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期】面對歷史的遮蔽:對《葉榮鐘選集》的閱讀路徑

文/高維宏(北京清華大學博士班台生)

2016年3月21日《葉榮鐘選集》(以下簡稱選集)的新書發表會,我有幸擔任回應人參與討論,無論是會議或是選集的閱讀,都給我深刻的印象,因此會議後希望自己能夠擔任「踏腳石」的工作,說明我自身的閱讀位置,並提供其他可能的年輕讀者一個進入此書的「路徑」。

一、葉榮鐘的寫作位置

 

葉榮鐘(1900-1978)正好出生在日本殖民逐步穩定,並接受日本國民教育的一代。熟悉台灣文學史的讀者會知道,1920年代正好是台灣新文學萌芽,並產生小說創作的年代,此時葉榮鐘正好20多歲。30年代他參與了文學雜誌《南音》的編輯,並且作為林獻堂的秘書,至30年代末戰前為止,參與了議會請置、新文化運動等各式各樣的文學、文化、政治運動。毫無疑問的,葉榮鐘可說是20、30年代具代表性的新知識份子。

 

選集則是收錄了葉榮鐘於60、70年代的寫作,內容主要關於自身的成長歷程與時代變化,所參與的文學、文化、政治運動的回憶記錄,更可貴的是或許因為長期於銀行界任職,因此還有能力以經濟的角度,詳細記錄或評述了1920年代末以及戰後的經濟蕭條與變化,這是其他同年代的知識份子較少能做到的。因此這本選集可說具有特定歷史位置的代表性。

 

二、閱讀的路徑

 

筆者是80後出生的世代,這年代有很多代表性的事件,解嚴、中國改革開放、蘇聯解體、柏林圍牆倒塌……此時以美國雷根與英國柴契爾夫人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的政治、經濟路線席捲全球,頗有世界即將一極化的態勢。無怪乎1989年美國學者福山提出「歷史終結論」,認為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的代議民主制度是人類社會的最終型態。然而當2015年福山在北京清華大學演說時,它的歷史終結論遭到與會討論者的尖銳質問。福山也自言「中國構成了對『歷史的終結』這個觀念最重要的挑戰」。

 

但對筆者的成長過程而言這些都是後話。普遍而言,台灣的80後都是在福山所說的「歷史終結」的氛圍裡長大的,對於理想政治的想像,只有美式資本主義的民主政治,民主政治相對於白色恐怖以來的威權統治,因此我們也習以為常地認為它必是好的。

 

同時80年代也是課本由國立編譯館編篡改為向民間出版社開放的年代,校園中的歷史課本論述開始鬆動。在我成長的階段,周圍的朋友經歷過幾次認同的轉變,在我大學時,大多是泛藍,大多人認為自己既是中國人也是台灣人,而到了現在,90後,則大多認為自己是台灣人而非中國人。這樣的觀察與台灣各大媒體的抽樣調查結果大致吻合。而其中的分歧,歸根究柢來自於對日本殖民時期(1895-1945)有截然不同的歷史認識的轉換。

 

選集則正好談到了1920年代的殖民地台灣的知識分子,對於各種可能的政治型態的探索;以及許多關於日本殖民統治時期台灣人的民族意識與認同的論述。這兩點是我進入選集閱讀的第一步。

 

三、歷史的蒙蔽

 

80後的世代,親身經歷了過往國民黨的國族敘述的解體,因此對於歷史的大敘述多較為警戒懷疑;90後則是伴隨台灣主體意識建立的過程中成長的,因此多明確地反對過往國民黨的中國國族敘述,但是因為缺少80後所經歷的大敘述解體的經驗,90後對於目前的台灣主體意識常常是無條件的肯定,如今日年輕人常說的「天然獨」,意即:「認同台獨是自然而然的」。然而弔詭的是,50、60後的世代也大多認為「認同統一是自然而然的」,雙方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那究竟誰掌握了真正的歷史認識?

 

事實上,無論是在冷戰(50、60後的世代)或冷戰後(80、90後的世代)的世界格局之中,沒有任何地方的認同是自然而然的只由本土發生的,它受制於國際的局勢,以及各地的政治菁英所掌握的教育、傳媒資源對人民的灌輸。台灣的兩黨在向人民爭論統獨問題的同時,都心照不宣地故意忽略陳述台灣所在的國際位置:台灣目前仍處於美國的經濟、政治的附庸之下。因此今日才會有立委發出:「如果不開放美國豬肉,就無法走向國際化」的言論。若是到今日還認為認同只是「自然而然」的情感,那完全無助於認識自身所在的位置。

 

選集裡面葉榮鐘不只從台灣本身去探討民族認同,在日本殖民統治時,他多方面的思考台灣與中國、日本之間的關係;戰後則意識到台灣在冷戰架構之中的國際位置,並對台灣的未來局勢做出預測。雖然他的寫作集中於70年代,但放到今日仍不過時。例如文學卷190頁談到台灣未來的加工出口業,會因為中共的工業製品登入國際競爭的場合而輸出衰減。這篇寫於1974年,當時正發生文化大革命,一般人大多不看好中國的前景,而葉榮鐘卻準確的預言中40年後今日的狀況。他的觀察不只是來自於長期在金融領域工作的經驗,更來自於他意識到了歷史給個人的蒙蔽。

 

四、來自於網路的「覺醒」

 

無論是80或90後,也都意識到了歷史給自身的蒙蔽。現在有個很流行的說法,說台灣年輕人的認同從統變成天然獨,這種轉變是年輕人覺醒了。覺醒這個詞是指從沉睡到醒來,以此譬喻破除遮蔽,獲得更真實的認識。然而短時間內突然的覺醒,因為缺少足夠的脈絡,反而凸顯這個過程戲劇化的一面。

 

如果我們對照選集,可以發現葉榮鐘缺少這種一瞬間轉變的戲劇性,他對於歷史的認識是從日據時代以來一直到1970年代,對於台灣所處的國際位置,以及台灣與日本、中國、美國之間的關係,透過漫長的觀察思考而逐漸體會的。

 

而現在透過網際網路以及媒體流傳的覺醒,訴諸於台灣主體意識的強調,不自覺地以自身為世界的中心,具有自戀式的唯心主義的特質,常常忽略他者。舉例來說,即使是大多年輕世代應該最熟悉的日本,其認知大多也是停留在台日友好的程度。但若問起目前日本有哪些主要的政黨及其政治立場,絕多數人幾乎一無所知。更不用說了解現在和台灣友好的自民黨是什麼樣的政黨。對對方一無所知,稱得上真的友好嗎?

 

筆者在日本留學時,校園、街上隨處可以見到反對自民黨修改和平憲法的標語,日本年輕人討厭他們不下於台灣年輕人討厭國民黨。他們同樣發生過像太陽花運動那樣規模的集會遊行包圍日本國會,為了反對執政的自民黨擅自通過修改憲法解釋。但為什麼這些反對聲音進不了太陽花運動的視野之內,是運動者應該重視的問題。今日,我們不應該輕信這麼容易便宜的覺醒,以及看似理所當然的標語與觀念、主流價值、支配性論述。應該要試著開啟各種議題,多了解他者,研究思考的空間與路徑才有機會浮現。

 

五、小結

 

網路時代資訊唾手可得,可說是班雅明談到的「經驗貶值」的年代,但它使用的是不同於報章雜誌電視的新傳媒途徑。如果說國民黨陣營一直是透過掌握中央傳媒傳遞意識形態的話,今日天然獨的世代則多使用更接地氣的網路傳媒,懶人包大行其道。相較於傳統的媒體,網路傳媒看似是個別的個人分享經驗,看似沒有組織操縱,因此常給年輕人一種網路傳媒更天然、貼近個人的幻覺,甚至不自覺地把從傳媒獲得的資訊錯認為自己的經驗。這種錯認,50、60世代與80、90世代之間並沒有絕對性的區別。

 

80、90世代習以為常的認為歷史的遮蔽來自於國民黨戒嚴以來的黨國教育,被掩蓋的歷史檔案確實切斷了我們對於過往的理解,但是在「平面化」、「歷史終結」的當代,造成遮蔽的往往來自於各式各樣的大眾傳媒。如果想要更了解自身以及過去的歷史,絕對不能再追求簡單方便的「懶人包」式的理解方式,只能踏實地親身翻閱史料。

 

前人的經驗如同班雅明說的「說故事的人」,具有著傳承歷史記憶的重要功能,使人跨越自身的有限,與過去的歷史產生連結,進而得到理解自身與世界的可能。此也是筆者在閱讀選集的過程中,所感受到的前人傳承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