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47期】《安息歌》的故事

黃埔江頭的昆明記憶,新店溪畔的中國革命

邱士杰

抗戰勝利後的第一場慘案   
 

《安息歌》的原作詞者成幼殊,在就讀
聖約翰大學時為紀念「一二一慘案」
而寫下了《安息吧,死難的同學》。

1945年,抗戰勝利,理應是全中國人民歡欣鼓舞迎向和平建國時代的開端。然而普遍民眾對於國共兩黨和平建國的盼望,卻很快在此後將近五年的漫天硝煙中,成為次次熄滅而終究未果的悲願。

抗戰勝利之際的昆明,在當時的全國政治中有著特別的作用。不僅是因為昆明鄰近重慶,更是因為當地在許多民主人士的努力下開始成為民主運動中心。據聞一多回憶,抗戰勝利前夕,1944年的昆明便率全國之先而發表了雙十節「國是宣言」,並先後發動了同年的護國紀念大遊行和1945年的五四大遊行。「這些活動,和其他後方各大城市的沉默,恰好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照。在這沉默中,誰知道他們對昆明,尤其昆明的學生,懷抱著多少欣羨,寄託著多少期望。」

聞一多所說的「欣羨」與「期望」,很快就在1945年墨跡未乾的重慶「雙十協定」之後,成為以鮮血寄託的導火線。

同年11月25日晚,作為戰時全國最高學府的昆明「西南聯大」出現了反內戰集會,一時間,竟出現五千多人參與。地方警特為恐嚇參與者,使出機關槍等武器進行恐嚇。翌日,昆明爆發大規模示威,並再次招致警特的各種攻擊。雙方你來我往的衝突在12月1日達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警特不但進入各大校園展開暴力攻擊,西南聯大更出現警特以手榴彈攻擊學生,真可謂前所未見的鎮壓!首先是校門口一顆,然後師院再三顆!整起事件,死亡四人,重傷十一人,輕傷十四人,史稱「一二、一慘案」。

慘案爆發後,郭沫若悲憤地在《進步讚》中寫道:

誰能說咱們中國沒有進步呢?
誰能說咱們中國進步得很慢?
「一二、九」已經進步成爲「一二、一」了,
不信,你請看,請鼓起眼睛看看。
水龍已經進步成爲了機關槍,
板刀已經進步成爲了手榴彈,
超度青年的笨拙的劊子手們
已經進步成爲了機械化的好漢。

一二一慘案是抗戰後全國反內戰運動的開端。為了悼念一二一死難烈士,全國各地都發起了大規模悼念示威。數十年後,知名劇作家與演員黃宗英在其創作的〈大火:《聞一多》電影劇本草圖之二〉中,藝術性地再現出昆明本地的示威場景──


「剪著黑紗、分著黑紗,從堆房裡搬出黑紗。」

「人流從大街小巷、從各家各戶,走出來。傾城出動。」

「在櫃檯前擠著領購黑紗的人群中,有一位翠衣女郎。當她轉身套上黑袖箍,右隨即扯下紅寶石的長耳環,用手卷蘸著腮旁的眼淚,擦去口紅。她左手抱著琴,一移步,琴弦碰到門框上,一聲弦斷如烈帛。當她走入送喪行列時,天地間的一切顏色都消失去。只有黑和白,黑和白。只有無伴奏的哀歌和千萬人的腳走在石板路上的聲音。」

「安息吧死難的同學/別再為祖國擔憂/你們的血照亮著路/我們會繼續往前走/你們真值得驕傲/更令人惋惜悲傷/冬天有淒涼的風/卻是春天的搖籃/安息吧死難的戰友/別再為祖國擔憂/現在是我們的責任/去爭取民主自由」……

──對於熟知台灣戰後史的朋友來說,黃宗英最後所引出的歌詞,恐怕是既熟悉,又陌生罷!雖然歌詞略有出入,但這首歌其實正是台灣五零年代白色恐怖時期,獄中的政治受難人為即將死別之同志所唱的告別歌,也就是台灣五零年代政治受難人所稱的──《安息歌》。

黃浦江畔寫就的輓歌

其實彼時的昆明並不可能馬上唱起這首歌。這首歌是在慘案發生後,才由黃浦江畔的上海學生譜寫下來的。當時,為了聲援慘案犧牲者,聖約翰大學學生、中共地下黨員、同時也是著名女詩人的成幼殊寫下這樣一首歌詞,但原詞其實與黃宗英引用的版本稍有出入:「往前走」應改回「前走」,「戰友」則應改回「同學」。

成幼殊回憶,「在寒風凜冽的冬夜,臨窗伏案,為即將舉行的上海各界公祭大會寫一首歌詞的任務,自然是我願意接受的。遙望遠在昆明的不相識的四位殉難者,我以第二人稱『你們』來直接抒發我們仍活著的人的哀思和繼續努力的決心。記得我是在得到通知的第二天清早就交卷了。」「『安息吧,死難的同學,別再為祖國擔憂』,表明他們是愛國愛民而獻身,不是什麼『匪』。這是他們的出發點,也是我們與他們的基本共鳴。」

為這首歌配樂的,則是同校的錢大衛(校名錢春海)。「曲調在沈痛悠遠中轉而高昂堅定,並使人感到有弦樂器的動人色彩,發揚更增強了歌詞的內涵。錢大衛習以為伴的樂器是小提琴。」「在大會上散發的這首歌曲鉛印單頁,詞作者署名金沙,曲作者署名魏淇。」
 
在反內戰運動中傳唱全國
 

這首歌完成之後,伴隨著全國性的反內戰運動的迅猛發展而傳唱全國。其間,浙江大學學生會主席于子三遭慘殺事件(1947年10月)是這首歌得到大規模傳唱的又一次轉折點。在北平,燕京大學學生唱著這首歌走上街頭;在天津,這首歌被改為《安息吧!民主的鬥士》而被北洋大學學生們傳唱。在浙江,這首歌被改成《子三烈士追悼歌》,直到1949年之後,每逢清明,浙大師生還會在鳳凰山的烈士墓前唱起這首歌。而在廈門,這首歌也成為廈門大學學生悼念于子三的曲子。

也許是于子三慘案的影響,這首輓歌甚至在浙江成為了解放軍追悼死難烈士的歌曲之一。在目前的史料中,溫州田塘頭戰鬥與這首歌的關係最密切。這首歌被改稱《同志,安息吧》或《安息吧同志》。除了歌詞中的「同學」改成「同志」,而若干字或增或減之外──這也是各地流傳這首歌的時候普遍出現的狀況──整首歌詞大致可說與成幼殊原詞相同。在台灣被稱為《安息歌》的這首曲子,也是把「同學」改成「同志」。這說明了這首歌在台灣不僅僅是學運歌曲,還更是層次更高的、地下黨「同志」之間的革命歌曲。

《安息吧,死難的同學》如何流傳至台灣並成為《安息歌》,已不可考。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台灣版在全國各種版本中修改最大。除了前述改動,「你們真值得驕傲/更令人惋惜悲傷」這兩句則被修改為「你是民族的光榮/你為愛國而犧牲」。放在甫回歸祖國不久的前殖民地台灣,這樣的改動,顯得更加悲壯!正是在這首歌的歌聲中,無數為了兩岸的光明而奮鬥的無數兩岸青年,義無反顧地走向新店溪畔的馬場町刑場;在全中國最後的國民黨屠殺之地──台灣──從容赴死!
 
餘話

雖然這首歌的詞曲作者是確定的,但歌曲的流傳過程卻出現了許多傳說。在北方,這首歌曾被以為是著名十四行詩詩人馮至所作;在台灣,這首歌則長期被誤以為是郭沫若所寫。關於郭沫若的傳說也許起於四十年代,但也可能是七十年代末所造成的誤會。北大歷史系於1979年編撰的《北京大學學生運動史:1919-1949》曾把郭沫若的《進步讚》(該書誤植為進步頌)與成幼殊的詞擺在同一頁,把這兩個分屬不同小節的段落連著引用,這可能就是誤會的來源。

對於台灣多數人來說,這首歌的詞曲作者一定是陌生的。但除了在文革中因心臟病而病逝的作曲者錢大衛與台灣較無淵源,作詞的成幼殊其實應該值得台灣人民記憶。因為,她就是知名報人成舍我的女兒之一。成舍我的子女們都非常優秀:其子成思危曾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女兒成嘉玲接手父親的世新大學而辦學有成,另一位女兒成之凡數次在法國參選總統,成露茜則是享譽國際的知名左翼社會學家。至於成幼殊,除了不懈地進行詩歌創作,她更在四九年之後成為新中國的外交官,在外交事業上作出了巨大貢獻。

正如大陸知名木刻家荒煙受到台灣「二二八」的鼓舞,而以聞一多在昆明遭刺為題材創作出《一個人倒下去,千萬人站起來》這樣的傳世名作。因為昆明的一二一慘案而誕生於上海的《安息吧,死難的同學》,也因為內在於台灣的中國革命,而得以傳唱至今。在黃浦江頭、在新店溪畔、在遙遠的昆明、在腳下的台北,曾經有這樣一個時代,使江水同流,讓大地同悲!今天我們回首那個時代,現在也應懷抱著不該忘懷的記憶走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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