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期】永遠的同志哥(3)

文/周良沛(大陸詩人)

 三

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常常簡單到只會將宗教視為唯心的迷信,成為唯物主義必然的對立,有時也就難免粗暴。二○○二年映真的一次心臟內科手術後出現「併發症狀」,再次手術搶救的「出生入死」,叫父親和虔誠基督的一家,全為他祈禱,此時,他於《生死》道:

在哲學上信從了歷史唯物主義的自己,在病房中開始生澀地在每晚入睡前向「上帝」訴說。我認罪;我讚美、感謝;我思想著基督走向各各他的十字架的漫長苦路時所受的百般凌虐、拷打和羞辱,而那無罪者所受鞭打和蹧踐。卻無不是為我的一身重罪的代贖……讓我這軟弱卑污的罪人活下來的你的旨意是什麼?魯鈍的我畢竟不能明白……我固執地追問。然而回答我的總是一片無邊的靜默,沒有「聖靈」的火熱,沒有回答。

我想起在知識上相信馬克思的歷史唯物論,但在信仰上相信摒棄做為社會機制(institution)的教會組織,直接通過閱讀《聖經》(甚至是希臘語《聖經》)和祈禱直接聽取上帝的意旨和教誨的「無教會論」,一方面以馬克思經濟學揭發日本在台灣帝國主義機制,一方面又為日本帝國「開明」的殖民地統治政策服務的矢內原忠雄在知識和信仰上的貢獻、矛盾和極限。我也想起重商主義到「自由競爭」資本主義、一直到獨佔資本主義時代西方不同階段向非西方世界貪婪、殘酷的殖民擴張和掠奪、殺戳歷史中,教會史上無法飾辯的共犯角色……

——主,我如此駑鈍,如何讓你再擁我入你懷抱?我無助地喃喃傾訴。但回答我的,依然是無垠的沉默。

2001年,陳映真於南勢角居所三樓書房(攝影:陳文發)

2001年,陳映真於南勢角居所三樓書房(攝影:陳文發)

這是歷史唯物論者在「無教會論」中尋求神靈,這是上帝的沉默卻未泯滅他所期盼的旨意!正如原始基督教興於對抗富貴的統治階級,歐洲早期左翼陣營的「共產」精神可追溯到原始天主教會與耶蘇使徒教團傳教的殉道精神,乃至近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拉丁美洲開始出現基督教原始教義的「解放神學」……映真的神靈,似乎也是殉道他信仰的「童貞」之草根精神。他從小薰陶於宗教氛圍乃至下意識的宗教心理和慣性之偶爾復活,無礙他最後的選擇——永遠的馬克思。

這使他的小說別具一格。政冶的「解放人類」和信徒的「博愛」情懷,在此不是泛泛的論理,而是具體於映真,據許多評家、大家所說,在他身上,若非後者投入前者,兩者是否可以獨立存在?若非二者的融合,就一定是二者的撕裂嗎?

他寫小說,是小說家,他投身社會運動,是政治人。許多點贊他的人,說他忠於的文學,大於、超越他的政治,而稱他是真正的藝術家。其實,尊重藝術規律,才是真正懂政治的藝術家,也是真正懂藝術的政治家。

映真是真的藝術家,也是真的政治人;二者從來都是合一於他自身有機的生命;他絕不會讓思想或政治淪為藝術的標籤和假面,或讓藝術淪為思想或政治的標籤和假面。不論學院派還是為藝術而藝術者,有的雖然並不同意他的某些觀點,為此還會真誠地認同他的藝術。

可是,他有時還是放下小說,直接且強烈他某些思想的表達,以讀禁書開始接觸、認識魯迅,所以有興趣和投入到文學的啟蒙與推進,到終生的敬仰,他也隨後寫了文論、隨筆、雜文。最值得關注的,是一九七七年他為「鄉土文學」的「反對西方文化和文學支配性的影響」,並提出「文學的中國歸屬」、 「文學的社會關懷」、「民族文學的基礎上促進團結」的主張,相對于「現代詩」之「國際主義」、「西化主義」、「形式主義」和「內省」、「主觀主義」等的批評。本來,「現代主義」或曰「先鋒」藝術,它是西方社會政治經濟、生話方式等深於其存在的反映。不論從審美看它怪異荒誕、扭曲變形所異為的「怪」或「錯」,也「怪」在「錯」在它的存在,不能責怪對它的反映。至於那種重複、複製、模仿它的偽劣之作,實在也是「現代主義」的扭曲。討論中,誰是誰非,都很正常。可是,此時,一九七七年八月二十日《聯合報‧副刊》余光中大吼一聲的《狼來了》,風雲突變,學術討論轉為政治鬥爭,台界學人稱其為「反共法西斯恐怖」。余光中先將「鄉土文學」等同毛澤東所提的「工農兵文藝」,再為自己久未「說真話」的憋悶而一腔怨恨:

說真話的時候已經來到。不見狼而叫「狼來了」,是自擾。見狼而不叫「狼來了」,是膽怯。問題不在帽子,在頭。如果帽子不合頭,就不叫「戴帽子」,叫「抓頭」。在大嚷「戴帽子」之前,那些「工農兵文藝工作者」,還是先檢查檢查自已的頭吧。

這一聲「還是先檢查檢查自已的頭吧」不是戲言,就是威脅說:你還要不要腦袋!台灣文化界有人「總結為這不是扣『帽子』而是要取人頭的『血滴子』。」無需過來人,只要對白色恐怖略有一點知識性的瞭解者都明白,此說是很實際的。

同時,還有一事,無需轉述,直接引用二○一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台灣《兩岸犇報》上王睿先生一段原文:

還有一樁公案,說是余光中曾在七十年代給台灣「國防部總作戰部」主任王昇寫信告密,稱鄉土作家陳映真有馬克思主義思想。怕對方老粗不懂,余光中還「特別以紅筆加上眉批,並用中英對照的考據方法,指出陳映真引述馬克思之處」。此事在當時絕對是可以取人性命的,何況陳映真此前因「組織聚讀馬列共產主義」的罪名被逮捕入獄,當時才出獄不久,後經人從中斡旋,陳映真才又免於一場大禍。此事許多人回憶過,而余光中自已後來辯解說,那封信不是寄給官方的,也不是要構陷陳。

不論余光中怎麼說,鄭學稼是很確切地告訴了陳映真,此信怎樣寄到了王昇,以及信內同時涉及的畫評家S和「台大」外文系Y教授之事,假不了。其實,不論他的信寄給誰,他叫《狼來了》,也不就是請當局幇他打「狼」滅「狼」嗎?有了這,還需要說別的嗎?信是否寄王昇,陳映真當時的遭遇,不都是特務總管王昇屠刀下的血淚嗎?王睿先生說:「對這樁公案不細究,也無意因此將余光中全盤否定,畢竟人有多面性。古代的大貪官奸臣、文人無行,也不乏詩文、書畫造詣很深厚的。問題在於,幾十年來的大陸文化、教育、出版界,余光中大熱,與他不同的,同大陸社會、同中華人民共和國、社會主義更為貼近的台灣作家,卻備受冷落。大多民眾只知道余光中,不知道陳映真,正如只知道張愛玲不知有丁玲,不知道茅盾、『左聯』作家,這是極不正常的。」

此事,說的是台灣人,問題卻出在大陸,正是驚呼「狼來了」的趕跑了「狼」,或是此岸也有人夥同趕「狼」的必然。一般的,許多的讀者,不少還是早於王睿先生有此說的,可手上無權,說了也是白說。

在此,若不是專題講到陳映真,實在繞不開這位不乏紳士風度的詩人、教授、名士,依照一般慣例,若忘了在這些頭銜之前,也是名實相符的加上「著名」二字,都是不應有的疏忽。不論是好是壞,說他「著名」,絲亳不假。無事,不論與詩人,或是品茗清談之間,賞談他的詩,還是蠻有品味的風雅。他的新詩,問題複雜,正如他在台灣受到的批評所指出的。但他那些能抬到桌面上來說的,如《鄉愁》,清新、細膩、雅致,行文考究,聯想豐富。他那「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兩岸開放的近三十年間,它已經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文化符號。本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台灣,「鄉愁」已是蔣家王朝「反攻大陸」的重要精神武器之一。連小學作文,也是反反覆覆要這些孩子「鄉愁,鄉愁」,看似有些開玩笑,實際上是人家的戰略攻勢,就是要功夫做深做到下一代。做為運動式的推動,在這種情況下,許多敷衍塞責,交差了事的「鄉愁」,不要說不會少,肯定是大量存在,也只是過眼雲煙。可是,其中有真情實感的抒寫,不論他是人性的思鄉之「鄉愁」,還是配合當局之需要的「鄉愁」,都會為它的「真」能留下來。余光中的《鄉愁》,正是此中的姣姣者。作者的素養,也使它得到藝術的表現,也就有兩岸開放這種特殊條件下它的獨特光彩。可是,許多人,一說好,一窩蜂地連人家放個屁也是香的,無不用心其極,一說壞,也是一樣,落石下井,大打出手……幾乎成了某種世俗的劣根性。跟蹤者也在跟蹤之中盲目了自己。

我看,余光中在大陸,後來也是處於這種狀況。此時,台灣還有大塊文章大講《不忘五四精神》,批評《余光中的頹廢意識與色情主義》,余光中的《亡命貴族》、余光中的《自我迷失與自我膨脹》、批評《哪有侮辱民族靈魂的人》、批評他《靈魂嫁給三藩市》等,而且還有大本的書《這樣的詩人余光中》公開出版、書店上架。海峽這岸(大陸)的情況,王睿先生已說得很明白了。不過,隨著真相的大白,有關知訊的豐富和獲得,除非懷有固執的偏見者,總是有助他們思考和選擇的。相信時間和歷史會公平的,過去的時光,在它流逝之中也能校正天平的不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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