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期】台灣「統派」的工作

♦ 文/王睿

台灣光復(節)70周年前夕,在馬場町紀念公園初識〈台灣的統派青年,孤單,不孤單〉的作者吳議,提及那篇投書飽受議論,作者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情態。從〈台〉文的心路看去,可見作者在行文時並非毫不警覺見刊後的可能反應,但台灣的輿論生態還是令作者開了眼。〈台〉文點評自稱「理性統派」,又說自己無法向他人表白內心的政治立場,那就反證作者的統派立場流於感性,再不就是反映台灣政治環境的非理性。

統獨標籤化與民主化同步

台灣統獨問題白熱化、標籤化、庸常化與台灣的民主化同步,恰恰是近30年來一貫的路徑。然而統獨未決,民主失能,只能以沒有前景的維持現狀作為「共識」,得過且過。但這不意味台灣統派佔據正當性。輿論界定的所謂少數統派,其內部還是紛雜的,甚至矛盾的,並不值得獨派焦慮。以新黨為例,從去年10月到今年10月,郁慕明發文主張台灣應主動選擇對台灣人最有價值的、最有利益的,保障台灣人的方式來談判統一、合作統一,以以避免當實力耗盡時遭到「屈辱被統」的下場。問題是,假如你死抱著「中華民國」不放才叫做「對等、尊嚴」,中華人民共和國不跟你共議統一又將如何?放著你跟你虛妄的統獨焦慮戰鬥到底,迨你耗光家底再收成難道不好?台北放棄了通過談判為自己爭取最大權益的歷史機遇,也就是拒絕在兩岸實力差距相對較小時和談統一,這就意味台北和北京共議統一的籌碼越來越小。

當然,台北過去的棄權不全然是主動的,其中包含外力因素,但這更凸顯台北作為政治主體的正當性危機。換言之,統派如果自攬悲壯得到的往往是反效果,獨派知道你也不行,他用「自己的國家自己救」來笑納中華民國時,你還只能哭喪著臉面對;膨風的統派更不行,不但在台灣產生雞同鴨講的尷尬,大陸也未必視你為合作對象。北京建構的經濟戰略全球布局,明顯是有序的安排,「兩個百年」從小康社會邁向共同富裕的大局,成敗關乎中共執政的正當性;台海統一是進程內的問題,但還不是他的當務之急。正如學者朱雲漢所說,全球過去300年來的歷史事件中,只有英國工業革命、法國大革命、俄國十月革命和美國崛起,差堪相比中國崛起。因此在客觀上,議統、合統論只是藍營的戰略側翼,實質就是為了保住泛藍某部分選票的空包彈。

另有所謂台灣統派主張兩岸統一,但並不張旗擂鼓自鳴統派,獨派或現狀派也沒把他們當回事。他們埋首投入減低李光耀所預言的痛苦,也就是解放台灣民眾在統一實際發生前後的精神焦慮。這些不證自明的統派分別在歷史、經濟、社會、政治、學術、教育、思想各方面堅持耕耘,深刻揭示兩岸何以如今,中國又何以走向如今的科學性解釋。他們承接上世紀二○年代以來兩岸共同的社運、學運傳統,其基底是廣大的民眾路線乃至人類路線,因而其特徵是穿越斷代制約,以致憲法、國號、……之類的上層符號或熱鬧價值都不是他們的興趣。相反,他們在孤立的處境中試圖解構扞格兩岸民眾深化交流的體制性障礙,統一運動在他們看來是人民運動,是民生和民本運動。在這個意義上,統一和中國文化相通;也在這個意義上,統一和中國現代化建國的歷史相通。

四書五經的喜好可以凝聚中國人的古典價值,但如何轉化為現代化建國的正面元素又是另一回事。在農耕文明領先游牧文明的時代,四書五經唐詩宋詞可以發揮「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的功能,因此朝代更迭而中國存在。但西方工業文明及資本主義文明的先進性和掠奪性,則讓那些農耕文明的產品沒有招架之力。由於中國人走到亡國滅種的歷史大關,因此,號稱兼容並蓄的中華民族勢必在現代化的路徑上融鑄更具優勢的文明模式,或能免於像非洲黑人和美洲印第安人那樣的命運。當代中國不但承接一體多元的民族和文化結構,在政治上也建構了一體多元的型態,無神論的中共因而可以容納不成為政治問題的宗教組織和活動,近年正熱的儒學發展也是在這種型態下的現象。但像台灣這般由宗教大師指點政治人物為救世神祇,或像政治人物祈神禳疫的情節就難以在大陸上演了。當然,對台灣人而言,像這般陌生思維的統派更在少數,又不討喜各方,還不攙和選舉,權、錢、人俱乏,統戰顏值更低,也就更不值得獨派在意。

大陸崛起與台灣人的失落感

這是不是說獨派的路徑值得一試?那得看島內外怎麼認知台獨,以及內外環境支撐台獨的利弊對比而定。「台灣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它的名字叫中華民國」,這樣算不算台獨?能不能永遠維持?不但島上各說各話難以成為內部共識,美國國務卿還說過台灣既不是獨立的國家,也不享有作為一個國家的主權。美國很不給台灣面子,但裡子就沒少給。台灣民主化近30年來,華府售台軍火達到430億美元,現在又加碼18.3億美元的老舊軍火,這當然都是由台灣民眾埋單,以成就政治人物的績效。可現在台灣埋單的底氣卻是來自大陸經貿讓利,而大陸讓渡的利益除了一部分滿足台灣高層之外,多數流去美日高層和20幾個小國高層的口袋;餘剩的兩岸交流好處沒普及到台灣基層民眾不說,連在國際賽場上競逐主權獨立的物質條件也握在大陸手裡。這樣一來,大陸越強,讓利越多,台灣民眾越苦悶,對大陸越沒好感,台獨的內部機會就在這裡。

首先因為大陸的發展勢不可擋,而由於政治因素的限制跟經濟規律上的排擠和磁吸效應,兩岸差距將會更加拉大,連娛樂節目都此消彼長,徒增某些台灣人的失落與不滿。再則北京目前也不可能直接干涉台北政商對於利潤的分配,例如台灣的稅源主要來自個人所得,而遺產稅率僅10%,遠低於美國的35%,更低於法國的60%,遑論長期偏低的財產交易所得稅率和有名無實的土地「漲價歸公」。在這種右傾制度下,陸客來台的高消費、陸生來台的高學費、兩岸政商經貿的高壟斷,反而有助台北將民眾對分配正義的失望轉化為對大陸的憎恨,這是構築台獨政治實體的效能。

但台灣民主在民生條件日趨無為化和無力化的環境下,只能靠對立刺激投票率;兩造不對立也就沒有選舉的必要,而選舉又是台灣資本權力和政治權力的內部來源。因此,藍綠明明都是維持現狀,但就要用不同的修辭拉開表面張力,讓你以為他們不同,好凝固各自的基本盤,民主高樓就這麼構建起來。對外也一樣,明明統獨不由自主,但說成民主統一或民主獨立,就可以成為和大陸對立的修辭,受眾的民主認知就會驅動他們去投票。這樣一來,對立想像──投票率──權力合法性,就成為台灣的民主邏輯。至於這種邏輯是否以人民為主,或能否解決統獨乃至維持現狀,就見仁見智了。

東西方是和平問題,南北方是發展問題

再從全球範圍來看,東西是和平問題,南北是發展問題,後者是問題中的關鍵。而北京抓住全球經濟發展這個核心關鍵,也就使自己的全球戰略布局得道多助,連那口袋裝著台灣稅金的20幾個小國也難保不助陣;誰也不願拿國家發展的前途來支應報酬微乎其微的台獨,當然也不會去計較後者的稱號是什麼。於是,台獨只能寄生在「拖」──無論叫維持現狀或一中各表,透過循環的民主對立和輪替來證明自己還存在。在「拖」的歷史階段中,兩岸消長將持續且擴大,大陸不會陪著台獨維持現狀。相反,大陸建立的產業供應鏈使台灣連「產業分工」機制上的優勢也變得微不足道,工業革命發源地的英國已向世界承認大陸的高鐵和核電能力。

而正是英國2015年以來的親中舉動,將帶給日本不少省思。一百多年前,英日同盟共謀遠東殖民利益,後來卻分別成為美國控制歐、亞的棋子。但歐陸中心地緣破碎,又有法德兩強相抗衡,東邊還有俄國的牽制,英國可以在歐美俄的角力之間安生,並透過中英新夥伴關係來復甦自身的經濟狀況。亞洲除了作為戰略夥伴的俄國之外,沒有足以抗衡中國的大國,印度因為印度洋的海權壓力反而需要中國作為戰略依託,而以統一為職志的南北韓則少不了中國因素。這就是說,日本在拋棄盟國紀錄偏高的美國遙控下,只能獨力對抗中國。安倍政府撕裂和弱化日本社會,只能以擴軍和反中統戰來掩飾自身的虛弱。至於越、菲等國實在不是中國同一個檔次的對手,況且他們最後仍會權衡反中得不償失的利害。那麼,台獨無論怎麼謳歌八田與一的殖民貢獻,卻難以再現日本「三月亡華」的歷史圖景。

既然選舉民主不能實現統獨,統獨又拿不出現實辦法,剩下的只有透過當前體制進行內部的意識形態操控,這是台獨維權的唯一辦法了。其好處是教育台灣人成為順民,任由高層擺布;壞處是台灣政治法西斯化與庸常化以後,產業、資金與人才的進一步出走,將導致台灣更加閉鎖,從而使台灣更加蕭條落後,處境比擁有核武的北韓還糟。當然,這也讓台海統一更沒什麼懸念。

自認愛台灣的統派,或應將眼光轉向下一個歷史階段的工作,特別是在教育和思想啟蒙方面;因為自認愛台灣的獨派有識者,也在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