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期】毒蘋果札記

♦ 文/施善繼

2015.4.17 祭甲午

甲午之祭,蠅營狗苟一百二十年,祭甲午的失魂落魄。

自1985那份恥辱的哭約定立,嚎啕之聲便不絕如縷,沒有聽不見哭聲得半點道理,裝聾作啞識實務為俊傑,裝瘋賣傻其奈我何,《官場現形記》一七四:「不錯,是我的本事敲來的,爾將其奈我何?」

我祖父生於前清歿於日據,我父親生於日據逝於K朝之統治,我生於倭寇敗降那年的一個春天。我只見過祖父的遺像,然而父親在世時,曾明確示我,鹿港鎮是彰化縣轄的鹿港鎮,彰化縣是台灣省轄的彰化縣,台灣省是中國轄下位於中國東南門戶的台灣省,言猶在耳。《左傳.文公七年》:「今君雖終,言猶在耳」。

1895成了淪陷的標記,標記上血跡斑斑淚痕潸潸,哭約定立後,哭得泣不成聲,哭至聲嘶力竭,挽不回淪陷既空局面,束手哀喑島之沈淪。沈淪了120年,幾時方可破涕為笑,問問李白,他在《秋於敬亭送從侄耑遊廬山序》:「吾衰久矣,見爾慰心,申態道舊,破涕為笑。」。

裝聾的、作啞的、識時務的與輪番上陣的俊傑;裝瘋的、賣傻的、裝模的、作態的與拿腔做勢的虛神假鬼,120年來,天天都在笑,從早笑到晚,從太陽升上東天笑到月亮落入西海。他們個個笑得開懷,福哉福哉。

甲午之祭,祭120年吾島的失魂落魄,吾島居民合該朗誦《楚辭》最後一章《大招》第一節,並同禱。

「青春受謝,白日昭昭;春氣奮發,萬物遽只。冥凌浹行,魂無逃只;魂魄歸來,無遠遙只。」

 

2015、5、5、韓三明

韓三明何許人?看了賈樟柯2006年編導的《三峽好人》,當可知曉。設籍於山西無邊煤域的某地,在他去往四川奉節尋妻的渺茫間,參與庫區等待遷移的居民混成的拆屋處時傭工小伙,閒暇片刻互換言談中的興頭,奉節人手捏10元人民幣翻至背面,紙鈔上印刷的影像重疊著近在眼前的夔峽實境,韓三明報之顏臉的木訥,他從褲子口袋摸出同式同值的通貨,讓奉節人端詳票張上遙遠的圖檔,黃河上叫囂奔瀉凝固於靜止狀態壺口瀑布的壯觀。

韓三明本人以真名實姓入鏡,走進賈樟柯的電影,更早前2000年的《站台》,已經有過一遭。在那個片子裡,煤村的失學者韓三明應徵下井幹活,一份「生死合同」要他沾染紅泥留下指紋完成協議:

「我認不得字,找尋人看看。」
「痛快點!都看清楚,不要下來麻煩。」
「哥,你給我看看,我不認得字。」
「第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本人自願在高家莊煤礦採煤,如遇萬一,與煤礦無任何關係。」
「第二,本著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如遇不測,煤礦補助每人500元,給其直系家屬。」
「第三,每人每天工資10元。」

韓三明在「生死合同」按好指印,轉身去換工作服。下一個鏡頭,賈導讓韓三明從山西穿著白色背心汗衫,右手掛著外套,左手捻一只提包,來到四川省奉節縣青石街5號,尋找妻子的不明去向,青石街5號奉節老城區早前淹於庫區水中,盎然的草叢茂長,綠意冒出頭浮在水面,拂面波動。

16年前,荒遠煤村的剩男韓三明,用當時的三千元買進四川籍的麻家么妹這一樁配偶,么妹產下女嬰,做完月子,么妹旋經公安釋回。

韓三明與他斷訊的麻家么妹,在一處廢屋重聚,合吃了一小塊馳名遐邇「大白兔」牛奶糖,疏離的甜蜜陌生而短暫。韓三明若想贖回麻家么妹,務須備足一筆三萬元的贖金。

奉節拆屋的臨時傭工小伙,欲隨韓三明齊赴煤區掙活,煤區的工資韓三明說每天兩百元,又說早上下井,晚上不見得能平安折返地面。雖則拆屋工的工資一日四、五十元,僅及挖煤工的四分之一。

韓三明預計回山西挖煤籌款,隔年再赴奉節迎接麻家么妹。跳出電影裡的情節,於今光陰又過去了9年,電影理應讓它歸於電影吧,電影適合觀賞實不宜添加屏幕外溢的懸想。

韓三明的同鄉,飾演女角的趙濤比他幸運,她愛人離家兩年,沒有消息的兩年間,她交了新的男友,「我喜歡上別人了。」她的此趟專程,要向失聯的丈夫提議離婚,並囑咐不忙時回家辦個手續。

婚姻的合離歡悲多種多樣,這部電影裡的兩樁案例,無疑側記充滿當代性質家庭構成的潛因與脈動,兩條經線互不交錯。而共線的緯線,諸如承載人流濤濤的江水,航船的汽笛宏亮低沈,轉軌市場經濟之後銹跡斑斑的破產工廠,拆屋工使盡全力每一記落錘的悶吼⋯⋯它們各自細訴著時間與空間駁雜綿延不絕的蕩跌。

 

2015.5.10. 媽媽

記憶中的麵茶,是媽媽下廚炒做,讓食宿在校的姊姊,一周回家一次,收假時攜返學校充當餐於點心,湮遠的年代,大多數人家粗衣淡膳,供食供宿的師範學校亦難得有驚人之舉,選擇接受公費教育系統的照拂,畢業後就業無虞,一般而言家境還是決定投考師範學校的動因,但師範學校難考非人人如願。

麵茶如果歸於懷舊的食品一類,那麼想它吃它的,都列屬比較老式的人物囉?而特喜各型泡麵的饕客,全係新之又新使用火星文的人物囉?

媽媽用麵粉、豬油、紅蔥頭,炒麵茶。媽媽用豆芽菜、韭菜、一些三層肉,炒米粉擺上供桌,祭祀先祖的祭辰。吃媽媽包的粽子,要沾她備好的蒜瓣醬油。除夕附近,媽媽徹夜蒸熟的甜年糕,通常可以吃到來年的夏至。

在不知家用冰箱為何物的歲月,上餐食剩的菜餚放進木製的廚子裏等待下餐,那時節氣候尚未如今日之任性,食物腐壞的速度不若今日之快,沒有冰箱卻何妨。冰箱果真能確保新鮮,那冰箱出現前的「新鮮」,又怎麼回事。時務的腐壞有一部分與近世人心的腐壞密切關連,人心腐壞導引食物腐壞,冰箱適時扮飾保鮮的角色,至於確保新鮮一則,家家戶戶看著辦,新鮮沒有絕對標準,自己認定新鮮別人勿庸瞪眼。

上國校的那一段學齡前,陪媽媽早市採買,她右手牽我的左手,我的右手提著菜籃,跨過淡水線平交道,去雙連市場。回途媽媽會賞給適合我的零嘴小食,替媽媽提菜籃,提著青春的媽媽也提著童年的我。

 

2015、5、20、《豹》

引詩據文原係常態,不值大驚小怪。引之據之用作說明自己的見解、觀點、主張,進而為自己的意底牢結愁唱也順理成章,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自自然然,怎麼想如何幹但求順暢舒坦。比較令人困惑的倒是身處在一個價值迷茫的漩渦,投機、乘機與不可失機三機旋轉流動,最終不期然出現危機,而這一層披掛美麗外衣的危機,遮藏著變異後的友仇關係,友仇關係的變異能不寒噤戚戚。

讀里爾克名篇《豹》,把上述陰霾移開。詩人綠原的譯文,他在注釋中寫:「關於本篇有過多種解釋,或從現象學眼光認為,它對客觀事物做出十分真切地描繪,或從象徵主義眼光認為,它是詩人自己在被隔絕的囚禁中自我折磨的靈魂的比喻。其實,在世紀轉折期,自然生存環境的喪失或受威脅已成為一個重大的論題。」


(巴黎植物園)                                       里爾克特/綠原譯

他的視力因柵條晃來晃去
而困乏,什麼再也看不見。
世界在他似只一千根柵條
一千根柵條後面便沒有世界。

威武步伐之輕柔的移行
在轉著最小的圓圈,
有如一場力之舞圍繞著中心
其間僵立著一個宏偉的意願。

只是有時眼簾會無聲
掀起——。於是一個圖像映進來,
穿過肢體之緊張的寂靜——
到達心中即不復存在。

(1902—1903年,或1902年11月5日—6日,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