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期】火燒的青春(下) ── 一九七七年「台灣人民解放陣線」案

採訪側記,及反思如何採訪與理解「白色恐怖」政治案

♦ 文、圖/張立本

1978年二月號《七十年代》(陳鼓應提供)。

1978年二月號《七十年代》(陳鼓應提供)。

個人主義強調「自我」的能力,弔詭在於,當我不知道的時候,此「不知道」將構成永遠缺角的真實。而問「真實」到底可不可能觸及? 不如問「真實」可以怎麼詮釋?如何通過詮釋縫隙發現「無知」?這時談認識論的「歷史規定性」太抽象,只能說,我通過訪談才有歷史實感,誠然資訊時有不足,但歷史皺摺益發立體。

國際:華埠的「反蔣標語」

 

相對其他人,戴國光兄長戴華光的經歷,補充了國際局勢。賴明烈如何與本來「披著長髮、彈吉他、不是一掛人」的青年「一拍即合」?戴華光在想什麼?怎會犟著做出當局認為的「叛亂」?

戴華光近照(林嘉能攝影)。

戴華光近照(林嘉能攝影)。

根據戴華光,至今沒和任何人提過自己的轉變。賴明烈大二那年,即台灣當局「退出聯合國」時,戴華光「正在船上實習,聽到消息」。實習的半年裡「在東南亞、東北亞這些地方轉兒,曼谷、仁川、馬尼拉……」,生長於充斥各種反共口號與標語的台灣,突然發現「『蔣總統』不是人類救星了,我還不是到中國大陸,只是在曼谷華埠,就看見很多反對蔣介石的聲音」戴華光回憶,「只有仁川沒有,因為南韓也非常反共」。他總結:「實習半年,可以這麼說,把我弄到另外一個方向去了」。

越戰的年代,戴華光記得最少兩次送水泥到越南峴港。在峴港期間,船停在港灣中間,越南人開舢舨來卸貨,戴華光說「都是女工。所以男人都去哪裡了?都去打仗了。」每到峴港,「都有美國士兵上來守衛,防止『越共』破壞。每到天黑開始戒嚴,隔沒多久就從水中響起一陣陣爆炸」。戴華光感覺實習期間,「觸動了靈魂,推著去思考到底怎麼回事。包括『退出聯合國』,事情都扯在一塊兒,構成很簡單的動機:真相!真相是什麼?共產黨與國民黨,誰說的對?」

獄後歸還的打字機(於戴華光河北家中)。

獄後歸還的打字機(於戴華光河北家中)。

疑惑越來越多,戴華光「也想了解美國大兵怎麼想,但聊天中曉得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來?口說『解救全世界的老百姓』,但到底幫誰打仗?」後來到美國留學,戴華光記得「班上有個退伍軍人也發出這樣的疑問,『我們說去解救別人,但別人覺得我們是侵略者(intruder)』!」。

檔案材料中打字機照片。

檔案材料中打字機照片。

在台灣尋找答案,每當真相快找到了,「只有四個字,『此路不通』,最關鍵的東西接觸不到」戴華光說,「有很多研究機構,但只有內部人才可以看。」因而,當他有機會赴美國留學,就「很有心機,考試的時候報考西洋史,但真正申請學校時是中國史。打算申請越戰期間曾被美國國民警衛軍打死了好些學生的Kent State University,但為了避開職業學生,最後選了冷門學校。」

這似乎暗示了一部份戴華光的「不提起」。回到當時時空條件就會懂,只有脫去脈絡才會歸結為個人特徵。說戴華光「受保釣影響」並不確切,重要的是「保釣」所徵候的國際局勢盤整。只談「保釣」也不夠,全部「台灣人民解放陣線」成員經驗總合起來,反映的是整整十年的七○年代現實。從而,從「判決書」及「輿論」角度將戴華光訛為「首謀」是不公平的,對戴華光不公,對其他人也不公。若戴華光在美國「受匪指使」,又何必讓吳恆海去香港「與匪連絡」?戴華光說,「當年也沒想過沒判死刑,但如果在法庭上爭先恐後指責別人,不就大家一塊兒倒楣嗎?我們年紀都差不多,我真的可以指揮他人?但你到今天還說我是主謀,我還覺得是往我臉上貼金咧!」白色恐怖研究者如何超越警總的眼睛?蔡裕榮說「報紙上說我悔過,還有悔過書,這不可能。但確實是我的簽名,搞不懂」;劉國基則說明「當然有可能,你試試看十天不睡覺,記不記得自己寫了什麼?你就想趕快結束一切罷了!」特務機關「敲打」出來的供詞,應該由明理的讀者解開、敲回原位。事實僅是:世界範圍的動盪,牽動臺灣內部變化,引發了青年通過反省台灣狀況,從而反思世界狀況,最終走到一起。

重新認識中國:今昔之異

但在今天,如何理解七○年代赴美留學的可能性?整十年,是「台灣退出聯合國」至「『中』美建交」的動盪。七○年代初的海外「保釣」學生、七○年代中後的戴華光,他們將在美國遇到的「重新認識中國」,起於美國新帝國主義對中國之磨刀霍霍。美帝要轉移資本積累困境,但在「反共」與「建交」的轉換間,則需自我合理化。「中國印象」之變,誠然有美國冷戰機構進行的文化宣傳,但也有北京官方的直接媒介,無論何者都與臺灣「反共教育」印象不同。

2015年的此刻,美國帝國主義方興未艾,它左手與「中」交好、繼續「重新認識中國」,但右手航艦飛機侵南海。可是今日中國強大了,四十年之今昔對照,為何全世界吸納中國資本的地區往往既慾利又「反中」?值得省思其中的媒介運作。

海外救援:千絲萬縷怎麼見?

 

硬要找「聯帶」,不是不可能。「保釣」確有直接聯繫;劉國基被捕當天,爽了王曉波的酒約。身為五○年代政治犯後代,又是「台大哲學系事件」事主,王曉波隔天見著報紙頭條,只能抓緊時間弄掉任何可能羅織入罪的物件。

問題反在於,耙梳人際聯帶的目的為何?在檔案中,赫見一九七八年一月底兩份公文,「台灣警備總司令部保安處處長少將周××」行文保安處看守所、軍法處,內附二十四人名單,「如與列冊人員會晤,請詳細登記並錄音監聽,若有可疑,請隨時將所獲資料,送保安處參考。」當事人深感疑惑,冊上許多人當時還不認識。然而名單回應了記憶,問案時都有「想扯別人進來」的跡象。

沒收的「合法書刊」。

沒收的「合法書刊」。

硬切與硬連都可能有錯。某台灣族群學者施曾強調「(按:指五零年代政治犯)回到本島繼續管訓,竟然可以大量吸收外頭不允許的訊息」,顯見其不懂歷史。禁書管道非常多,陳鼓應證實,「他們問我有沒有《毛選》第五冊,我說我想辦法,從僑生那兒弄到幾本」。「台大哲學系」事件後,當局將陳鼓應安排至「國際關係研究中心」,據他說,「真正開始讀到原始資料,也印出流傳」這還只是我們已訪談的範圍而已。

王曉波不曉得劉國基們做過什麼,劉國基也沒切確說。陳鼓應也不曉得,因為「當時太多特務裝得很基進,得謹慎」。此情節實在源於「時代的教訓」。王曉波回憶,「後來戴國光找我想討論些辦法。所以我雖然跟劉國基比較熟,但只大略知道戴華光的狀況。可是我自身難保,還能怎麼樣?只能微薄資助買點監獄裡日用品。」宋東文也說當兵休假當天看見報紙頭條,「整個禮拜在台北晃,很茫然。想找《夏潮》幫忙,覺得他們應該比較有經驗,但陳映真沒有見我。」宋東文回憶,「只能說果然是坐過牢的人,萬一見我,他們可能就出事。被抓後要交代整個禮拜行程、見過誰、說過什麼,你怎麼交代?」

但「台灣人民解放陣線」案發消息仍然在海外擴散。陳鼓應說「和朋友們想辦法把消息傳出去,登在海外雜誌」,這條「海外管道」之網應該非常複雜綿密,仍需要協助還原多已佚散的海外故事,但至少可依稀把握,看不見的力量確實有作用。

真相:鬥輸的組長同房關

 

「摘鋒專案」監聽需求單。

「摘鋒專案」監聽需求單。

檔案裡的「摘鋒專案」沒太多端倪。倒由於蔡裕榮曾跟「摘鋒專案」負責人戴廣武關同房,才收到訊息。戴廣武因內部爭權,羅織入獄判為「共黨」。

戴廣武釐清,判決輕重確實是蔣經國所定。在擴大偵辦時突然急停、縮小打擊面,也是小蔣指示。這涉及了,由於美國欲擺脫其總是支持買辦、獨裁政權的形象,故在1970年代末於全世界展開「人權外交」;促使當局刻意宣傳、組織輿論,強調「民主自由」、「科學辦案」。檔案中美國使館人員列庭的記錄證實此點,但要能解密更多檔案才好。

入獄特務幫我們寫下最佳註腳,一九五○年代第七艦隊封斷台灣海峽,「國共內戰」在島內轉為極不對等的組織性鎮壓;此外,各式機構內鬥、人慾卑鄙、恐懼與自保的無意之惡……成為鞏固權力之柴,更成為權力施展之實驗品。這讓我思索「轉型正義」的限制,在主流說法裡,針對特定集團、特定人,但從事實看,「歷史」裹起了每一個人。特務的羅織,可能意味著他們不清楚真相,也可能意謂著想擺脫不明真相之責。那麼,整個時代裡的人,如當年的線民,如當年視而不見沒有伸出援手的每一個人,是否也在自我保護、自我脫責之列?但「轉型正義」肅清每一個人又可以了嗎?

什麼是歷史?可以感覺嗎?

 

我要怎麼知道一件發生在我生命外的事?我也深知,後設定義不等於歷史本身,故坊間歷史書亦未必可靠。如果無法剔除刻板想像,要怎麼重新認識世界?

我非常笨拙的,一頁頁翻看舊報紙、雜誌,想方設法將自己投回那個時代。在「今天──曾經」反覆迂迴,就是為了感覺歷史氣氛,避免站在今天的角度問今天的問題,從而避免荒謬詞彙與荒謬提問。

當事人使得歷史立體了,但當事人口述能全信嗎?正如我的記憶與認知同樣不可全信。記憶帶有政治性,所謂政治,是根據當事人所處的情境,乃至於事發之後的社會整體變遷,而發生的感覺變化。但對說話者來說,他認知的就是真的。這不意味著歷史真相不可得,反之,更證實「歷史」無寧是政治關係之表現。政治也含括信任關係,寫作者在此中自我考驗、倍受考驗。我的總結是:不令自己感動的就不是口述歷史;唯有顛覆、震盪、填補了自己的歷史認識,才有機會擺脫刻板印象之迴圈──這是「白色恐怖」政治案採訪,給我的最大啟發。

知識與人格

 

即使今天,也非常容易接受「反國民黨」。但從今天的視角問今天的問題,就不易理解,既「反國民黨」,為何成員們陸續回來,又陸續捲入解嚴後街頭運動的「左派統一派/統左派」方面軍?其實第一張傳單就見癥結,「反國民黨」的內涵是反買辦政權、反帝。當事人們的左翼思想質地誠有異,但其行動不是純粹的知識投射,也不是簡單反擊現實,而是在歷史的、世界範圍局勢的角度,反映為介入台灣現實。不懂這個,就不懂得「土生土長的台灣人為何親中國?」確實,當年的蔣經國與特務們也這麼問。

世界局勢變動不曾停,「知識」判斷也難免混入唯心與情緒。但當事人們又吐露了另一共識,在某些銳利的界線上,真正的考驗出現了。

賴明烈揣摩,「統獨在1994年以前多半只是私下角力」,至「補償金」審查時「陳菊也經常來電,告知我們案件送審的狀況」,雖然仍被否決。但更多時候,無論獄中鬥爭,或如火如荼的街頭,有別的東西真正決定人與人之關係。他們說:「在監獄裡,人性弱點會暴露」,「出來在街上遇到,當作不認識,沒關係。不想交我的朋友,我也不願交」。這毋寧是「白色恐怖書寫」,僅控訴酷刑,或塑為「統獨對立」時,難以面對的暗角。但恰是陰暗映照著大光明,也許無須迴避,只要不是探私獵奇。

補遺:家人

 

戴華光與賴明烈被捕處的周邊巷道2015現況。

戴華光與賴明烈被捕處的周邊巷道2015現況。

無法在此細述每一個人的特殊。每一人的出身、成長都有脈絡可尋。但還有一點共通處,和我採訪過的1950年代受難者一樣,每一位都提到了家人。在臺灣這樣的、逾半世紀打造而成的「親美日、反共」社會構造中,家人們未必理解「事實」,也在局勢中演成自己的意識。然而,「罪證確鑿」的受難者們即使不求家人全然理解,仍然耿懷著家人們所受之責與難。

這曝現了,歷史的扭力不僅施予個人,亦通過社會網絡,以或窄或強的方式,將鎮壓之力通過個人滲透到更多的人身上。當事人們知道這點,對父母姐妹兄弟的感念難以言喻,而這映出了「暴力鬥爭」冷冽外表下的溫暖質地。(完)

火燒的青春(上) ── 一九七七年「台灣人民解放陣線」案

火燒的青春(中) ── 一九七七年「台灣人民解放陣線」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