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良沛(大陸詩人)
一
轉眼,映真,平日無有外人時還是喚「永善」的他,離開我們已過一年了。去冬,北京「台辦」為他八十瞑壽的紀念,台北以二十卷《陳映真文集》的首發,說是紀念他的離去,更是看到他如今還活在我們當中。此時,台灣另一位詩人余光中的去世,自然也有一番悼念的熱潮,由此,不少過來人、當事人,對二位藝術、思想、政治,乃至具體到「統」、 「獨」觀之對比、評議,引人所想的,可說的,也就更多了。
由於內戰和一九四九年後的隔離,兩岸,近在咫尺,相望遙遙,若無特別的管道,相互根本無從瞭解。一些泛泛地、淺層的宣傳文字,難解此求。一旦,島上解除黨禁,仍難改他蔣家王朝懼「共」反「共」的本性;內地大大開放,「開放」到講它為「四小龍」之一的光彩,雖然這也是對它不可缺失的瞭解,可不顧其他,乃至某些根本只對此「龍」的迷幻和資本崇拜,還不如對它的無知。當年,為保護文物,有人提到確認「文物」之界線,毛澤東主席從仇恨革命者道:蔣介石挖了我的祖墳,我保護他家祖墳,視為文物!深刻的哲理,深刻的政治,深刻著兩岸關係的哲學基礎!
當年,確切的說,是一九八五年,映真創辦的《人間》,僅僅出了兩三期,就火遍了全球的華人世界。我家守舊的老人,在大洋彼岸,也被它吸引、激動、新潮了,急急為我從創刊起補購。並郵訂了一份《人間》,在兩岸還不通郵之際,請當年我家還有留住在香港的親人轉寄給我,這是一份怎樣的心情啊。他們是鐵杆的統派,希望我從《人間》獲得對同一個中國的台灣有更多的,真實的瞭解。這份彩色印製的期刊,圖文並茂,其攝影,黑白對比,色彩奪目,每幅皆攝取極其真實的生活畫面,捕捉的細節,又極具藝術的典型性,有的光影運用之精當,完全可以當單幅的,精美的攝影藝術品。它不是文字的配合與說明,是同文字一併對生活雙向的表現。
《人間》關懷社會生活各個層面,既有事件揭露的新鮮、警醒,又有政論式批判的深刻,它有很多是第一時間向讀者爭先的通告,又絕非一般的新聞報導,是散文、政論、文學。它創刊號上《內湖垃圾山上的小世界》,那長達近一公里,高約六十公尺垃圾山的高聳,以它高聳的威力和兇殘,威脋人的生存,每天卻有一兩百人在這污穢、惡臭、令人窒息的塵埃中刨垃圾為生。
另一個醒目的標題:《妳是外國人嗎?是。妳是中國人嗎?是!》這讓人無法不想到英年早逝的作家朋友王禎和﹝1940—1990﹞的《玫瑰玫瑰我愛你》,它正是描寫台灣當局為迎接從韓戰、越戰前線來到島上休假的美軍官兵,從說英語到教唱四十年代十里洋場流行的《玫瑰玫瑰我愛你》,從西化飲食到梳妝打扮,傾其所有的為美軍的「服務」,盡顯殖民地的奴才心態。有了這樣的「服務」,不是沒有,還是少了強暴的姦污;有了這樣的「服務」,美軍一走,也留下不少Amerasian美亞混血兒。他不同於一般的Uasian混血兒,更不是他們所說的World Children——世界的兒女,而是被美軍拋棄的,比孤兒還孤兒的孩子。
他們早熟、自卑,他們膚色、眼睛、頭髮的異樣,有的還是黑種人的顏色,幾乎成了他們難以見人和被人岐視和嬉笑的標誌。他們除了靠那位「中國通」的美國女作家賽珍珠﹝Pearl S. Buck,1892—1973﹞協助提供每月二十四美元生活費外,也靠其輔導找到美國願領養他們的家庭。他們大多數的母親是下層婦女,素質不高,經濟困難,寄居外婆家,雖然老人不棄,同樣龐愛,但他們自卑感重,對自己身世的悲哀和苦惱,在他們成長的過程,很難跨越自已,更難跨越世俗。這都是誰之過啊!
這份《人間》,確實讓我見了世面,大開眼界,認識世界,也認識了我自已。創刊往下,精彩不斷,佳篇疊出。在這為「龍」所繁榮,也當文明的島上,人口販子用欺騙和暴力,從山區販買來的原住民少女,有的才十一二歲,用二十到三十萬台幣「押」給賣淫集團,在這野蠻、兇殘的新的奴隸制下,強為雛妓,沒有年月,沒有日夜,沒有任何可休息的節假日,子宮發炎、生病、月經期間,也要照常接客。在「保鏢」和老鴇的淫威下,囚禁於地下密室,日夜被蹂躪。公娼是每天要接客二十,她們則加倍到四十。嫖客十五分鐘為一「節」,付三百元,她們每日創九千元,一月二十七萬元。早巳賺回了她們的「押」金。然而,她們卻要年老色衰,或毀於性病,才被掃地出門,乞討長街,倒斃窮巷。
近日,環球網、瑞士德語廣播、英國樂施會發佈的告示:二○一七年全球創造的財富百分之八十二都流向了最富有的百分之一的人群,那些財富,都像這些血肉所聚的麼?何況,二三十年前,一切聚財榨壓的手段和可利用的科技,都遠遠落後今日時,也夠殘忍了。
上述一切,是作家沉浮人生有其緣由的起落,不少是幽深於內心的隱秘,深藏到公開,公開到深藏,上述種種,積增當局對他無法容忍的怨恨,背後都「深藏」一個不露面的文本在讀者面前又畢竟「公開」了的陳映真自已。
我們再從雜誌封面上大字醒目的「打倒獨裁」,又指名道姓地遍及各地,對各式各樣的獨裁之野蠻無道的揭露和批判,站在讀者面前的,正是一位作家中的英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