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_台灣人的身份認同(上)
編按:今日,當兩岸政治全面對抗,而社會經濟卻表現出進一步融合的需要時,「脫台者」這個觸動政治敏感神經的詞彙應運而生。二十一世紀之後台灣再度來到十字路口,台灣人再度面臨出路的選擇。台灣將往何處去?台灣人將要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本版專題「台灣人的身份認同(上)」,刊登葉蔚南、張方遠兩位先生的文章,從歷史的縱深為當前台灣人身份認同危機把脈。另外,預告本報下一期(178期)的「台灣人的身份認同(下)」,也將刊登鄭鴻生先生的文章〈台獨運動自我否定的空洞主體〉。敬請期待。
文/葉蔚南
回想小時候,最開心的事就是晚餐時,全家圍在一張圓桌上,吃著外婆和母親細心烹飪的佳肴,聽父親(葉榮鐘)興致起時所說的故事。今天把他所敘述關於霧峰林家的兩則小故事和大家分享。對於故事的情節至今仍印象深刻,因為它是如此精彩,至於人名及其關係,當時其實是一頭霧水。退休後,返家照顧年邁的母親,讓我閒時得以重讀父親的著作,也開始關心這些與與台灣史密切相關的歷史陳跡,才梳理清楚它的來龍去脈。
第一個故事是:「主帥戰死,先鋒突圍,冤死獄中,棺木上鍊」。
父親所說的這個故事是霧峰林家的林文察(當時福建陸路和水師提督)到福建平定太平天國,中伏戰死漳州萬松關的故事。
話說林文察,乃林定邦之子,帶著叔叔林奠國及子弟兵應當時閩浙總督之命赴福建平太平天國之亂。於漳州萬松關被太平天國軍團團圍住。文察自知這次難逃一死,乃命先鋒林奠國騎著他的坐騎突圍去求援軍。奠國突圍後,文察戰死,同治皇帝追贈太子少保。然而奠國卻被福建巡撫下獄,責問為何主帥戰死,先鋒卻騎著主帥座騎突圍,該當何罪?奠國後死於獄中,運棺返台時,棺木是上了鐵鍊的,當聽到這時,心中是百感交集。問了一句:「為什麼要上鐵鍊?」父親回答說:「因為是罪官病死獄中」,停了一下,他繼續說,「其實這些腐敗的官員,知道霧峰林家是頭肥羊,存心想要好好敲詐一下。」猶記得當時聽到這裡時情緒也跟著憤憤不平。
後來我才知道其中另有乾坤。奠國在突圍之後,去問巡撫要軍餉,因為姪叔二人是帶著自已的子弟兵,最多時達六千人。今主帥戰死,他有責任與義務將這些人帶回台灣。然而卻被下獄,又病死獄中,只換得一付帶鍊的棺木。其實這是霧峰林家的一段秘史,也是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史。包括林獻堂重修的祖譜,對於其祖父林奠國的這段歷史也是避而不談的。所幸林奠國之子林文欽,也是林獻堂的父親,後來在科舉中考上清朝宣統的末代舉人,維繫了林奠國這一房的家業。
第二個故事是:「女中豪傑,巾幗英雌——『目仔少爺娘楊水萍』」。
「目仔少爺」是誰?他就是太子少保林文察的嫡長子林朝棟,因自幼習武傷了一眼,所以眾人皆以「目仔少爺」稱呼,而避其名諱。
父親敘述中法戰爭,法軍統率海軍中將孤拔率軍攻打基隆,霧峰林家的「目仔少爺」林朝棟以一個道員的身份,自募民勇、家丁,自籌兩個月的糧餉,馳赴基隆參與抗法之役,後因法軍攻淡水,戰況危急,楊太夫人水萍獲知後,召募家丁、佣人,北上至淡水幫助丈夫擊退法軍,固守淡水,後被封一品誥命夫人。這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巾幗英雌,聽得令人澎湃洶湧。
林朝棟因抗法之戰有功,受當時台灣巡撫劉銘傳的賞識。當時抗法的義軍戰後皆被裁撤,唯獨林朝棟的「棟軍」得以保留。林朝棟接了撫墾局之職務,開山撫蕃,後更因平定施九鍛之亂有功,授二品頂戴,賞黃馬掛,這是前所未有的殊榮。林朝棟接了撫墾局,又拿到了樟腦的專賣,樟腦是當時黑色火藥的重要原料,所以他和叔叔林文欽就在香港成立了商號專司樟腦的販賣。林文欽駐香港,後客死他鄉。
說到這裡,我才終於恍然大悟父親於《台灣人物群像》(晨星:2000)的兩篇文章中,為何要一再提起林文察,林朝棟,林季商這一房祖孫三代的事蹟。第一篇是1956年林獻堂在東京過世後寫的〈台灣民族運動的領導者——林獻堂〉,文中有下列一段描述:「乙未割台以後,霧峰林家對外是由林季商代表,因為他是統領林朝棟的嫡子,林家最高的權威福建水陸路提督,太子少保林文察的嫡孫……自從林季商脫籍離台以後,林家的主導權就落在灌公(林獻堂)手中。」
第二篇是1962年,他寫了〈蔡惠如先生的素描——記一個台灣民族運動的舖路人〉(又收入《葉榮鐘選集文學卷》,人間:2015),原文如下:「民國七,八年(1918-1919)在東京的台灣留學生中,有一些所謂『祖國派』的分子,台灣島內也有祖國派,清水的蔡惠如,霧峰的林季商就是這一派的代表人物。就中尤以林季商的心情更為決絕……。林氏是前清福建水陸路提督剛憨公(林文察)的孫子,統領林朝棟的嫡男,可以說是『將門之子』」。
1895年日本據台後二十年,直到1915余清芳事件失敗,林季商脫籍返回祖國參加孫中山的二次革命,台灣才結束了武裝抗日。林獻堂則受梁啓超來台的影響,帶領台人採取非武裝的抗日路線。如果我們仔細地去思考這二十年的武裝抗日力量的根源,其實大都源自於「棟軍」。當林朝棟聽聞台灣民主國總統唐景崧棄職由淡水搭船逃回內地,林朝棟將他的棟軍由新竹帶回彰化,發餉後攜械就地解散。林朝棟因日本政府的威脅,接受慈禧之命返回內地,但是他將這革命的種子灑遍全島。所以,二十年的武裝抗日,實因棟軍解散後散落在全島的各個角落而成的。最鮮明的一個例子,羅福星一個印尼華僑,長的又不像漢人,他又如何能在廣州起義的隔年抵台,短短的三個月就可以號召三,四千人的抗日隊伍?羅福星於自白書中曾提到:「祖密有會員萬人,將與之聯合,共同驅逐日本人」。祖密是林季商的別名,可見他在武裝抗日期間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在余清芳事件之前,霧峰林家基本上是承襲著三代以來的規距:叔叔跟著姪子打天下,林奠國跟隨林文察,林文欽跟隨林朝棟,林獻堂跟隨林季商。一直到林季商脫籍返回祖國,林獻堂開啟非武裝抗日路線之後才發生變化。父親告訴我們的故事和他兩篇文章交代的背景,其目的都是一樣的,無論是論及林獻堂對民族運動的貢獻,或是言明「祖國派」林季商或是蔡惠如在民族運動上的地位,都充分顯示他對歷史負責的態度。那就是談霧峰林家與台灣史的關係,必不可忽視林文察、林朝棟與林季商一脈祖孫三代對民族運動的貢獻。
最後回頭來看這位巾幗英雌楊水萍(1848-1930),朝棟返回祖國,兒子1915年脫籍返回祖國。這位楊太夫人始終留守霧峰家園,所以,1921年文化協會成立,推舉林獻堂為總理,楊吉臣為協理,其實楊吉臣就是楊水萍的胞弟。父親於1918年受恩師施家本的推薦得以受林獻堂先生的資助兩次赴日留學,後又身為林獻堂的秘書,杖履追隨四十年,出入霧峰林家期間得以拜見兩位楊太夫人:楊水萍和楊水心(林獻堂夫人)。兩位夫人在霧峰林家都發揮其襄助丈夫的功勞,這對妯娌,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實為後人的典範。女人可以頂半邊天,楊水萍實乃個中翹楚,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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