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期】長春遊記(二):舊城待復新區闊

♦ 文、圖/賀克

偽滿皇宮

偽滿皇宮

在長春時間不長,或許本也沒打算多待,故未詳查可去處。長春的總體感是黑的,比天津初印象還黑。但天津是由於初到時的印象不好,後來就改觀了。長春呢?總有幾些機油味兒在視覺殘像嗎?但我也講過,因「大新京都市計劃」,長春有幾何林蔭大道的景致。啊!也許如陳映真小說〈忠孝公園〉筆下日本人在東北訛詐農民、強索勞動力的印象太強烈,使我的想像帶著風乾了的血的黑色。日本人的訛詐,是台灣農民也很熟悉的事兒。

長春車站與「滿鐵」

原滿鐵圖書館

原滿鐵圖書館

先談幾處殖民相關地。沿「人民大街」,「天津路」南端的人民大街650號是「滿鐵圖書館舊址」。「滿鐵」,即1906年日俄戰爭後,日帝強行取代舊俄在長春的鐵路獨斷權的機構。台灣淪日的隔年,沙俄入侵東北,強取中東鐵路築路權,才剛十年,日本取代舊俄,重新劃定日俄勢力範圍,並藉口「保護鐵路」而劃「滿鐵附屬地」,再隔年,於長春舊城北建設長春火車站。

長春雜技宮

長春雜技宮

掠奪資源靠鐵路,拓開侵略版圖也靠鐵路。這絕非美國拓荒片中白人教化紅番那般浪漫,況還虐搾華工。再往北,越過上回提到的「長江路步行街」,至火車站前廣場南的「勝利大街」,有「大和旅館」舊址。「大和」是「滿鐵株式會社」運輸部所轄連鎖賓館。日本戰敗前,南滿鐵路沿線城市共有七間「大和」,是軍政商閥主要活動地。長江步行街往東的「東二條」上,也有同期建築「原日本横滨正金银行」,現為「長春雜技宮」。從「八大部」到這兒,讀者您也可以開始學著由石材的色澤、形式,把握舊建築與仿造建築之別。

「大新京都市計劃」亦可說是由建設「滿鐵長春附屬地」所展開的城市工程。從日俄戰爭後日本於「頭道溝」地區低價掠購土地的動作來看,「九一八」事變僅僅是賦予殖民行徑一正式啟動的藉口罷了。九一八隔年,關東軍長官小磯國昭、岡村寧次等,便在關東軍、奉天特務機關、滿洲國國務院等的聯席會議上將規劃定案。200平方公里的規劃藍圖,單單第一期就設定20萬平方公里、50萬人口的規模,「眼光很遠」。

勉強步行,遇見舊書與大廟 

展開我的強行步旅前,再介紹我居住處附近的兩個點。我上網訂的連鎖旅店在長春大街上。不知如何取捨時,連鎖旅店反而讓我心覺穩當,知名的幾家都住過,知其品質,不會有太多「意外」。

古玩城舊書

古玩城舊書

護國般若寺

護國般若寺

出門見喜,北京與長春兩街交口的「華聯古玩城」打亂了時間安排。本想探探附近公交路線,卻因散置廊道的、幾十年書齡的舊書相當便宜,而欲罷不能。店家內更有珍品。這趟在長春、瀋陽購買了近二十本1950至1980年代的舊書。只是大陸上的「古玩城」不可盡信,若非玉品陶瓷,就是真正舊貨,許多地方都是雷,常讓我這舊書蟲失望,故巧遇了就不能過這村。

書,後來郵寄回臺北,耗時耗錢。古玩城旁,近人民廣場的公交轉乘站,沒想到是「護國般若寺」。雖然不是真正古樸樣,建築、地磚都新鮮,但確是有僧人居住的「活」的寺,值得看。還在寺內遇見一批當地攝影同好,不張揚地搜獵廟建築與老松樹的合影。

真正「舊馬路」

大馬路往文廟

大馬路往文廟

重新摸清方位,往原本的目的地「孔廟(長春文廟、孔子文化園區)」去。沿著名為「大馬路」的路,到「文化園區」時,說實在真不好看。新廟前的新廣場,地處邊陲,只三倆在地人悠閒飄放大風箏。大陸人很喜歡放大風箏,而且就在城市中心的廣場高高放。

 

但是沿路左拐右拐下來的過程是有意思的,「大馬路」是長春少見的彎彎曲曲。上網查,才知舊稱「商埠大馬路」,是清朝為因應各帝國在華開港要求的衍生物,起於長春老城北門。大馬路南端要往孔廟,得先左轉很小條的「東二道街」,再設法橫越屬於環城性質的超大馬路「亞泰大街」,踏上「東頭道街」。「頭道」、「二道」的命名頗有古意的巧思。

「頭道」、「二道」帶來的不只是會心一笑。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大馬路」南端近河處,曾發展為熱絡的區域。如果沒有走來,就不知道去查;若查了,卻也無法找到切確的清代痕跡,亦未必確實有「可看」之風景。則行前調查要到什麼程度?或許亦得配合調適預期心理、失落感,我稱為旅遊的取捨。

綠地上的「練人」們

綠地上的「練人」們

但既來之,索性循河走一段。有時得假裝生活著,方能在不同行旅節奏中體會或察覺不同的事兒。累了,就在任意的小區,或街道上,隨便來一屜包子。偶而還會見著或練拳,或跳舞的人們。我曾在上海魯迅墓前的參天的南洋杉蔭下見一女子流暢太極,見數老人的圓熟劍法,都是風景。這次則是遇到一夥叔伯練扯鈴,感覺這兒的退休,無論年齡、生活、心態,都與咱台灣頗有異。

日常生活中的族群

現下的市中心近車站處,包括寬城區南部(長春車站以南)和南關區北部,也就是第一個圓環「人民廣場」以北的地區,其實都非常破敗。目前長春老市區長期保持舊貌,80年代雖有國務院批覆的市總體規劃,顯然實現的進度更緩慢。做為省會,人民大街沿線剛在興建地鐵一號而已,頗意外。

南關區待拆舊樓

南關區待拆舊樓

不過,至少在我走過的,大馬路與伊通河夾交這片,正有許多二層樓的老房子整塊待清除。不知大陸上目前規劃思維如何,但若只保留「八大部」那樣的機關區,卻對人民居住區域採取「發展是硬道理」式的剷平重建,恐也仍跟不上當前進步規劃的思維。規劃能力之展現,不在於基地面積、建築高度、硬體形式(高大上),而是包含了街道紋理,基於人們對於城市之認同而延續的歷史自明性。城市是人們過往生活所成就,城市的目的亦是人。

也許正因為新造小區之大規模、難辨,又也許因為飢餓,我又迷路了。打算吃飽再往北,但下意識隨著成片待拆老建築而行,竟被引回「大馬路」,還走回了長春大街。我都是迷路到腳酸了才看地圖,發覺附近有條與長春大街垂直交錯的「老市場胡同」,去了,真是「菜市場」。於是晚餐的麵餅、滷味又有了著落。

正因愛吃餅,從而各色口味與形制的餅食總引我注意,去年去過西安了,「清真」烤肉和「饢」是怎麼也不會弄錯的。進而我更發覺,路上,將前往的「偽滿皇宮」附近,就有回族小學、朝鮮族小學。長春多族群共存,據查,南關區一帶還有許多滿族,而「綠園區」有很多蒙古族。

人在台灣,以自由之名,總將大陸上的少數族「衝突」事件總被放大處理。然而我是這麼想的,回族,蒙古族,朝鮮族,或其他,在台灣其實只是「異國風」想像,但在中土,卻是上千年融合的過程與結果,特別在北方經驗中。我在「西安遊記」也提過,古城內回族數量令人驚異。若從西方「天賦人權」觀點,個人意志與意願至上,極易忽略「少數族」或「多族裔」問題是歷史問題;更看不到早有多族融合的特殊規定入了法的現實。這也讓我想到,廣大非洲、伊斯蘭土地上的兄弟姊妹們,因著各種歷史因素而產生的人群分類,卻竟在二十世紀六〇年代的「民族自決」浪潮中轉化或強化為公然殺戮的堅實基礎,更使外國軍事有了見縫插針或重搥其本地社會、政治、文化的理由。幾天後將訪瀋陽,朝鮮族的線索使我更驚喜。

偽滿皇宮和倫理

長春遊記兩篇講了很多「偽滿」,現在終於談到正主兒「偽滿皇宮博物院」。我已經走不了了,打車去。但長春有幾條基本上外環於朝陽區、南關區的輕軌線,若你所在地適合,四號線有「偽滿皇宮站」。

偽滿皇宮部份建築

偽滿皇宮部份建築

這是滿清末代皇帝愛新覺羅‧溥儀,在日本扶持下的最後輝煌歲月。面積25.05萬平方公尺,自無法比擬北京故宮的72萬平方公尺,但也夠你走。至1945年遷往通化,隨即因二戰結束而退,溥儀只在長春待了很短的時間。但這間只能基本稱為「西式」的,風格混合的房舍,認真看能察覺各種精緻的細部,彷彿綬帶,以繁雜的華麗突顯主人身份。因為「帝宮」內各式功用的房間太多,時間太短還不夠逛。

偽滿皇宮華麗內裝

偽滿皇宮華麗內裝

但在這兒也受了鳥氣,雖不是針對我。在一樓花園旁,走廊整條安著木門,館方開了幾扇供參訪者出入。我見一觀光客自行開門欲步出,館方人員(或志願者)隨即大聲斥責;旅者動手誠可議,但接著,卻見斥責者氣沖沖用腳把門「踹上」,碰!這完全不合邏輯。若為保全文物,管理員怎能踹?且大可都不開。既要開放,何妨全開?顯然「規矩」與規矩的實踐之間存在理解與執行的偏誤。

附近還有幾處可去,緊依著出口的「東北淪陷史陳列館」不應錯過。偽滿皇宮做為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侵略的具體遺跡,只見到幾座日本石碑倒置在地、無意間就會踩踏,卻無解說,然而「東北淪陷史陳列館」卻是正面表述,從我們自己的視野,從抵抗的角度。

東北淪陷史館內展示讀戰犯反省文字

東北淪陷史館內展示讀戰犯反省文字

沿皇宮售票處前「陝西路」走至356號,還有一處重要遺址,「汪(精衛)政府派駐滿州國的大使館」舊址。與滿州國皇宮一樣,都套上「偽」。然而,與我在天津時的感受同,對全部帝國主義的批判,是否能直接套在中國人?若不以結果論,溥儀、汪精衛,他們如何思考認知自己?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位置,如何走上這樣的路?如果不是純為個人利益的強求與野心,則這些最終走向失敗之途的人們,他們所構想的世界也值得探索為鑑。

東北淪陷史館內展示

東北淪陷史館內展示

走過城市,翻閱一座又一座的歷史大山,不禁逼得自己深思,人們在歷史中沒有永遠成功,但當我們反向去讀,是否提供任何可能?反省?諸事不明。但今日我們的思想狀況難道不是某種程度與歷史裡的人一樣,都在面對世態、設法解決?想到這兒,愈覺讓人有契機反思的城市,應當才是更深刻結晶著人類能動的城市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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