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文/賀克
上回寫了步行節奏如何幫我認識瀋陽城區的深厚歷史,這讓現實變得立體。但這期標題想說的,並非悠久、長遠,而是可訪的「點」觸及了多個近代重要歷史時刻,包括:東亞抗日史、二戰、冷戰反美帝。
故宮周圍的繁華與消費
推薦各位「故宮」與「張氏帥府」併著走,就在隔壁。我上回的走法,到故宮已傍晚,就沒空去「帥府」。除了時辰,我也被故宮周圍的繁華吸引了。
地鐵一號線從瀋陽車站出發,沿中華路與十緯路,到懷遠門就繞路,沒有經過故宮地下。這或有保護文物的考量。接著出地面是再更北的「中街」,續以緩角度往東北。「中街」附近,就是人潮眾多的現代化商場、地下街、步行街,上回查「回回營」就發現那兒商業繁華。沿中街上的超大購物商場,可逛到再北一條的「北中街路」。如果讀者和我一樣累了,不妨就停在此。我是吃完了才在回程走訪「解放紀念碑」。
張學良舊居
順下來該介紹「張氏帥府」,「故宮」南幾分鐘步行。這是張作霖舊居,豪華得非常適合他的身份。時代性體現了兩代張帥居所的價值變遷,舊形制是三進四合院,古典中國庭園為主,越往後期越洋化。
這是張家老宅,因而恐怕也是全世界最精華的張學良博物館。府內一角,縮小版「兵諫亭」復原了「西安事變」,把我拉回西安「儷山」的記憶。儷山即西安事變原址,山上一石拗拗有「蔣介石藏身地」。張學良、楊虎城最終把蔣介石放了,導致張學良自此陷入「軟禁(官方稱管束)」的局面,不勝欷噓。1937年1月始,國民政府「特赦」張學良,並陸續將之「管」於浙江奉化溪口鎮、湖南郴州蘇仙嶺、湘西沅陵鳳凰山、貴州修文縣陽明洞,無期限。1946年,中國共產黨於國共政治協商會議要求釋放張學良不果,再換幾個地方就帶到台灣。
舊居也展示了,1946年至1959年軟禁張學良的台灣新竹五峰鄉清泉部落。另一角,安安靜靜放著張學良逝世前在夏威夷所用的輪椅。蔣家父子過世後,李登輝時期續押張學良三年。張學良於1993年12月才與趙四小姐正式移居夏威夷。弔詭的是,101歲高齡於夏威夷逝世時,在位的陳水扁還「褒揚」,謂「民國十七年臨危授命,主政東北,懷民族大義,秉愛國志節,勇拒日人威逼利誘,毅然宣佈易幟,擁護中央,促成統一,奠定訓政時期建設根基」。
帥府外,首先是「帥府辦事處」,1925年張作霖為接待訪客所建的建築,現為單位建築不開放。邊兒上是「趙四小姐樓」,張學良元配「于鳳至」雖接納「趙一荻」卻不願她進張家大門,故建之。張氏夫妻仨命運多舛。原與張學良一起軟禁的于氏於1940年赴美治病,故與張學良一起來台灣的是趙氏。當時趙氏捨棄了香港生活,返回照料張學良。趙一荻於2000年以八十八歲之齡逝世於美國。
帥府旁還有「邊業銀行」舊址,1919年北洋政府時期成立,由於直奉戰爭中奉系勝戰,其後張學良掌握了銀行主要控制權,也值得看。九‧一八後日軍接收、併入「(偽)滿洲中央銀行」故陸續異地,終因張學良被軟禁而結束了它的歷史。
周恩來少時讀書舊址
看完這片,濃縮的歷史讓我胸口鬱悶,故順「南順城街」往東散步。「東順城」時稍往北,見「育才巷」,再走兩步就是「周恩來少年讀書舊址紀念館」。這原是鑲紅旗官廳,1910年秋,周恩來隨伯父來此曾就讀過幾年。本館在1978年就完成修復、對外開放,然而在周圍尋常街景中很低調。
第二次世界大戰盟軍戰俘營陳列館
「周恩來少時讀書舊址」的交通不便,得走回頭路,或設法北去「一號線」。一號線至「滂江街」下車,即「戰俘營」舊址。這地兒曾輾轉予許多單位,如今仍是頗冷門的館區。
「戰俘營」遺址內涵著我在大陸上極少碰觸的歷史。1941年太平洋戰爭全面爆發後,日軍橫掃東南亞、俘虜「盟軍」近20萬人,故產生集中營之需。此處當時稱為「奉天俘虜收容所」,佔地5萬平方公尺,曾是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所設規模最大、級別最高的戰俘營。
看館內簡介,咱「台灣」也詭譎現身。日本從「巴丹」經「台灣高雄」,把俘虜拉到瀋陽。除了城市規劃帶來的「殖民」連結,台灣竟在此以另一種具體形象暴現眼前。巴丹,正是「台灣籍日本兵」被日本派去打仗的地方之一。我於是又想起陳映真,〈鄉村的教師〉、〈忠孝公園〉裡的台灣籍日本兵在南洋戰爭中的矛盾心理,挫傷、痛苦、或者因為拿到刀槍就也變成屠夫的悲慘人類史;我於是也想起,1950年代台灣新生報日文版上一則又一則「吃人肉」的新聞。
1942年底至1945年夏,此地就收過美、英、澳大利亞、荷、加、紐西蘭、新加坡等各國戰俘2000多人,其中包括美軍駐菲律賓最高軍事長官和美軍巴丹守軍司令。目前館內新設了刻著200多名死於此地的官兵名字的牆;另有新建的陳列館,和復舊的營房、戰俘營醫院、水塔和鍋爐房煙囪等。我逛時遇到一位很客氣的館員,見我走錯方向了也不打擾,待我走完了才告知別處還有東西看,接著在烈日下教我辨認新與舊的泥磚。
更多歷史細節聯繫起來了,可惜文物不足,而複刻的牢房過於精緻。在台灣,部份人們忽視了日本跨越戰前、戰後的對台政治經濟支配,故歡愉「皇民化」;但此種起於「反國民黨」的語言,也去歷史、無倫理地,將自身置入全世界受日本壓迫者的反面。歷史的脈動不能以後天意識形態抹除。只是,館內訴說的「盟軍」在當時究竟是誰人之「盟」?同樣令人看不明白。
九‧一八歷史博物館
然後打車去「九‧一八歷史博物館」。你願找公共交通車也很好,手機地圖會教你怎樣坐。瀋陽的「九‧一八」館也特別值得去,1931年發生的陰謀就是在瀋陽市大東區柳條湖橋。後來在這兒修了「殘曆碑」為記,再於1999年擴建,近於今日館貌。入館路上同樣是各式推倒了的日文石碑,不令其站穩,石雕的殘曆碑形似掀開的歷史書頁,引你入館。
在談長春時講過,事後看,這些「事變」只是侵略中國的藉口。日本當時已到了必定向外侵略的關口;日本帝國主義的擴張,同時也是與當時其他帝國主義爭奪殖民地。由於佔領東北三省,當時的日本掠取大量礦藏,也擄人為奴。
館內物品、檔案收藏規模龐大,加上高科技設備、一比一的場景重建,還有立體雕塑,盡可能配合歷史敘事;並延伸到抗日史。除此,也記錄了1972年後中、日邦交正常化,乃至1997年時任日本首相的橋本龍太郎所寫「和平誓言」:以和為貴。如今看來,日本反覆刪寫歷史、甚至於2015年「自衛隊正常化」,顯然日本仍在對全世界遺忘。
館內史觀尚公允,不絕對貶低國民黨軍隊在抗日戰爭中的角色,用「中國軍隊」描述而不是加功勞在共黨軍隊。戰爭中本就多得是「非蔣」軍系。只是,沒有解決我在「戰俘營」的歷史疑惑。「九‧一八」通過批判日本帝國主義而納入了「盟軍」,但畢竟「盟軍」也各自是帝國主義。雖然反日是反對軍國主義、法西斯,但對「美國」、「歐洲」的態度卻有些兒曖昧。
最後還有一常為人忽視之事,這立有1450名日本遺孤捐資籌建的「感謝中國養父母碑」,見證「戰爭」遺惑於今還影響人們身心甚劇。一路從天津、長春,現在瀋陽,接著正計劃去北京看蘆溝橋,無意間竟也跟著歷史走,並貼近現實了。
抗美援朝烈士陵園
行程接近著「美國問題」。我仍建議各位打車去「抗美援朝烈士陵園」,它在更北的地兒,是停滿公車的邊陲地帶。這也是我首次接觸有關「韓戰」的地點。在入園處不會錯過「1950-1953」的大門石雕。
陵園始建於1951年,1999年改建落成,肅穆簡潔。一個又一個圓起的墳墓,靜靜地躺著。進園右側,看似獨立出來的陵園,碑文上頭則是俄文,明示著當年蘇聯戰士將生命遠遠拋在了歐亞大陸的另一側。
其實「抗美援朝」也真實執行了歷史糾錯。對比戰俘營的「盟軍史」切片,「美國」究竟意味著什麼?如何認識歷史?尤其在當今現實情形底下,如何不要只是配合今天的政治需求?如何書寫不斷變動的歷史局勢?所幸陵園的歷史書寫還未進化,精神長存1950年代。我離開時,忽然之間來了許多便衣、黑頭車。遠看,領導視察來了,還做簡報。入園左側房舍整建中,「歷史」在未來的規劃中將如何?下回來方知。
帝國主義的具體痕跡
這回「瀋陽遊記(三)」所談的歷史片段,壓得我透不過氣來。也讓我覺得不虛此行。「烈士陵園」回來的路上,我摸不著路,只好再打車,回來「十一緯路」附近。
瀋陽街道不頂寬。我走著走著,無意間在「八經、十一緯路口」看見美國花旗銀行奉天支行舊址,建於1928年;英國匯豐銀行也在十一緯路,現掛著交通銀行牌子,但整棟待租中。順路再走,靠近我住的附近「中華路、南京北」交口,建築上掛著「一九二八年」,原是「偽滿中央銀行」千代田支行舊址;隔壁「工商銀行」則是1932年興建的「志城銀行」,是瀋陽五家錢莊改組而立。
火車站出來的馬路前段是「中華路」、後段是「十一緯」;「十一緯」最東是故宮,街道皆為正東西南北,而「中華路」這兒則是全然不同走向的街道方位,與鐵軌成平行矩陣。細細揣摩,毋怪此道兒有這麼多銀行,深刻著帝國觸手。回過來看,所有過去的玩意兒,是很難擺脫的。我們不能期待從零開始,但如何使中國的、傳統的,與西方的、曾經侵略的,都轉為己用?對城市規劃或思想而言或許皆如此。(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