一九七九)期間,長達二十二年的牢齡,這麼來回一減,他反倒比我年輕十歲,他要稱呼我而不是我尊稱他「周爺」,更且數數頭頂上白髮的總量他也不必然比我多。
     
        致命胃疾的糾纏,術後這幾年追蹤得好好的,看他神清氣爽一派輕盈,言談自若。米色淺咖啡系的著裝,難說不是美美的時尚。
     
        動身飛往青海前,剛剛收到他快遞寄達,雲南人民出版社《舊版書系》的新書,這一輯自二○○二年年初陸續重版長銷的經典,以艾蕪的《南行記》打頭陣,一刷再刷。這些書周先生都參與了策劃,也幫忙寫好幾些重版的導言,他至今依然不變的心意牽繫著深切的舊情。
     
        不期而遇的時間短暫,總共也不過寒暄了寥寥幾句,我的旅伴不斷的催我趕快上車。

二○一一‧三‧十九‧答禮

        已經是第五隻了,老闆打開網門把手伸進粗粗的鐵絲籠裡,取出的雞咯咯,沒有循例擱在貼有正字標籤的秤盤上,老闆娘挨在老闆的背後開口:
     
        「這隻送給你啦。」
     
        「不好意思。多謝、多謝。」我即刻顯得尷尬侷促而不安,木木站立等待宰畢提取。
     
        連續幾日至雞攤上買雞,老闆和老闆娘大致已領略出如此密集買雞的端倪,他倆的臉上不約而同泛起神秘的笑意。
     
        三斤多的雞咯咯,彷彿超出它原有的物質重量,急步走在騎樓底下,深怕雞咯咯如果萬一從塑料袋裡消逝于魔幻,雞攤老闆夫婦的濃情,恐怕無處可覓。
     
        人際猥瑣、澆薄,事故離奇、齷齪、詐亂詐錯,虛歡享受。
     
        過勞不得不吐出最後一口怨氣的小青年,终於要堆砌起無言的牌坊,增添來世的輝煌,他們嘔心泣血的青蒼汗漬,抵得上咨爾多士、為民前鋒。
     
        除盡羽毛光溜溜的雞咯咯,當真密實的包裹在潮濕的塑料袋裡,沒有發生煮熟的鴨子飛走的妄奇,方才割喉放血不久,雞咯咯的體溫猷存。
     
        臨時菜市臨時了三十幾年,供應遠近的好多鄰里,雞攤與我非親非戚,我不過經常光顧完全信任從無懷疑。等外孫滿月,遞致油飯時千萬不能忘記,專程送一盒去雞攤向老闆和老闆娘答禮。





【犇報‧第29期】毒蘋果札記‧冷箭

施善繼

一. 二零一一‧七‧九‧冷箭

《夜行貨車》書影 (吳耀中畫作)
        從音速的劃過,即可辨明冷箭的虛實。誰家妄射的冷箭?

        大陳(映真)沒有在南勢角,許久。

        六年長漫,每次晨間的運動一結束,只得慣按折返的老路回跑,而不能興起岔往景平路他住居的那個巷弄,撳門鈴氣喘甫定,他在屋內必然悉知,又來了,不速的近鄰,無前約亦無預警,等待之際,猶不斷使勁擦拭滿頭的大汗,門開了,他我無聲相視對笑。

        「進來吧。」

        「都還這麼早。」
        「要不要喝一杯麗娜式的咖啡啊!」
        女主人估計我脫好鞋踏入客廳,尚未坐穩,伊的問號已從廚房的料理台脆亮亮的傳出。
        要嗎?麗娜的咖啡豆,一逕儲藏在冰箱冷凍櫃裡的暗處。
        他不在南勢角期間,零零星星我寫過幾些與他有關的雜文,篇什檢視如次:《三十年前遇見陳映真》、《〈將軍族〉歷劫彌新》、《〈鄉土文學論戰〉三十年》、《給一個戰士》、《小說家譯詩》、《陳映真博士訪三鶯──四題》、《凜然的畏友》、《蕭三──五一節》、《決鬥的背後》以及《迷惑與開窗》等等。這些篇什當中,只要稍微留神,並不難讀出我力盡委婉,擋阻所謂他的某些朋昔舊友,以他遙遠的背部為標靶看似無心彷彿有意施放的冷冷的箭簇。
        在我看來,他的某些朋昔舊友,根本已經符合現實不過的形勢變遷順風飄走,尤其他們面對傳媒的話語與公刊的字詞,言猶在耳白紙黑字足資佐證。他的某些朋昔舊友歷來對他並不瞭然,他們一路欣賞驚嘆他的小說創作,卻輕蔑他小說創作以外的諸種文字。他兩個面像的創作,難道不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互為補充渾然整體。欣賞他的小說各自朦朦朧朧的解索享受,怎麼閱讀他的文論有人怒目沖冠、礙難苟同。同一個陳映真,竟可將同一個閱讀人分裂成兩名甚或更多的殊眾,這般異化現象,幾十年獨獨成了台灣的專擅與據有。
        他們對他的渴求真多,可他又絕非他們的代言,他如何向著對岸融合他們的旨意而曲拐胡說,他們俱為此間學術或藝文兩界的翹楚,個個皆蜀中之文韜,島嶼多士綠林濟濟。
        「六、四」前後,他有兩篇文章分別刊發在《人間》雜誌,《悲傷中的悲傷──寫給大陸學潮中的愛國學生們》(第44期‧19-24頁/1989年6月號)與《等待總結的血漬》(第45期‧70-73頁/1989年7月號。他在前一篇的文末還特別鄭重附加了三行「作者聲明」,女士們先生們,你們到底看到了沒有?細讀了沒有?若尚不覺滿意,我合理懷疑你的健筆,不知早已遺棄在了哪裡?我期待著你對兩岸諸多問題的參與。
        上述二文發表十二年後的二零零一,回應江澤民的「七、一講話」,他寫有一篇討論的文章《樂園:渴望的和失去的》,刊印在《〈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2001秋季號 172-186頁),這樣的文章,在乎的人卻照樣故意不予正視,顧左右言他而已。
        只選擇閱讀陳映真的小說,避拒他的文論,只有管窺難照全豹。可以只讀魯迅的小說,而不碰觸他心力交瘁的巨量雜文?
        二零零四的春天,接受香港《文學世紀》的訪談,他說:
        「寫小說目的很簡單,就是宣傳,
        宣傳一整代足以譴責眼前犬儒主義世界的一代人。
        小說的藝術性就是為我的思想服務。
        我公開承認我是一個意念先行的作家,
        我公開承認我是一個文學藝術的功利主義者,
        我公開認為文學是思想意識型態的宣傳,
        我並不以此為恥,問題是你寫得好不好。」

二. 二零一一‧七‧十‧《長夜》

        等不及台灣解嚴日的降臨,故友吳耀忠選擇於一九八七年的一月六日,在小南門附近和平醫院的病床,一個人獨自孑然斷氣,揮別了半世紀的生命之旅。
        何為悶窒?獲得一九六二年第十六屆全省美展優選的那幅油畫《長夜》,真可以提供某些潛伏而耐人尋味的線索。得獎時他二十五歲,還有哪一位二十五歲當代台灣的畫家,也畫了一幅同等滯重厚凝的《自畫像》?
        一九五九年年中至一九六一年年底,陳映真已發表了他的從《麵攤》起始,以迄《蘋果樹》總共十一篇的小說。一九六二年陳映真沒有發表小說創作,一九六三年九月陳映真發表《文書》,他把小說當禮物,副題「致耀忠畢業紀念」。
        吳、陳兩人同庚誕生於一九三七,他倆的父祖把他們的福份贈給台灣,始料未及他倆卻換取到不對稱無所不在的晦氣。
        聰慧有目共睹自不待言。投身於藝文領域,而執著貫徹現實主義的信念終身不渝,在台灣長期自虐自溺於全面的反動狀態無由自拔,他倆踵繼前人的理想,胸懷微弱的星火,顛躓而堅毅,穿透縲紲,行走於漫漶無光的荊棘網羅。
        《長夜》當係漫漫長夜之作,畫好參賽二十五歲,推算起畫時間若不是二十四歲也許更早二十三歲。看他設色的暗沈,兩個手掌緊緊抱住自己的頭顱,畫裡人物的臉面隱藏在憂思的背後,我不知如何呼喚他,才剛活進青年時期的吳耀忠。
        耀忠出殯不久,三峽老街的舊居遭竊,多少畫因此流失?偷畫人應即行家無疑。畫商與仲介終於浮現,連同另外三幅總共四幅,他的同案難友陳金吉兄木訥沒有言語,把它們購買回家,掛了起來。

三. 二零一一‧六‧二十四‧「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乞丐趕廟與乞丐趕廟公,是兩種景象嗎?非,它是單一視窗的雙重疊樣,在新殖民主義的籠罩底蔭下抽搐著舊殖民主義殘夢斑斑的癩疤,乞丐們愈益癲膩了,而終至言語含譫,瞳孔的感光既佈滿蚊蚋,神志飄亂魂魄浮遙於七竅之外的九重雲霄。唉,憷憷憐人的福爾摩莎再怎麼著,也老不願伊彷彿確真,熟魘質同歷史烏漆抹黑的隧洞裡,那片一望無際倭鬼日夜為之垂涎顛倒,豐饒富庶的昔往滿洲。
        十五世紀末海盜魔手開始遠洋巡梭,其後,馬、恩合著的《宣言》裡明白寫著「美洲的發現、繞過非洲的航行,給新興的資產階級開闢了新天地。」血腥的殖民主義於焉幕啟。
        十六世紀初,那群色瞇瞇的葡萄牙航經台灣東部太平洋,他們遠遠的站在船舷嘶喊「福爾摩莎」,島上的人攏總嘛聽冇,福爾摩莎自此寢食難安。那群財色雙劫的葡萄牙,最終航抵巴西熄火下船,害得巴西人講了四百年的葡萄牙話。
        依據台灣省政府教育廳兒童讀物編輯小組主編,1981年6月30日出版發行的《中華兒童百科全書》第四冊,第1365頁右欄詞條「台灣的開拓」,明載「……我國對台灣的經營是從三國時代的孫權開始,他在黃龍二年(西元230年)派遣……。到了隋煬帝大業六年(西元610年),煬帝也派大將陳稜率兵一萬多人,從現在的鹿港附近登陸……。唐以後歷經五代和宋……這是漢人拓殖台澎的開始。所以元順帝時代,設置了一個巡檢司來治理,屬於福建省同安縣。……明熹宗天啟六年(西元1626年)……。直到明永曆十五年(西元1661年),鄭成功為了……。」這些跳躍式的引文,讀過它全文的莘莘學子,幾十年後有的晉身大學教授,教授除了授業(曾文正公所稱的六藝),不知也傳道兼且解惑,而不辱韓愈《師說》令文之所託。教授利用課暇,去隔壁的講堂突然舉起,寫滿大字的牌子,抗議。邀得講座憤憤,脫完襯衫褪去袖子,要揍。
        1624年荷蘭先,1626年西班牙後,雙雙侵入台灣,島嶼南北遭荷蘭與西班牙分別佔領,1642年荷蘭打敗西班牙霸佔全島。北部台灣的民眾,有使用西班牙語閒話家常的嗎?南部台灣的同胞,有使用荷蘭語敘舊天倫的嗎?如果有請舉手,千萬別難為情低頭。
        1661年鄭成功把荷蘭趕下海,驅逐結束了殖民者盤踞於此的三十七年。今年是鄭氏蒞台的三百五十年。正朔台灣史的人們,心中對他應有幽幽的懷思。
        台灣因著馬關條約,被日本割據殖民五十年。抗戰勝利台灣重光復歸中國,不旋踵內戰、冷戰交織,新殖民主義壓境,啟用軍隊協防,後繼之以「台灣關係法」規範,這個美帝的國內法,台灣卻不是她的一州。日語的使用已近絕跡,美式英語坊間也不多見,倒有少數手持雙重國籍的人士,言談中不斷夾雜著英語詞彙,想來該是中文的語意表達,日漸力不從心。
        詩人聞一多1925年7月4日,在《現代評論》第2卷第30期上發表了一組《七子之歌》,抒寫歷史時空下中國的七個地方,詩共七首每首七行,詩末一行都以「母親!我要回來,母親!」做結,《台灣》列名其上。
        七子之歌‧台灣
        詩/聞一多
        我們是東海捧出的珍珠一串,
        琉球是我的群弟我就是台灣。
        我胸中還氤氳著鄭氏的英魂,
        精忠的赤血點染了我的家傳。
        母親,酷炎的夏日要曬死我了;
        賜我個號令,我還能背水一戰。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犇報‧第28期] 毒蘋果札記

施善繼

一. 二零一一‧六‧十五‧兩「劑」

「你今天起雲劑了嗎?」

「你今天塑化劑了沒?」

這兩句請安,真是近幾日最佳的晨間問候語。一如前些年,上世紀日本無產階級作家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重在東京掀起狂賣熱潮,彼時與志同道合朋友之間的問候,一定是「你今天蟹工船了沒?」,「你今天小林多喜二了嗎?」。

在沒有烈士的年代,生命被塑化劑淹沒也算適得其所,不必大驚小怪大呼小叫,如果它從生活中逆著來那你就應該發揮耐性默默順著受,不能捏著鼻子指指點點儘說他人黑心,自己其實不知不覺已經黑得通透再怎麼摸也摸不到心律的搏動。

你今天「起雲」了嗎?若去掉那個「劑」字該多好,詩意無邊飄飄欲仙,微小的水點與纖纖的冰晶混成幻影,不離你須臾。若還要更換另一個字也行,這裡的人彷彿更加酷愛「起乩」。

你今天「塑化」了沒?最好也省去那個「劑」字,人身塑化,百世而不爛,毋需研究古埃及,如何使用防腐與香料殮藏屍體。虛擬的塑化臻至完美的實際,且三呼盡善盡美的食化工業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今天冬蟲夏草了嗎?」

「你今天冰糖燕窩了沒?」

「下午茶我們一塊去起雲劑。」

「晚餐後約好一道去塑化劑。」

一天裡的行程把兩「劑」都能排定,余願足矣!

二. 二零一一‧六‧十三‧殯館

搭乘東向行駛的市區公車,途經首善之都已呈龍鐘老態,生意卻永遠保持三江四海應接不暇的民權殯館,公車停靠不設「殯儀館」站,與公車路線沒有「八路」車,令人莞爾不盡。坐在車內朝左望去,在它顯眼的空地,不知立了多久了,一塊比一般人身略高的LED液晶屏幕,車窗一閃而逝,無從來得及看清楚屏幕上那些個不斷湧現的跑馬燈文字,整幕紅彤彤,但可想而知都是某些市民正在經歷、排遣中的傷心事。

幾十年前移址至此,隨著各類事物的急驟與人口的川流不息,殯喪隨之擁擠,安排在這裡告別,淚水在這裡凝定,遺體運往他地物故,送行者重又溶回吵雜的市聲,一切恢復如初。殯館建於鬧市,那麼多過路人,不經意間聽見稀薄的哀樂幾句,家庭主婦正要去菜場,上班族正要去辦公室,背包客正要去搭飛機各奔前程,殯館裡的哀樂不得不的奏起,過路的人不得不的奮力舉步直向。

前現代渡海的救星無望返鄉,他的繼任人方始經略,它的都市計畫成效明顯並不怎麼及格,卻總推給殖民者留下的城之老舊翻新難以下手。日日隨著資本主義豹紋的變造,而曲扭,而畸形,而無告。

公車轉入民權東路前,走了一整條松江路,松江路在一九六零年代拿美援開闢,美援有二:一為軍援,另為經援,稱為美援道路。那時期父親配給到的麵粉,袋子上也印有中、美兩隻手互握表示中美合作及星條旗青天白日旗各半拼成的四不像旗。暑假兩個月我在松江路新闢工程塵土飛揚迷濛中實習,每天領到工資當年的新台幣35元,回家交給媽媽。

台北最早的殯館原來位於如今,南京東與林森北的那一塊綠地,那個年代曾經有一位崇尚自由主義的大人物,在那裡辦喪,然後運往南港長眠安葬。那年頭,來視察的上國元首或來聯誼的邦交頭頭,從松山國際機場下機,就這樣走,民權東、松江、南京東,再加一段中山北接中山南,舊殖民主遺恨留下的總督府,已在右轉不遠處張臂敲鑼。南京殯館,有礙觀瞻,不雅還是想個法子把它遷走。

三. 二零一一‧六‧四‧敬鬼神而遠

Ⅰ.

誦經聲與細碎的鈴敲聲攪和著喃喃與叮叮,從巷底裡邊角那一戶公寓三樓私設的神壇悠悠傳開,又逢農曆十五了要不然便是初一篤定無誤,每隔半月芳鄰們的耳際總得讓它一個上午,接獲被動聽取不斷循環,自空而降規律如儀的時間之書。

神壇正面的牆額,經年從屋內竄出的煙灰火燎逐漸暗黑,壇主添架一徑瘦小的錫製風管,攀沿共同壁磚筆直而上把自己生產的烏煙瘴氣排往公共領域,最頂層的五樓敞曠消散,這款形式主義的外貌多少排放幾些燃燒紙箔時的炙逼烘烤,風管朝空的出口終端,聰明不忘頭戴一頂三角形的小小雨帽,攔阻水流順管迴倒。

總數二十間的四連棟五層樓,第一批購置的新戶,在神壇私設後,有些選擇快脫遷出另尋他途,有些默默安之若素,不動產的異動非同小可,小資產者背負的輜重怕要偷偷羨慕起蝸牛在原野霑露自由潮濕的滑走。

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

吾島處處滿佈著信奉與崇拜,奉者奉著拜者拜著,奉者故我在,拜者故我在。形形色色定期或不定期的聲勢活動,佈道的佈道、加持的加持、把舍利子捧在手心擁於胸前,萬人空巷途為之塞,三步兩壇五步一宮。緊密林立的銀行差可比擬,銀行設立在便利商店內的ATM差可比擬。

Ⅱ.

歷來遂行美式民主的吾島,勤於加水添湯謹防藥罐煎乾罐底裂傷,藥嘛,路人皆知,唯一一帖無可救藥的萬靈丹,目前,外觀一頭譫藍另一頭綠妄套裝特製的膠囊,於是大大小小的美式選舉,近在咫尺只需步行三分鐘轉彎的那個宮裡舉行,宮靈高高在上閉目養精。

那個宮的執事人員集體著純白唐裝,宮裡宮外忙動,遠遠望去煞是好看,衣襟上中式的布釦日漸稀少,宮慶時懸掛的燈籠每一盞透亮通紅,他們使喚的代步轎車雙B居多,果若有拜似有保庇,男女個個喜孜孜燦在臉上,彷彿看盡既俊俏又快意的青龍與美鳳。

美式投票都在冬季,宮裡比較閒空方得劃定一小塊,三幾個投票匭,五六七名驗證人與派票員,還有腰際插槍實彈左顧右盼的警察。投票匭裡氤氲的爐煙香味幽幽,以致視線有些晃悠,干擾了準備投票圈印的右手,明明選務人員遞給的選票,中央選委會印製的絕不會有誤,可候選人的照片上居然夾雜浮顯歐巴馬、小布希不很正經的頭顱,顧不得手髒掏出手帕揉揉眼,歐、布兩人趁機溜之乎也,隨即更替兩幅白髮的卡特和克林頓,異形異象,票匭間又不能久滯違反選罷法,匆匆圈印把票壓給克林頓,伊酷愛慢跑,與此間的某個候選人皆具扮樣平易近人的同好。

關於樊遲請教怎樣才算明智的問題,孔老夫子的回答從小背誦不曾一日或志,孔子說:「專心致力於人所應當做的事,尊敬鬼神而遠離鬼神,不被迷惑,可說是明智了。」

Ⅲ.

多年前,很長一段時間,家人的外出服,統統送至「一美廉」洗染店洗理,這間小店距家不過五十來米,服務全方位態度可親,結帳時老闆娘往往自動把某些零頭扣減,不慎忘記攜現她微笑示意沒有關係。扣減零頭無疑是人際小小的情誼,陌生的距離聊以消弭,至於欠帳,商家有無登錄不得而知,欠帳者自己記心記肝,為了嚴守銀貨兩訖的原則,衣服拿回家當即取款轉頭專程奉還不待下回再算,以免漏忘平添鄰里之間的尷尬,美善的良意最忌折去斤兩。

老闆夫婦倆殷實的中年模樣,個子在一百五十五公分上下,比較矮小的身段,他們讓兩個兒子在專校學習,不接手洗染店,畢業後謀新技職的實用道路,最小的女兒尚在國民中學階段暫無懸念。

十餘坪洗染店的空間能裝填幾多衣物?樓層板懸垂的衣架貼得緊緊,老闆一家在屋內走動必須彎腰;地板上的四度空間堆壘成壟,肩並肩找不到半絲縫隙,僅僅擠放一組蒸汽燙熨的機具,機具前只容一人操作站立,衣山衣海如此這般養活著五張嘴五個大小不一的口胃。也許很大部分的衣物,顧客蓄意不取暫存,等到想穿才思取件,穿髒了重又送洗,如今小資的住房普遍不大,洗染店兩夫婦的耐性卻頗寬宏。

隨著自動洗衣業的雀起,穿襯衫打領帶的相形減少,輕裝休閒流行,以及成衣布料的革變,衣物髒了丟進洗衣機,熨燙並不那麼重要,熨斗大約應為居家必備之物,三C店與大賣場只要身上有卡確定可以刷到。

「一美廉 」洗染店逐漸無精打采,它的鐵捲門不定期才拉開,最後幾批送洗與往常一樣沒有開立收件憑單,但老闆娘歇業在即記性已經提前渙散鬆弛邅邅,兜了幾圈惱無著落,老闆娘建議老闆引我上樓尋找。二樓前廳一張偌大的方桌上擺坐著幾十尊式樣各異的佛像,煙香裊裊,光線黯然氧氣稀薄。

改天再找好嗎?我在行將窒息的當口對著一臉和藹的老闆歉歉的說。

[犇報‧第26期] 毒蘋果札記

施善繼

Ⅰ. 二零一一‧四‧六‧迷惑與開窗

一.迷惑

同樣一個疑問,曾經在許久之前當著面請教過;不辭一貫的誠摯與委婉,肯定的答覆是彼時未曾實際參與該份刊物的編務,他僅將剛完成的小說《最後的夏日》攜去發表。始終踽踽著獨自的行履,卻已一步步跨入不遠處魍魎密織的羅網。

夢境中的遇逢,沒有面容,然語音熟諳故舊,我緊貼其後唯恐跟漏。怎麼老纏著追索那個問題,他喘著氣顫抖地說。刊登你的小說的同時也刊登後來彷彿握著類如屠刀對準你的頭顱的劊子手,這一直令我難解迷惑。

二. 開窗

小說家的客廳懸掛著早逝吳耀忠的油畫《靜物》。
他那一幢改建三層樓房的住屋,捷運落成後方便許多,棲風避雨顯然足夠。屋牆後壁與鄰居緊靠,因此沒有窗戶。
然而他站立背後的投影處,有人憋不住手癢,叼念他時竟執意為他開窗,背後開窗使得他背後的氣體順暢流動了起來,但氣體也僅只侷囿在他背後流動,好像無緣流進他臉面前端的鼻腔。
開窗者眾,開窗者不急不徐,猷之姿美勢妙的向著當權派的招手移挪。
《後街─陳映真的創作歷程》第七節第一段,如此記載;
「從政治上論,他認為大陸與台灣的分裂,在日帝下是帝國主義的侵奪,在韓戰後是美帝國主義干涉的結果。台灣的左翼應該以克服帝國主義下的民族分斷,實現民族自主下和平統一為首要的顧念。對於大陸開放改革後的官僚主義、腐敗現象和階級再分解,他有越來越深切的不滿。但他認為這是民族內部和人民內部的矛盾,從來和反對外力干預,實現民族團結與統一不產生矛盾。」
開窗者,開窗前後毫不留意抑視而不見。

Ⅱ. 二零一一‧四‧十六‧奇葩

去參加了一場文史的學術研討會,不期然那麼巧,在富麗堂皇會議廳的講壇上,聽見看見台灣某類奇葩的迅猛綻放,雖然沒有絲毫美不勝收的效果,卻差不多整個人被襲來的景象震煞,耳口瞬間聾啞,隔了幾分鐘才神志重甦恢復清明,我告訴自己身體正位於中山南路的某處。

五年前配合火星文的出現,我寫有一篇《比比「簡」看看「繁」》,刊登在2006夏季號的《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上。而如今講壇上的奇葩,在內地西南工作生活,據稱他的書寫全係「正」體字一個也拒不「簡」,看他多麼自由快活。是誰說的,要簡不繁要繁不簡,是豬頭嗎還是哪一根精巧細嫩的豬尾巴?

台灣人俱皆勤奮埋頭苦幹,既使勇敢也鮮少有機會站在研討會光鮮亮麗的講台,舉雙手口對麥克風高分貝的嘶吼──「我是勇敢的台……」。

台灣的奇葩郎與川籍的蓉姐兒結成連理,兩岸祝福祝福兩岸,奇葩郎面向大庭廣眾宣講,他如獲至寶取得成都夫人的體諒,他想保有出生一地永遠的籍貫。他舉例研討會的主題人物戴國煇先生,旅日四十一載未入籍扶桑,也舉近日在美逝世的一位法學學者,旅美半世紀亦未入美籍。奇葩郎可也暫時忘了,二十二歲之前此地有人說既是日本人,二十二歲之後日本成了伊心靈上的故鄉。

練東洋劍道當然也是健強體魄的一項,況又站在鏡頭前擺譜,讓媒體廣為傳佈,老當益壯俊俏颯爽,奇葩朵朵漣漣輝映著朵朵的奇葩。

Ⅲ. 二零一一‧四‧九‧退乳

我家兩位待產的孕婦間隔九個月,都平安產下嬰兒,順利當起媽媽,把兩個老人也往上推升一級到祖字輩的位置。眼下尚不用握拿柺杖,可上牙醫門診的頻率相對多了,馬齒徒增思之忐忑。規律的晨跑如常,去年底某日給跌一跤,摔爛眼鏡,左邊眉毛碰裂急診傷口縫三針,事後媳婦選購了一管軟膏,為我癒後護膚美容。

閱聽「台灣母乳哺乳聯合學會」①美麗的宣傳,媳婦充滿期待,誠願哺餵母乳扮一名專職奶媽,遠在台中,兒子無奈表示功虧一簣,以乳腺發炎半身麻醉兩度開刀遺憾終了。如今孫子每一餐喝著為敏感體質調製的配方奶粉,十個月的大嬰兒,已經在地上隨處蟠爬。

女兒產後回來坐月子。當代婦科認定三十七週即屬正常分娩,她三十六週生產只提早一週。嬰兒略微輕了一些些,初為人母的歡悅,她憧憬親自哺乳時刻的香馨。

南京西路老字號生元藥行採購的藥材,拎它不動,委託宅配公司代勞。生化湯、月內大補帖、當歸黃蓍等,煎了又煎熬了又熬。鱸魚有助傷口重癒,豬腳花生滋造母乳。麻油雞、豬肝、腰子各類產後可以進食的菜蔬,輪番排次準備妥當。

一切依序進行。幼嬰的哭啼可以確定部分源於飢餓,臨離開婦幼醫院,護士說嬰兒的體內,儲存著孕母的養分,應可維持三兩個日夜無虞,她的意思是產婦的乳腺一旦全部通暢,乳汁洶湧騰達,短期幼嬰飢餓的呼號,不用額外擔心。問題是乳房的乳汁飽滿充溢,乳腺卻呆滯阻塞。

乳汁繼續在分泌著,容積超過飽和,於是漲痛開始,必須每個鐘頭進行按摩,讓乳汁保持液態,不能使之凝為固體。夜裡按摩凄厲哀慟,日間按摩驚惶失措,按摩前敷蓋一大張從冰箱取出的高麗菜,唉真真是人世間苦楚無邊的折磨,望不見黑暗乳腺泌流的乳汁出現在光明的出口。

當乳房外科醫師動手汲出八個針筒的乳汁,消炎、退奶。當女兒從醫院回來,家人才一齊放緩憂傷的擔待。餵不成母奶,各種品牌的配方奶粉五顏六色盡職的堆疊在商店裡的貨架子上。

餵什麼乳都好吧,只要小寶不哭。

不知道哺餵母乳務必經歷如此的夢魘折騰,不知道夢魘折騰後唯一的一途──退乳。早知道不餵母乳。

早知韭菜,它有利退乳。

台灣母乳哺育聯合學會,一群“熱心支持”全面母乳哺育的醫療工作人員,包括醫師、護理師、助產師、營養師、藥師、公共衛生專家及養成學校的教師等所組成的團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