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31期】毒蘋果札記‧「九‧一八」

施善繼
木下惠介(1912-1998)《24隻眼睛》劇照
Ⅰ. 二零一一‧九‧十八‧「九‧一八」
    
        小耕出於父子同樂的心意,報名了早晨六點在台北凱道鳴槍的一項路跑活動,跑距十公里,他原來不欲我知,直到必須傳真身份證的個人資料也才知曉,父子相偕於是併入萬人的揮汗行列。     
      
        不再參加類此的外間活動久矣。住居附近一處公園的圓周外圍約一點六公里,跑六圈登時返家沖涼換洗順當無比,省去寄存衣物的手續,全身濕臭抵返終點,可家裡的浴室遙在遠寓,黏糊糊雖然到抵巷口也已風乾,腳勁卻無端滯杳而不怎麼索利。       
      
        三點一刻自動醒轉,按掉四點半的鬧鐘預定,天尚黑,不宜在枕上閉眼蹉跎;今天是大日子──九‧一八,我記得很牢。

        路跑活動的主辦方是日本商號,它們選在今天辦活動,僅僅因為今天適逢星期例假日,凱道及其周遭空間的配套,籌備預早,純粹的商業活動,大事趁機廣告宣傳商品才是正道,無數被支架得高高的揚聲器,震空烈響,主持人握緊麥克風大言不慚,雖不致全盤廢話,倒也差不多句句老王賣瓜轟炸疲勞。

        零頭刪去,以一萬人計,報名費六百,總數即達六百萬。報名者送一件排汗衫,排汗衫如果訂製一萬件以上,一件只需要價多少?這問題不小,企業具備特異的通天功能包山包海既能扮神亦可逗鬼,人在它的支配下,吹之灰灰。

        鳴槍前,我向小耕提議,今早這趟十公里,父子倆儘管不過渺渺萬分之二,心裡有數,默默為「九‧一八」這個中國近現代史淡逝的日子,它依然清晰的民族傷痛而跑。

Ⅱ. 二零一一‧九‧十七‧24枚柿子
    
南投名間鄉的柿子

        柿子挑軟的吃,的確如此,別無他途。

        堂弟提了一袋,從南投名間鄉他丈人屋前一株高聳入雲的老爺柿樹,他親自爬上扶梯剪摘,完整殘留著褐黑蒂頭,與蒂頭連結生殖參差的小小枝椏,小枝椏即臍帶,果實幾乎綠而硬,只幾枚微透嫩黃,它們會逐漸軟化金黃,放好柿子,挨近等待的當口,點一點數總共24枚,木下惠介的《24只眼睛》閃過。

        五天過去軟了兩個,隔一天再加一個,中秋節後的熱氣不減盛夏,餘21顆,柿子往後的熟透,許將呈幾何級數增擴,自然的節奏柿子自然遵守,誰先熟,誰晚熟,柿子俱皆啞口。若能形成規律,理想每隔一天熟兩顆,這樣隔天吃柿子,比較不會依依不捨。然而柿子成熟的進度,不以我的主觀意志轉移。

        吃上柿子,你就知道你正細嚼著一粒粒密綿甜軟,品嚐著味覺尾韻淺淡弱澀的台灣秋天之味。造物精粹,一整枚新鮮柿子皮肉全食,它玉潤的果體裡,還咀磨到輕QQ的幾些小圓扁片。

        盛產的相當一部份鮮柿,被選去製成柿餅,在秋後接踵而至的冬季鋪貨上市,一款亞熱帶流連往返於唇舌之間的乾果,幾經陽光炙曬,柿餅的果糖並不膩甜,鮮柿的澀味除褪,消卻的水份驅使整體果肉變得實厚。

        軟柿猶在顧盼,硬柿兼程而來。硬柿俗稱脆柿或者水柿,外皮堅韌用上削刀,輕泡鹽水清脆爽口。

        閩西永定一去再去,我對客家土樓的興趣特濃。村道上以及接近平地的緩坡,近處與遠景黑色的烏鴉稀稀落落,站在枝頭間閒悠的啄食,高株落葉喬木上豐美的柿子,柿樹真多結滿滿的柿果,遠眺它們隻隻吃得從從容容。農家門口擺賣剛剛採摘的鮮柿、半乾的柿餅、林中野芭蕉與自行烘焙的清香鐵觀音。

        客家土樓的完整圖景,刷印在一九八六下半年發行第一批全國民居郵票的第十三張「福建民居」,七百五十平方毫米的小小面積,纖悉無遺。這套郵票總共21張,至一九九一年春發行完畢,「台灣民居」安排在第十二張,是四合院的幾個取景,面值人民幣90分。

        客家土樓的外部造型,那能輕易躲過山姆大叔的衛星法眼,它假裝糊塗誤判誤讀,擔憂疑似中國的導彈基地,這種冷戰時代冰冷無比的笑話其實一點兒也不冰冷,山姆大叔往往戴著面具詭笑,心裡直打熱顫。

        放眼永定柿子樹上,哪些瀟灑的烏鴉啄食秋果,何干冷戰,山姆大叔通過衛星的偵測,黑烏鴉若果幻影黑天鵝,山姆大叔的居心叵測,癩蛤蟆痴想天鵝肉作夢也垂涎。

淺井基文(右)講演「就我而言的陳映真與一九六零代台灣

Ⅲ. 二零一一‧九‧十六‧鏡子
   

        映真與耀忠兩位,在與我長期交往的歲月中,從來也沒有提起過他們曾經涉過什麼案,但竟不約而同的犯了官符的天條坐了牢,不提過往絕非羞恥,亦不意味難以啟齒的隱瞞,他們皆為坦然人物,事情既發生又已消逝就灑脫把它埋在背後的暗影。

        住在五股每日晨泳,當年無端遭殃牽連,被交付感化三年的金吉兄,神采奕奕篤定而堅決追憶,那頂案帽是他們細密處心積慮編派給這些人活生硬套,Free Size,人人合身;讀書就讀書,各人讀個人的書,在一個歡聚的場合,所謂的「會」純然是他們羅織的杜撰與剪貼,這樣便足以入人於罪,統治者的至高無上權柄握在它的手掌,刑度多寡隨它高興任其賜賞。   

        證之於淺井先生的演講,果如是。杜撰的歷史終於批判了歷史的杜撰。他的一席話以及接受的訪問稿上處處皆充滿異國友人真情的閃光:

       「陳映真真誠的人品,關心他人的溫暖目光,而且在當時台灣嚴峻的思想環境中,不為私利私慾,知道會危及自己生命,也有心理準備,一心為了台灣回歸祖國的目的,在年紀輕輕的二十五歲就已經明確地決心要貢獻自己的人生。」
       「他變成我不由得會檢驗自己日後生活的『活鏡子』。」
       「他會仔細聽對方的言詞、主張、敘述自己的想法時,也絕不會跋扈地強加於人,而是靜靜地一再思考,慎重地選擇言詞。」
       「認識他之後,我發現我不應該只為自己而活,應該為一些更大的東西才對。所以離開台灣之後,每當我對自己的未來或類似的事情變得野心勃勃的時候,陳映真的身影總會出現在我眼前,對我說:『你確定嗎?』,所以他是我的一面鏡子。」

        人們只要熟記,陳映真在《後街》裡那兩行千真萬確的表述足夠:「1968年5月,他和他的朋友們讓一個被布建為文教記者的偵探所出賣,陸續被捕。……」

Ⅳ. 二○一一˙八‧三十一‧奇妙的算術
    

        「第一醫生,第二賣冰。」,母親在世時平日生活中常掛嘴邊的順溜口禪。那時童蒙,母親以受薪家庭主婦的自在抒懷,伊想像著社經的序列,應數這兩類人物名列前排,醫生懸壺開業的居多,診察費用的多寡在病患取藥的窗口由護士小姐告知,現金交易沒有賒欠。家電仍不普及,電視、冰箱尚未逐門踏戶,盛夏想吃冰,去製冰廠鋸一塊大致20公分的水立方結晶體,用草繩捆綁拎回家,放進大鍋子裡,菜刀一剁再剁,廚房只有粗糖可加,簡單明瞭暢快的消暑湯。若是外出口渴,冰水攤隨處可見,攤子上幾個直桶玻璃缸頻頻招手的冰水,大小交雜的冰塊在缸水中擠來擠去浮浮沈沈,攤主不斷手握量杯在冰水缸中攪動,各類冰水在驕陽的炙照下看得人心乾舌燥喉頭發燒,一杯水不過幾元錢,可也是現金買賣,萬一半天口袋裡摸不著幾枚銅板,又顧慮大鈔為難老闆,嚥口水快步走離冰水攤……

        長期以來,大學聯招放榜,入取醫學院的名單依然保持在領先群的位置,他們學成後將來投入就業,若不計個人所得,「第一醫生」,仍處於正在進行式的暑期社會狀態。今日的醫生,大抵是《白色巨塔》裡某一樓層的上班族,他們每天進出自動開關全天候空調的玻璃門。開業談何容易,醫療儀器昂貴,房租高不可攀,沈住氣耐心幹扮好企業群體忠誠的盟員,工資也還是令人羨豔。

        冰水攤枯竭消逝於煙靄裡的街巷轉角,愁悵點點綿綿。塑料瓶、易開罐轟轟然塞爆便利商店的巨型透明冰箱,合成飲料的添加劑蓄謀已久矇面躡腳縮頭縮腦,「第二賣冰」,瓶瓶罐罐踏遍城鄉沿途招搖。

        「第二賣冰」的冰水攤遭淘汰無聲。另一味的剉冰則殘存著近現代的斑斑痕跡,寥寥維持著「第二」的令譽,力爭不敗照舊致富發財。芋仔、紅綠豆、花生、玉米、麥角等等,煮熟了舀鋪在滿滿剉冰的表層,從一盤六十,一路上升到一盤七十五,先付費再端離櫃臺;選兩樣混搭以單價高的一項計價,真是奇妙的算術,這是店規,請看清楚,問剉冰妹可否多幾樣的混搭,嘴角沒有酒窩,伊答,那要一百多多,如此的算術更其玄奧。我選芋仔混麥角,七十五加六十除以二的商數,大家心知肚明,老闆貼在牆上的價目表,篤定是在商言商,店儘管開了,願者上門,鐵路管理局的票口不也常常販賣一款自願無座的站票,趨之者若驚。

        常言道怕熱的不要進廚房,何以見得?這一句根本危言聳聽似是而非。外食者滿街鑽動,哪會清楚麥片一斤三十,綠豆一斤五十,吃米而不知米價該當何罪,還奢談吃濁水溪、吃台梗九號,到底哪一家餐廳明白告示它盛出來的飯什麼米?它炒出來的菜一片片洗,它那麼多豬大腸頭全係本省養的非舶來品,它用什麼油而絕無背地裡勾勾兌兌。

        「第二賣冰」的剉冰店委實所剩無幾,稀如晨星,要永遠「第二」除了祝願來客盈庭,個個剉冰妹打烊後對鏡學習掛掛笑容,至於價目表上奇妙的算術,數學家吃起冰來都不在乎,其餘的人更不宜添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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