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良沛(大陸詩人)
四
我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到台灣的。兩岸還未開放之前,通過到美國愛荷華聶華苓那裡的作家所帶回的不少台灣詩文,從中我編選了一些介紹出版。其中吳晟﹝1944—﹞、施善繼﹝1945—﹞、蔣勳﹝1947—﹞三位的《詩選》,作者都是映真在新詩論戰中所推薦的詩人,和他們一會面,都會直接和間接涉及映真。為此,在一個文化人聚會上的偶遇,我們一見面就很熟了。他從兩岸還疏離時我能那麼不易地讀到完整的《人間》認識他,使他感到驚奇和欣慰。而我,只上過小學,內戰中沒有認真開過課,進過中學門只是掛了個名。是一九四九年春參加人民解放軍後,自學寫作的工農兵,從這一點來說,正是一隻「狼」。既有喊「狼來了」的,要置他死地,對我這隻「狼」,他也就特別熱情、親密。
當時,因為我到台北的頭一樁事,就是會見被蔣介石軟禁了三十多年的孫立人將軍﹝1899—1990﹞,寫出的訪問記在海外很多華文報紙刊出,再加上把映真送給我的書帶回住所,當台灣親友發現,嚇得驚慌失措:孫立人、陳映真都是要命的人物,千萬別為此帶來殺身之禍株連親朋,有的還哭了起來。一時,我也「懵」得不知如何是好。我雖然不是拍一拍胸脯可稱的好漢,也可以無所謂,最多台灣當局把我驅逐出境罷了,要是株連親朋,把我剮了也還不了這個賬。
冷靜下來之後,我找到台灣當局對孫立人頒發褒揚令的消息,又解釋了映真的書已不是過去的禁書,是新近公開出版,書店公開賣的書籍,費盡口舌,一場與台灣親友的風波才平息。由此,我看到台北還有不少人生活在白色恐怖的噩夢中沒有醒來,從人們對它的後怕,也想得到它當年的殺氣。它也以反面的影響給了我對孫立人和陳映真的正面認識。
那時《人間》出了四十七期,四年差一期停刊了。它本是市面發行量占首位,人們戲稱是「發財」的期刊。可是文人理財乏力,映真對同仁大方,最後周轉不濟的停刊,也是台北的文化憾事。有次一群人吃飯,他起身付賬,卻發現口袋空空如也,走到我座旁一位年輕人身邊,輕聲地借錢去「買單」,這時想到他生話的艱困,心情暗然。他不是不會和掙不到錢,可是他的時間、精力,不是都能花在掙錢上。
一些公益活動、還有國際抗議,或島上一些有違國際準則的人道、民主的活動,都要占去他不少時間。我這外來人當然不宜介入,但他們十天半月一次的讀書會,每次都會通知我的。在中國,自「五四」後,許多進步組織和活動,處於地下和半地下的,很多都是通過「讀書會」的形式開展的。年幼時,聽到這些故事,總有幾分神秘感。在台北,這當然不是地下活動,但對先人們的進步思想一脈相承。讀書會的交流很活躍,學習很嚴肅,爭論頗尖銳,氣氛很和諧。除了偶爾聽到內地同樣有的情況,我也會插嘴說兩句,重要的還是認真學習。映真不多說話,反而靜心聽,聽到有說溜了嘴,跑了調的,他不是制止,是另有話說,引歸正題,是真的把了場。映真每次見我,總問去哪裡了,告我那裡值得去。他說的不是風景旅遊區,還真得有人帶路。除了開初的一兩回,往下我是堅決拒絕有他同行。他實在太忙了,應該留些時間讓他辦自己的事,包括掙錢為其生計之事。
一九八三年,映真寫的《鈴鐺花》和《山路》,都是過去的故事,是「一連幾天,不見誰誰,又斷定他一定是被抓去了」, 是工人唱那不准唱的「故鄉人,帶動者,住破厝,壞門窗,三頓鈑,蕃薯簽,每頓菜、豆腐鹽……」,是那「恐懼和禁忌,彷彿成了全社會的不堪觸撫的痛傷……」的白色恐怖下之狀況。
《鈴鐺花》中一個窮人家在高東茂老師幫助下得以上學,不受岐視,且為班長的孩子,在高老師莫名地被人帶走後,孩子永遠不忘「高老師」,長年無心讀書,有次逃課到外野,在一個塌廢多年、雜草叢生、無人問津的舊碉堡,遇到有個人影奪洞衝出,在這現代的傳奇中,他喊了一聲「高老師」,那鬼魂一般、驚恐、瑟縮、污穢,一身破爛的極其衰弱的老人,在孩子一再動情喊「高老師」時,他除了一句「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外,一直是叫,乃至急躁、高聲地喊:「走!」孩子翌晨提著飯來時,已人去洞空,辛酸、無奈、悵然而歸。不久,只在車站的告示牌朱紅筆勾劃的處決名單上,有「高東茂」。
《山路》中,常在「那截曲曲彎彎的山路上」與那位「為了廣泛的勞動者真實的幸福,每天賭著生命的危險」的年輕礦工相會相行的少女蔡千惠,就在「賭著生命的危險」者被抓去,流放到寸草不生的離島後,她就以過門兒媳的身份去到他家,「狠狠地勞動,像苛毒地虐待著別人似地,役使著自己的肉體和精神」以救贖她失去的愛。不僅侍奉公婆,更是帶大了小叔,小叔也視嫂為娘,且學成立業,一家生活不是一般改善,是徹底改變得很舒適時,卻在報上看到跟她丈夫一同抓走的「四名『叛亂犯』經過三十多年的監禁,因為『悛悔有據』,獲得假釋,已於昨日分別由有關單位交各地警察局送回本籍」而激動、也高興也悲痛地倒下了。醫生判定「病人對自己已經絲毫沒有了再活下去的意志」而走了,雖然作者用她的遺書有些交待,留給讀者思索的東西應該更多。
這些事,自然不乏映真在監禁中對那些五十年代的政治犯所瞭解的歷史,我卻感到他寫的就是自己流放的現實,說的是別人,道的是自己。在白色恐怖的五十年代,與他抓走的七十年代有何區別?五十年代關入的火燒島,和七十年代在火燒島囚押,又有什麼不同?評家說他小說中常有的死亡象徵,是他生命中常有死亡的威脅。有他對它的準備和警惕,也有被它驅趕時的匆忙,顧不上休息,不屑享樂。
一九九九年六月,雲南國際文化交流中心邀請了數位和「大頭」(編按:陳映真的綽號)關係深淺不一的作家,包括首先邀他赴美的聶華苓、坐牢時頭一個去探監的尉天驄﹝1935—﹞,被捕時在美抗議聲援的李歐梵﹝1942—﹞、鄭愁予﹝1933—﹞,與他像親兄弟的黃春明﹝1939—﹞,短、長篇小說等身、先後在多家大報副刊負責的季季﹝1945—﹞。「大頭」與諸家,都是關係不淺的朋友,天驄、春明、愁予、大頭與夫人同行,加上我的陪同及邀請方的工作人員,浩浩蕩蕩,好不熱鬧。從每早起身後在飯店自助餐開始,大家都是不停的說笑。分手時,「大頭」說他活到這麼大的五十多年,還沒有這麼無憂無慮地,這麼嬉笑快樂的過日子,不能說沒有一點珍惜、留戀之情,住下,他還是長歎了一聲:這麼多天,什麼都沒幹,家裡還一大堆的事呐!似乎又是難以彌補的遺憾。看到此時的他,想到那些高唱「享受生活」的華彩者,他真是個「白癡」!我真感嘆上帝賜給我們這樣的「白癡」太少。
我雖然比他大幾歲,比起他的智慧、能力,遠遠不如,很慚愧。雖然同志哥之間,無話不談。可隔海相望,咫尺天涯。九十年代兩岸文學交流的活動還是不少,可短短兩三天,活動的議程就占去很多時間,加上傳媒的訪談,往往只是見面打個招呼,或是吃自助餐時坐在一起說上幾句話,很難坐下來談談。
永遠的馬克思,永遠「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即便處於 「出死入生」的健康狀況下,亦如此。
二○○四年冬,他抱病上北京,一位老「台共」的女兒蘇慶黎到內地治病,病逝北京,他趕去參加了葬禮,回程所以路過深圳,不直飛台北,是分段走可以減輕一點經濟負擔,如此的健康,如此的經濟窘迫,還要送同志最後一程,表其心意,真難得,也真苦了他自己。
之前,映真在深圳大學作過一次演講,使那些以為海外來的,定能滿足他們「自由主義」之願者頗為失望,有人嚷著:這哪像海外的著名作家,完全像個還沒「開放」的老幹部!這樣的話,很有意思,很夠回味,是褒是貶?則看什麼人怎麼看了。我問他講了什麼,他啞然失笑。講到這裡,得先講到之後很久《人民日報》提出不要將「文革運動」和「文革時期」之事混為一談之弊,這當然是意識形態中的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大頭」是不滿在「徹底否定」中將共和國的歷史腰斬十年的否定。在海外大大提高了中國的國際聲望之「兩彈一星」就是那時的輝煌,幾億中國人吃飯的糧食生產,還是在沒有進口一粒美國小麥時解決的。在他看來,這都是了不起的世界大事!
映真為什麼會被看作「還沒開放」的老幹部?「開放」、「老幹部」真正的壞概念是什麼?他們用予貶,我倒視為褒,「大頭」如此,無有任何個人的利害,實用的選擇,完全是出於一腔民族的、愛國的熱血!是位真正的英雄!
本來,這次他留下來,當地的中醫對他已見療效的針炙後,能再待些日子,也許就沒有後來的中風,沒有英雄後來的悲劇!這一中風,躺在醫院是整整十年。除了開初他的弟弟妹妹來看過他,還有對他治療方案需要做出決斷的有關領導,任何人他都是不見的。我上北京,提出看望他的要求,都無回話。我要離京往機場前,麗娜來電話了:「同志哥,對不起,你要理解你的同志哥,他也很想大家!他又不願你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會難過!等他好過來的時候,會找你的……。」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暗然而去。他不願人看到他臥床的病態,還是在堅強著他的英雄精神。直到二○一六年十一月三十日在八寶山與他永別,十年不見,他躺在大廳的鮮花叢中,頭上有頂我從末見他戴過的草綠色便帽,不是余光中要給他戴的「帽子」,也不是《將軍族》中殉情者戴的那種制帽。此時,我還真的想起《將軍族》農夫講到殉情者「就像兩位大將軍」之說,雖然,對我的同志哥怎麼比喻都不會合適,可是我想到「永遠的馬克思」之精神信仰的童貞,和那精神力量的威武,那就遠遠不是相像,而是一位真格的思想的大將軍!(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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