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28期] 毒蘋果札記

施善繼

一. 二零一一‧六‧十五‧兩「劑」

「你今天起雲劑了嗎?」

「你今天塑化劑了沒?」

這兩句請安,真是近幾日最佳的晨間問候語。一如前些年,上世紀日本無產階級作家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重在東京掀起狂賣熱潮,彼時與志同道合朋友之間的問候,一定是「你今天蟹工船了沒?」,「你今天小林多喜二了嗎?」。

在沒有烈士的年代,生命被塑化劑淹沒也算適得其所,不必大驚小怪大呼小叫,如果它從生活中逆著來那你就應該發揮耐性默默順著受,不能捏著鼻子指指點點儘說他人黑心,自己其實不知不覺已經黑得通透再怎麼摸也摸不到心律的搏動。

你今天「起雲」了嗎?若去掉那個「劑」字該多好,詩意無邊飄飄欲仙,微小的水點與纖纖的冰晶混成幻影,不離你須臾。若還要更換另一個字也行,這裡的人彷彿更加酷愛「起乩」。

你今天「塑化」了沒?最好也省去那個「劑」字,人身塑化,百世而不爛,毋需研究古埃及,如何使用防腐與香料殮藏屍體。虛擬的塑化臻至完美的實際,且三呼盡善盡美的食化工業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今天冬蟲夏草了嗎?」

「你今天冰糖燕窩了沒?」

「下午茶我們一塊去起雲劑。」

「晚餐後約好一道去塑化劑。」

一天裡的行程把兩「劑」都能排定,余願足矣!

二. 二零一一‧六‧十三‧殯館

搭乘東向行駛的市區公車,途經首善之都已呈龍鐘老態,生意卻永遠保持三江四海應接不暇的民權殯館,公車停靠不設「殯儀館」站,與公車路線沒有「八路」車,令人莞爾不盡。坐在車內朝左望去,在它顯眼的空地,不知立了多久了,一塊比一般人身略高的LED液晶屏幕,車窗一閃而逝,無從來得及看清楚屏幕上那些個不斷湧現的跑馬燈文字,整幕紅彤彤,但可想而知都是某些市民正在經歷、排遣中的傷心事。

幾十年前移址至此,隨著各類事物的急驟與人口的川流不息,殯喪隨之擁擠,安排在這裡告別,淚水在這裡凝定,遺體運往他地物故,送行者重又溶回吵雜的市聲,一切恢復如初。殯館建於鬧市,那麼多過路人,不經意間聽見稀薄的哀樂幾句,家庭主婦正要去菜場,上班族正要去辦公室,背包客正要去搭飛機各奔前程,殯館裡的哀樂不得不的奏起,過路的人不得不的奮力舉步直向。

前現代渡海的救星無望返鄉,他的繼任人方始經略,它的都市計畫成效明顯並不怎麼及格,卻總推給殖民者留下的城之老舊翻新難以下手。日日隨著資本主義豹紋的變造,而曲扭,而畸形,而無告。

公車轉入民權東路前,走了一整條松江路,松江路在一九六零年代拿美援開闢,美援有二:一為軍援,另為經援,稱為美援道路。那時期父親配給到的麵粉,袋子上也印有中、美兩隻手互握表示中美合作及星條旗青天白日旗各半拼成的四不像旗。暑假兩個月我在松江路新闢工程塵土飛揚迷濛中實習,每天領到工資當年的新台幣35元,回家交給媽媽。

台北最早的殯館原來位於如今,南京東與林森北的那一塊綠地,那個年代曾經有一位崇尚自由主義的大人物,在那裡辦喪,然後運往南港長眠安葬。那年頭,來視察的上國元首或來聯誼的邦交頭頭,從松山國際機場下機,就這樣走,民權東、松江、南京東,再加一段中山北接中山南,舊殖民主遺恨留下的總督府,已在右轉不遠處張臂敲鑼。南京殯館,有礙觀瞻,不雅還是想個法子把它遷走。

三. 二零一一‧六‧四‧敬鬼神而遠

Ⅰ.

誦經聲與細碎的鈴敲聲攪和著喃喃與叮叮,從巷底裡邊角那一戶公寓三樓私設的神壇悠悠傳開,又逢農曆十五了要不然便是初一篤定無誤,每隔半月芳鄰們的耳際總得讓它一個上午,接獲被動聽取不斷循環,自空而降規律如儀的時間之書。

神壇正面的牆額,經年從屋內竄出的煙灰火燎逐漸暗黑,壇主添架一徑瘦小的錫製風管,攀沿共同壁磚筆直而上把自己生產的烏煙瘴氣排往公共領域,最頂層的五樓敞曠消散,這款形式主義的外貌多少排放幾些燃燒紙箔時的炙逼烘烤,風管朝空的出口終端,聰明不忘頭戴一頂三角形的小小雨帽,攔阻水流順管迴倒。

總數二十間的四連棟五層樓,第一批購置的新戶,在神壇私設後,有些選擇快脫遷出另尋他途,有些默默安之若素,不動產的異動非同小可,小資產者背負的輜重怕要偷偷羨慕起蝸牛在原野霑露自由潮濕的滑走。

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

吾島處處滿佈著信奉與崇拜,奉者奉著拜者拜著,奉者故我在,拜者故我在。形形色色定期或不定期的聲勢活動,佈道的佈道、加持的加持、把舍利子捧在手心擁於胸前,萬人空巷途為之塞,三步兩壇五步一宮。緊密林立的銀行差可比擬,銀行設立在便利商店內的ATM差可比擬。

Ⅱ.

歷來遂行美式民主的吾島,勤於加水添湯謹防藥罐煎乾罐底裂傷,藥嘛,路人皆知,唯一一帖無可救藥的萬靈丹,目前,外觀一頭譫藍另一頭綠妄套裝特製的膠囊,於是大大小小的美式選舉,近在咫尺只需步行三分鐘轉彎的那個宮裡舉行,宮靈高高在上閉目養精。

那個宮的執事人員集體著純白唐裝,宮裡宮外忙動,遠遠望去煞是好看,衣襟上中式的布釦日漸稀少,宮慶時懸掛的燈籠每一盞透亮通紅,他們使喚的代步轎車雙B居多,果若有拜似有保庇,男女個個喜孜孜燦在臉上,彷彿看盡既俊俏又快意的青龍與美鳳。

美式投票都在冬季,宮裡比較閒空方得劃定一小塊,三幾個投票匭,五六七名驗證人與派票員,還有腰際插槍實彈左顧右盼的警察。投票匭裡氤氲的爐煙香味幽幽,以致視線有些晃悠,干擾了準備投票圈印的右手,明明選務人員遞給的選票,中央選委會印製的絕不會有誤,可候選人的照片上居然夾雜浮顯歐巴馬、小布希不很正經的頭顱,顧不得手髒掏出手帕揉揉眼,歐、布兩人趁機溜之乎也,隨即更替兩幅白髮的卡特和克林頓,異形異象,票匭間又不能久滯違反選罷法,匆匆圈印把票壓給克林頓,伊酷愛慢跑,與此間的某個候選人皆具扮樣平易近人的同好。

關於樊遲請教怎樣才算明智的問題,孔老夫子的回答從小背誦不曾一日或志,孔子說:「專心致力於人所應當做的事,尊敬鬼神而遠離鬼神,不被迷惑,可說是明智了。」

Ⅲ.

多年前,很長一段時間,家人的外出服,統統送至「一美廉」洗染店洗理,這間小店距家不過五十來米,服務全方位態度可親,結帳時老闆娘往往自動把某些零頭扣減,不慎忘記攜現她微笑示意沒有關係。扣減零頭無疑是人際小小的情誼,陌生的距離聊以消弭,至於欠帳,商家有無登錄不得而知,欠帳者自己記心記肝,為了嚴守銀貨兩訖的原則,衣服拿回家當即取款轉頭專程奉還不待下回再算,以免漏忘平添鄰里之間的尷尬,美善的良意最忌折去斤兩。

老闆夫婦倆殷實的中年模樣,個子在一百五十五公分上下,比較矮小的身段,他們讓兩個兒子在專校學習,不接手洗染店,畢業後謀新技職的實用道路,最小的女兒尚在國民中學階段暫無懸念。

十餘坪洗染店的空間能裝填幾多衣物?樓層板懸垂的衣架貼得緊緊,老闆一家在屋內走動必須彎腰;地板上的四度空間堆壘成壟,肩並肩找不到半絲縫隙,僅僅擠放一組蒸汽燙熨的機具,機具前只容一人操作站立,衣山衣海如此這般養活著五張嘴五個大小不一的口胃。也許很大部分的衣物,顧客蓄意不取暫存,等到想穿才思取件,穿髒了重又送洗,如今小資的住房普遍不大,洗染店兩夫婦的耐性卻頗寬宏。

隨著自動洗衣業的雀起,穿襯衫打領帶的相形減少,輕裝休閒流行,以及成衣布料的革變,衣物髒了丟進洗衣機,熨燙並不那麼重要,熨斗大約應為居家必備之物,三C店與大賣場只要身上有卡確定可以刷到。

「一美廉 」洗染店逐漸無精打采,它的鐵捲門不定期才拉開,最後幾批送洗與往常一樣沒有開立收件憑單,但老闆娘歇業在即記性已經提前渙散鬆弛邅邅,兜了幾圈惱無著落,老闆娘建議老闆引我上樓尋找。二樓前廳一張偌大的方桌上擺坐著幾十尊式樣各異的佛像,煙香裊裊,光線黯然氧氣稀薄。

改天再找好嗎?我在行將窒息的當口對著一臉和藹的老闆歉歉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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