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期】台獨運動自我否定的空洞主體

專題  台灣人的身份認同(下)

編按:今日,當兩岸政治全面對抗,而社會經濟卻表現出進一步融合的需要時,「脫台者」這個觸動政治敏感神經的詞彙應運而生。二十一世紀之後台灣再度來到十字路口,台灣人再度面臨出路的選擇。台灣將往何處去?本版專題「台灣人的身份認同(下)」,刊登鄭鴻生先生的文章〈台獨運動自我否定的空洞主體〉,與讀者一起探討台灣人要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

文/鄭鴻生

本文節錄自鄭鴻生《重認中國》一書的緒論,開頭內容作者略有更動。

本文節錄自鄭鴻生《重認中國》一書的緒論,開頭內容作者略有更動。

當十九世紀西方現代化大潮隨著其軍事實力來到東方,不少人頓然自覺落後,失去了對自己文化的自信心。這種情況尤其發生在本來就屬於社會支配階層,並在現代化改造中得到好處的新一代知識菁英。這批知識菁英不僅完成了自我改造,還希望將自己的國家也改造成歐美的模樣。

在這條路上走得最早也最成功的毋寧是日本,他們在明治維新啟動後,就明白宣示「脫亞入歐」的國家總策略,並一舉將原本受到不平等條約宰制的落後國家,改造成與西方諸國並駕齊驅的列強。這個脫亞入歐的心態在台灣就表現在與中國脫離的驅動力上,表現出來最極端的就是台灣獨立運動。

日本那時所謂的脫離並非表示原來有個國家層次上的羈絆,它那時本來就是個獨立自主的國家。他們所謂的脫離指的是脫離精神上、思想上的羈絆,講白一點就是不再跟你中國玩東方文明的那一套了。日本從此走向西方帝國主義的霸業之路,甚至到了戰敗之後也回不來,此後它在東亞的存在就一直是個西方文明的象徵物,像是歐美世界從北美洲跨過太平洋延伸到東亞邊緣的前哨。

日本能夠「成功的」脫亞入歐,有其文明與地緣的因素。日本就如柄谷行人所言,是東亞文明的「亞周邊」,即是邊緣的邊緣,於是有了這個脫離的條件;而作為文明中心的中國則是最不可能有這種條件的,因為它就是中心本身、亞洲本身,只能是被脫離的對象。但中國人並非就沒有脫亞入歐的衝動,還是會以各種方式表現出來,比如二十世紀的漢字拉丁化運動,比如作為五四運動重要一環、從胡適到殷海光和李敖所提倡的全盤西化,又比如來到二十一世紀還有人說中國應該被西方殖民三百年,才能脫胎換骨。

然而中國有些邊緣地區在特定條件下也會有這個機會,台灣作為一個邊緣島嶼,在乙未之變日本占領後就有了機會。而以破壞台灣本土文化為代價的日本殖民現代化改造,也給了台灣知識菁英不同於中國大陸的自我想像。

但是日本不管如何脫亞,都只是不再以中國為師,卻不曾否定自己的歷史與傳承,萬世一系的天皇制度依然是其立國根本,是其所謂的主體性所在。而台獨運動在這點上卻是不同於日本對其歷史與傳承的堅持,它脫亞入歐的想像是以割捨其文化母體的中國文明為代價,而將其主體掏空了。而且在乙未新生代接受日本殖民現代化教育,不再學習傳統典雅閩南語而自我棄絕了閩南文化之根的時刻,這掏空就已經開始了。

讓我們以近年來關於紀念嘉南大圳的建造者日本工程師八田與一的爭議為例,來探討台灣民族主體性的問題。八田與一在日據時期的一九一○年代來到台灣參與並負責各項水利建設,他負責的水利工程中最有名的是烏山頭水庫及其引水灌溉嘉南平原的嘉南大圳。1942年日本攻占菲律賓,他以陸軍專員身分被派遣去調查水利設施,因所搭船隻遭美軍潛艇擊沉而亡。

八田與一作為一個愛國者,對日本帝國誠然盡心竭力,包括在日本帝國「工業日本,農業台灣」的殖民經濟政策下,增產台灣的米糧與蔗糖來供應帝國事業之所需,最後也算是戰死沙場。客觀上他確實對台灣也有貢獻,畢竟那些綁在土地上的現代化水利建設在1945年日本退出台灣時是搬不走的,而留下來繼續為台灣人所用。因此這裡就牽涉到如何評價日本的殖民現代化建設的問題。為了這個客觀上的貢獻,台灣人紀念他本是無可厚非,但台獨運動如此抬高這個日本人,只是為了他在客觀上的貢獻嗎?

日據之前的台灣並非缺乏水利建設,閩南移民來台開闢水田,一定要有灌溉渠道,前清時期台灣南北就有不少,而且規模不小,如台北盆地的瑠公圳、中部彰化八卦山邊的八堡圳、南部鳳山地區的曹公圳等。然而這些先民篳路藍縷、胼手胝足的前現代水利建設,卻沒能得到後代子孫給予八田與一那樣同等規格的追思紀念。光復後有多個水利建設客觀上的貢獻也不輸嘉南大圳,如石門水庫與曾文水庫,但是台獨運動者當然不會去紀念其建造者。所以說他們並不是為了「客觀貢獻」來紀念八田與一的,而是另有所圖,即是以肯定日本殖民來否定國民政府這個政治目的。

然而台獨運動者只是基於這種政治鬥爭的心態嗎?應該不只。不去紀念石門水庫與曾文水庫建造者的心理可以理解,因為那是國民黨的政績。但連台灣先人在前清時期的建設成果也一併忽略,就顯示出他們不僅為了打擊國民黨,也是在將前清時期的先人事蹟從自己的歷史與記憶中抹去或是貶抑,而只能將日本殖民現代化的起點當成台灣歷史的起點。

這種心態除了基於政治立場的考量外,還有一種「凡屬前現代的落後遺產皆令人自慚形穢」的自我否定心理,如此就洩漏了一個真相——台獨運動並不真正想要以先人與歷史來做為其主體的基礎,甚至自慚形穢。如此所謂的主體性就變得空洞虛無了,可說竟是在自我「去主體化」。

這種歷史虛無主義的空洞主體,最近還表現在從2017年起中央不再紀念鄭成功這位「台灣人主體」的開創者這件事上。台獨運動看似對過去在台灣曾經存在的所有政權一視同仁,都認定為外來政權,包括統治台灣長達二百多年的清朝及其之前的明鄭。如此就將這兩百多年間移民台灣的閩南語族,也就是如今台獨運動的主要成分,歸為外來政權的後代了。這種自我否定就難以避免的要去鄙視自己的先祖,否定自身的來歷,割斷自己的歷史,包括遺忘日據時期的台民抗日史與前清先民的勞動成果,進而棄絕閩南文化的母體。

這種心態與他們所羨慕的日本的「脫亞入歐」卻有著天壤之別,也是其最嚴重的內在矛盾。問題在於我們台灣人的文化、語言與祖先都是與中國/閩南如此難以切割,我們的心理結構與行為模式也都是那麼的中國/閩南,外人看來兩岸就是同一種人的不同樣態,我們卻要如此自慚形穢,自我否定,就難免陷入價值迷失、扭曲瘋狂的心理狀態。台灣民族建構者如此一方面倡言台灣人的主體性,另一方面卻在切割自己的歷史傳承,以否定中華文化組成部分的閩南文化為代價,來自我掏空,這是台灣民族建構最大的內在問題。

在這種自我否定的空洞主體狀態下,心理上為求補償,台獨運動抬高日本殖民統治對台灣的貢獻、懷念日本所賜予的種種現代化建設、重建日本神社等等行為,就很可理解了。然而這些都只是以日本的現代性來填補自我的空虛,卻完全沒學到日本對歷史傳承的自我肯定精神,反而成為其未曾反省清理的法西斯遺毒的重災區。為何這麼說?我們還是以八田與一為例來說明。

愛國者八田與一同他的許多同胞一樣,在主客觀上都是為日本帝國的擴張事業而盡心竭力,積極參與二戰時法西斯陣營的帝國侵略大業,甚至奉獻生命;他的事業與日本的帝國事業緊緊綁在一起。若因此說他「愛台灣」就未免一廂情願,他並非自願來到一個國外地區來幫助水利建設,而是在日本殖民政府的任命下進行的。後來他被派到菲律賓去作調查,萬一有機會在那裡施展抱負,也是可能成就另一個嘉南大圳的,但絕非出於愛菲律賓的動機。

因此台灣人必須認識清楚,日本在明治維新後加入西方霸權的帝國主義俱樂部,在二戰時又加入以納粹德國為首的法西斯陣營;日本在台灣進行的殖民現代化、工業化,無一不與其走向這條自我毀滅之路有關;對八田與一的評價就必須放在這個脈絡中。

台灣獨立運動者的盲點就在於因為痛恨國民黨與中華民國,就對日本這一悲劇性的歷史發展視而不見,只談日本殖民台灣的貢獻,只談「終戰」,好像第二次世界大戰只是幾個國家爭權奪利的戰爭,好像日本只是時運不濟的「戰敗國」,卻不願面對日本當時是參加了法西斯軸心陣線這件事。這種價值的迷失對其標榜的普世價值是個極大的反諷,其實正是其歷史虛無主義的空洞主體的自然呈現。

台獨運動由於不願面對這件事,也就不願接受中國當時是參加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而付出巨大犧牲的同盟國,不管其當時多麼衰弱無能。由於不願接受這事實,也就不願接受中國當時收回台灣乃是理所當然,不願承認日本明治維新後走上了帝國霸業的錯誤歧路,只願把甲午戰爭當成兩國爭霸的日清戰爭。這一切也助長了台獨運動的歷史虛無主義,也才會有對慰安婦、南京大屠殺等問題的盲點,而對八田與一的評價問題不過是其中的一環。

台獨運動可以如此無視於日本帝國的戰爭責任,還有個戰後世界局勢的大背景。二戰結束後東亞很快陷入冷戰局面,韓戰接著爆發,美國於是改變原來要徹底清除日本法西斯餘孽的政策,轉而扶持日本重建成為冷戰的重要基地。日本因此被放過一馬,然而到底是幸或不幸?幸運的是日本全心將自己打造為經濟強國,不幸的是日本由於對自己歷史缺乏反思與清理,法西斯思想至今陰魂不散,與鄰國關係糾葛不清。

這一缺失原本只是日本自身的問題,然而卻有個外溢的重災區,即是曾經被其殖民的台灣,尤其影響到台獨運動。何況曾經有過納粹德國與白團等軍事顧問團的國民黨,在台灣更是不會去進行這項清理工作了。如此造成台灣人對二十世紀歷史的盲點,近年來會發生高中生扮演納粹軍人的事件,也就不足為奇了。

台獨運動者又常以美國脫離英國為典範作為與中國分離的理據,但是美國的建國者並不曾否定他們所傳承的西歐文明。美國雖然在其獨立戰爭時與英國打了一仗,但在其文化傳承上並沒拒絕或排斥英國的文學,正相反,整個英國文學傳統也成了美國的文學傳統。

其實就1776年當時北美十三州脫離英國而獨立的處境而言,美國脫離的只是一個歐洲王室的控制,他們並沒有脫離那個歐洲大文明,那個以基督教及希臘羅馬文化為基礎,發展了兩、三千年的歐洲大文明。英國當時只是歐洲諸國之一,是一個與葡萄牙、西班牙、荷蘭、法國等爭霸的新興民族國家,且尚未完成其海上霸權。美國脫離英國是在另建一個民族國家,並沒有脫離歐洲那個大文明體,反而是以歐洲到那時為止所產生的最新的政治理念,來建立他們這個新國家。他們從來就是那個大文明的一分子。

相對而言,台獨運動主要卻不是以一個文明體之內的新興民族國家去反抗另一個民族國家,而是要「脫亞入歐」脫離中國這個文明體。因此就必須以西方現代文明,來否定自身從出的閩南文化/中國文明。這是它自我否定的內在矛盾,一方面為了獨立必須強調「本土」,另一方面卻又必須「去本土」。

台獨運動如此自我否定,於是只能依靠占支配地位的、外鑠的價值,尤其是來自歐美文明的,來理想化自我形象。就是說台獨運動在無能做自己的情況下,只能透過外人的眼光,尤其是西方先進國家的眼光,來審視自己。除了日本文化與西方現代文明之外,他們的內在主體由於自慚形穢,切割了歷史與傳承而變得空洞虛無。而所謂的多元文化或普世價值,就成了用來遮掩這個空洞自我的裝飾品。

 (本文節錄自鄭鴻生《重認中國》一書的緒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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