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葉蔚南

趁著二二八連休的假期到韓國一遊，同時也想到濟州島了解四三事件的原由。沒想到這趟田野調查會如此震憾我！

拆除朝鮮總督府

1984年以前，曾數次造訪首爾（當時稱漢城）和釜山，但因公務在身來去匆匆。模糊的印象中，猶記得當時吃不到白米飯，餐廳端出來的飯都添加了高梁、小米等雜糧，每頓少不了泡菜。不擅吃辣的我，到了吃飯時就有苦難言，唯一還能接受的是韓式烤肉。地瓜釀造的真露燒酒，配上烤肉，還蠻對味的。30多年後再度來韓國，充滿了好奇與期待。填海新建的仁川機場，是2001年開始營運的國際機場，一出關，真是眼花瞭亂，又是機場快線，又是地鐵，幾經轉車，好不容易才抵達下榻的旅館。一路上所見，無論路標、招牌清一色都是韓文，偶有英文，與之前隨處可見漢字已截然不同。

隔天早上，搭地鐵到古皇宮景福宮，原本坐落在皇宮前的「朝鮮總督府」，1995年已經被文人總統金泳三以「清除日本統治時期象徵」為由拆除了。1910年日本併吞朝鮮後，設立了「朝鮮總督府」，與台灣總督府（即現今臺北的總統府）同為日本殖民的代表。今天廣場上到處是中國大陸的旅遊團，普通話不絕於耳。廣場旁的美國領事館外，聚集了一群抗議群眾。不遠處十幾部警用大巴士，車上是全幅武裝拿著盾牌、如臨大敵地戒備著的警察。示威群眾抗議政府決定將最老一座核子發電厰延役到2020年。日本的福島事件後，台灣的反核運動也如火如荼，卻從未見將矛頭直指美國。

濟州島「四三事件」

2月28日早上，由金浦機場前往濟州，展開了此行最重要的行程。濟州島古名耽羅國，位在朝鮮半島西南側的東海上，總面積1845.55平方公里。地扼朝鮮海峽門戶，島上的漢拏山是個休火山，海拔1950公尺，為全韓第一高峰。

來濟州前，寫信請日本立命館大學法學院徐勝教授幫忙，介紹當地朋友。徐勝老師是在日韓僑，大學畢業返韓國念研究所時，遭韓國政府以違反國家保安法為由逮捕並入獄十九年，出獄後，積極推動東亞人權運動。出了機場，徐勝老師介紹的濟州大學金教授等候已久，簡單用過午餐後，便直奔「四三和平紀念館」。瀏覽了館方韓、英對照的簡略資料後，大致明白四三事件指的是1948年4月3日，發生在美軍佔領期間，濟州島人民武裝組織與美國扶持的李承晚政府的流血衝突，直到韓戰落幕，1954年9月21日「漢拏山禁足」才全面開放、解除戒嚴，延續了長達7年7個月之久。死亡人數，據韓國政府2003年《濟州四三事件真相調查報告書》的統計，高達三萬多人。事件發生的導火線是1947年3月1日，「濟州島人民委員會」組織為紀念「三一獨立運動」、要求南北統一的遊行集會中，群眾抗議警察坐騎踢傷兒童，卻換來6個抗議群眾遭警察開槍打死。

關於韓國「三一獨立運動」，先父葉榮鐘所著《日據下臺灣政治社會運動史》有如下描述：「獨立運動的主謀者孫兼熙係『天道教』的教主，平素頗受民眾的尊崇，自1918至1919年之間糾合同志，策謀樹立獨立國、起草獨立宣言，決定配布全韓各道，以激起民眾的反應。同時對日本政府、貴眾兩院、朝鮮總督及巴黎媾和會議列席的各國代表配送獨立意見書。又特別對他們素仰為民族主義的救星美國總統威爾遜致請求援助的請願書等實踐步驟，交由普成高等普通學校校長崔麟負責執行。籌備完成後、照預定於3月1日下午二時，獨立宣言書的簽署人29人，聚集既定場所，披露獨立宣言書，由韓龍雲宣讀，與會人員齊唱『大韓獨立萬歲』。同日同時漢城市中各學校的學生數千人聚集公園，然後擁至美國領事館，朝鮮總督府等處高唱『大韓獨立萬歲』。不但如此，全韓各地均有同樣的騷動，他們雖然沒有像樣的武器，但仍能在各地618處與日本軍隊交峰847次。據朝鮮總督府的報告，被日本軍隊殺死的人數有7909人，被檢舉的嫌犯達兩萬人。」先父評價韓國的民族解放運動，比較受日本殖民更久的台灣，「竟然後來居上」。三一獨立事件雖告失敗，但影響深遠，兩個月後中國發生「五四運動」抗議巴黎和約，尤其是衝擊了東京的台灣留學生組織「新民會」，提出「撤廢六三法案請願書」，後改變方針成「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

北村集體滅村事件

參觀紀念館的簡介，初步瞭解四三事件，但其複雜程度遠遠超出我們想像，心中留下更多疑惑。金教授說晚一點她的朋友朴大哥會幫我們做更詳細的解說。接著，我們來到「北村」紀念館，戒嚴令實施後，北村遭集體滅村，四百多位居民遭屠殺，一度成為「無男村」。紀念館入口處，將可考的犧牲者姓名一一銘刻在牆上。解說員指出，1949年1月軍隊將全村人集合在小學操場，包括未成年兒童，全體屠殺。因屍體太多，分九處拋棄。今天在北村紀念館門口，有石頭堆壘的圓形小墳墓，是當時少數能被安葬的兒童，不遠處的海邊立有漢字的「慰靈碑」以哀悼亡魂。金教授說明，濟州島的墓碑都是用漢文銘刻以示莊嚴，濟州從小學到中學都有漢文必修課。沿途所見，濟州島的路標也都韓、中、英文並列，顯然有別於首爾的廢漢字政策。

參觀北村後，天色轉暗，還下起雨來。為了躲雨，金教授帶我們到附近海邊一家別具特色的咖啡屋，「詩人茶室」的主人是個女詩人，屋裡擺放許多她的詩集，金教授特地買了一本，請詩人簽名。喝完咖啡，我們去接金教授稱為「ou-ba」（韓語大哥的意思）的朴先生。朴大哥先帶我們去靠近濟州港附近的海邊，一處樹立著「坤乙洞」牌子的地方。這個同樣被燒毀滅村之地，已經不復辨識，僅殘留著聚落的地基。當時，「南朝鮮勞動黨濟州黨部」武裝份子在村莊附近槍殺一名警察，搜捕軍隊以為他們躲進村落，即展開集體滅村。全村的人被繩索捆綁，然後用小船載往海上，急駛之下轉彎使村人一一墜海而亡。我不禁聯想起二二八和之後的白色恐怖，多少人被塞入麻袋投棄淡水河、高雄西子灣。人性的殘酷似乎中外皆然。天色已黑，雨勢愈下愈大，老天也感受我們心中為這些亡魂的哀戚嗎?

由美國發動的白色恐怖

大雨中結束半天參訪，朴大哥帶我們回到濟州市內，小巷弄間一家只有四、五張桌子的小餐廳。老闆是個海男（只戴蛙鏡，無其他裝備的潛水漁夫），看來不到六十歲，國字臉上滿面紅光，經介紹才知他已年高七十有三。他自己說，夏天每週下海五天，冬天十天下海三天。他為我們煮了海鮮火鍋，海螺、蝦子、蟹、淡菜和蛤蜊都是他親自捕捉的，新鮮到連薑片都不用放，只放了一、兩顆辣椒，我們讚不絕口，再喝上爽口的濟州島小米酒，風寒盡祛。最後老闆端出一鍋墨綠色的粥，不怎麼雅觀，但吃了一口之後，忍不住就一口接一口地把整鍋吃完。臨走，老闆又送我們這海膽、章魚與海帶熬煮的粥，作為明天的早餐，他說即便冷食也不腥。

海男大哥的潛水範圍不局限於濟州灣，他的足跡遍佈日本、台灣、香港、澳門。據他說，福島地震核電廠幅射外洩後，他己經不去了，台灣墾丁的海底黑漆漆，污染嚴重。香港、澳門鯊魚出沒，相當危險。我開玩笑問他去日本潛水，是否曾遇到日本海女？他一臉正經地告訴我，海女是濟州獨有的國寶，日本統治時期，曾經有一萬七千名海女集體抗議日本人來濟州捕魚，讓人不覺瞠目咋舌，見識濟州海女的強悍。

餐後，朴大哥用一張時間軸的圖表，詳細為我們解說四三事件的經過，我們才瞭解，1947年紀念「三一獨立運動」的遊行開火衝突後，美軍當局特別派遣警察和所謂「西北青年團」——即北韓地主士紳的子弟因金日成實施土地改革而流亡到南韓，一起鎮壓濟州島群眾和當地行政機關的罷工者。隔年，1948年4月3日，原來在日本殖民統治時代的地下黨「南朝鮮勞動黨」，約有二千人武裝奮起和警察、軍隊對抗。5月10日的南韓單方面舉行總統大選，濟州在全南韓二百個選區中有三個選區，但有兩個選區在「南朝鮮勞動黨」及濟州島人民委員會號召下當天去攀登漢拏山，導致投票率未過半而遭無效處置，也得罪了當選的南韓總統李承晚。李承晚於11月17日在濟州宣佈戒嚴，派遣軍隊鎮壓，宣佈全島居民僅能居住於離海岸線五公里之內，漢拏山形同封山，居民不得出入其間，否則被視為遊擊隊，格殺勿論!.

四三事件的背景複雜，1945年由日本返回濟州的韓僑有7萬人。1950年韓戰爆發，又有22萬的難民擁入濟州，為日本投降時人口只有22萬的濟州島，投下不可預知的變數。1948年11月戒嚴令頒佈之後，再度實施日本統治時期的惡法「連坐法」，當軍警或西北青年團到村子搜查時，如果家中男丁不在，即認定是逃亡漢拏山參加遊擊隊，而將全家人逮捕。部分濟州婦女為了保護家人安全，不得不嫁給西北青年團，這和台灣白色恐怖時期，受難人的女眷不得已嫁給監視的特務，其啞然的處境是一樣的。被美軍政府訂為紅色島嶼的濟州島，連坐法實施到1990年才廢止。

抗議美軍興建海軍軍港

3月1日一大早10點，朴大哥和金教授來旅館接我們，直奔漢拏山西南麓位於keunneolgwe的一個岩洞，本來是二戰末期日本軍所挖，當時居民為躲避軍隊搜捕而藏匿在此，約120個大人小孩躲在不到籃球場大小的岩洞內，出外取水時刻意踩在石頭上，不敢踩泥地，以防留下痕跡。這樣躲了20天，最後還是全數被捕殺。

最後，我們驅車前往西南角的一個漁村江汀，開進村子即感覺氣氛詭譎，路旁有神父在做禮拜，每戶人家都掛有標語、黃色的旗幟或是大韓民國的國旗。朴大哥說七年前，韓國政府開始在此蓋海軍基地和官兵宿舍。居民以藍色屋頂和黃色旗幟反對軍港的建設，懸掛大韓民國國旗的則是贊成海軍基地的設立。鄰居之間旗幟鮮明，壁壘分明。據朴大哥說，引領祈福抗爭的神父七年前來自首爾，帶領一群人默默抗爭，希望有一個和平而無飛彈的濟州島。

朴大哥接著領我們去海邊看軍港工程施工，工地旁有鎮暴警察的駐紮，可以想見過去七年中，衝突是無可避免的。回來路上遇到電影工作者梁先生，是個導演兼影評人，因投入這場抗爭入獄一年半，剛出獄不久。金教授力邀他和我們一起午餐。我們在附近一家烤肉店，吃到聞名的濟州豬肉。席間，梁先生介紹了他們的抗爭，同時也知道他們和琉球、台灣的環保團體都有互動。每年由三地輪流主辦活動，希望能在環東亞的這一片海域中建立一個和平乾淨的海洋。據說明年輪到台灣主辦，楊先生希望我們能參加，他很激動的伸出他的手緊握我的手說：「一起來吧!」腦海中浮現了「德不孤，必有鄰」的古諺。

趕往機場的途中，朴大哥語重心長的說，當初建機場時，還挖出不少骸骨，真不知還有多少埋在地下的寃魂？官方承認的統計數字是三萬人，但名單中並沒有當時南勞黨或是人民委員會的成員。金教授後來透露，朴大哥的祖父就是個受難者，他的父親還知道是誰將他祖父帶走的。韓國政府對於受難者家屬，六十歲以上者每年給予貳萬韓元(約值新台幣600元)的補償，聽了讓人感到齒寒與心酸。

沿途我們看到很多牧場，飼養嬌小善跑的蒙古馬。朴大哥說濟州島在十三世紀元朝時期曾被蒙古統治達一百年之久，是蒙古軍的牧馬之地。濟州於三世紀開始有文明紀載，古稱耽羅國，是獨立的王國，受封於高麗，後被朝鮮廢去星主（國王稱謂），設郡派駐官吏。到李朝時代，不時受到日本海賊的侵襲，至今在島上東北角海邊仍然留有當時抵禦倭寇的石牆。1910年日本侵佔朝鮮半島，開始了35年的殖民統治，1945年美軍登陸琉球之後，濟州還有六萬日本駐軍。朴大哥說，如果沒有長崎、廣島的兩顆原子彈，迫使日本天皇無條件投降，濟州將是二次大戰日本軍最後玉碎之地。

1945年日本投降，美軍佔領，無政府狀態下，南北韓分裂，聯合國同意兩韓獨立選舉，濟州爆發了四三事件，接著韓戰爆發，以北緯38度線將南北韓分裂成兩個國家。美軍的長期駐軍，使濟州和琉球一樣，軍民糾紛時有所聞。今天在這島上還要建一個美國海軍基地。上世紀末，中國崛起後，今天濟州最大的外來投資是中國資本。原來是韓國人渡蜜月的勝地，今日則是中國旅遊團響往之地。

飛機上，回想在濟州的廿四小時，恍如隔世。戰後台灣也在同一時間點上，發生了二二八事件，時間點雖巧合，但與四三事件複雜的背景則不可同日而語。同樣被日本殖民統治，但當時台灣人民很清楚，台灣光復是回歸祖國，而不是無政府狀態的美軍佔領。同樣因貪官汙吏，而發生官逼民反的事件，但二二八是偶發事件，四三事件是反對國家分裂的南勞黨與濟州島民，有組織的長期抗爭。同樣有賠償，但是天壤之別。同樣犧牲很多人，以當時不到三十萬人口的濟州犧牲了三萬人。而當時台灣人口六百三十萬，二二八到目前為止，確切死亡人數統計不足一萬人，申請撫恤金的家屬約二千人左右。.

今日美國重返亞洲，面對著中國的崛起，韓國夾在中、美、日之間，濟州成為代罪羔羊，看來勢不可免。不禁讓我想起父親生前說過，台灣人最悲慘的命運就怕淪為列強談判桌上的籌碼，他的原話是說，買豬肉秤頭不足，拿來補的那塊肉就是台灣。然而，比起濟州島民，台灣人何其幸耶？與其怨天尤人，不如為兩岸與東亞的永久和平、人民的福祉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