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文／賀克

吉林省會百待興

我很同意遲子建那段話，她說「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喜歡這種慢條斯理的前行節奏，這樣我能夠更細緻地打量它的風貌」（遲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但初到長春的感受正相反，車站出來黑嚜嚜，到站人潮不停湧出，前方巨寬的路面在施工。不曉得哪兒過街，摸不清方位，只得隨人亂闖，硬搶車。好不容易攔上車，師傅卻打仗似的說「走咧！快上！停下要罰！」

動車廂裡露奶秀？

「唉！警察抓得嚴哪～」師傅嘴裡這麼說，卻轉向奇怪的方位。我以為他欺負外地人，看了地圖才知道，由我上車的街角只能這麼繞。驚魂未甫，此番「東北粗獷」卻讓我想到本日稍早的動車風景。

從天津來，坐的靠窗兒。隔壁小伙就帶了三本小書認真閱讀，我偷瞄，盡是政治人物腥羶八卦。隔走道是一大家子，四、五個位子坐著八、九個大人小孩加嬰兒。後頭顯是兩位出差的白領。

我在鬧烘烘中低頭看書的不適感，是被一大爺打破的。後座聊天突然停，我回望發現換坐一位衣衫色調有些黯淡的先生。原主兒如廁回來，大爺說「你的位呀？我坐會兒成嗎？」白領卻也無所謂，「沒事兒！你坐吧！我坐好幾個小時了」他說。咦？這不正是所謂「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我竟無意間陷入「大陸最美的風景也是人」的情懷裡了。於是兩白領一站一坐繼續聊。

身旁小伙也起身，回來時，大家子妯娌中的一位跟孩子說「去呀，你問大哥哥：大哥哥你是一個人嗎？我姥姥的位子在前面，能不跟你換一換？」酷小伙不等孩子過來便起身說好，僅確認對方的下車站。於是身旁換坐抱著嬰兒的女士。後坐大爺道謝再前行。談天聲漸淡，我在睡中覺得右座搖晃一陣，轉頭望去發現女士在哺乳。

嬰兒臉龐粉嫩，嘖嘖吸吮母親白晰碩大的乳房。好美。我忽然意識到這不正是我們台灣人崇尚的、帶著西方「身體解放」、「權利」意味兒的「公共空間哺母乳」？這母親那樣怡然。竟然西方語言包裝過後的才是真自由？中國的就是粗魯麼？我又忽感害臊。再談那位師傅，帶著東北個性的粗獷，其實大可不載，因為不順他休息的道兒。

日本因素：幾何街道熟悉又陌生

第二天，本想順路看看昨日站前的混亂是怎麼回事？卻被地圖上的大圓環吸引。我本來就知道長春是日本規劃的，與許多台灣都市格式類同，但看地圖反而無感，因幾何構成的道路太乾脆了，例如「人民大街」長度近十一公里，筆直縱貫長春市。

投宿地在「長春大街」與「大經路」交口附近。近「人民廣場」時，只覺視野豁然開朗，竟而發現「人民廣場」有「仁愛圓環」的十四倍大。廣場於日本戰敗、蘇軍進駐時曾改稱史達林廣場，1946年再改中正廣場，1948年10月解放後才有今天的名字；目前正在整修。

後來步行到某些非主要道路的圓環，才因比例，更覺與台北之相似。也才發現我從未想過，因著日本的關係，竟在遙遙北方起著鄉愁。後來在瀋陽也有同感；只不過這幾個北方城市即使在寬闊公共空間如圓環之旁，也尚無台北的建築競高，因此更舒服。

除了殖民佔領的「日本因素」，我們更常忽視，長春起步雖較晚，但由於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長春是以「（偽）滿州國」國都、「新京」的規格來規劃，故完全不是台灣城市的尺度能比。日本於1899年就在台灣發動「市區改正」，拆除城牆、拉直道路，1932年公告「大台北市區計畫」；1932年正是「偽滿」建國年。

解放軍入城時，人口已遽降，但戰前的1944年，長春一佰二十餘萬人口（14萬日本人、軍隊、外僑，和大量流動人口）卻號稱亞洲第一，超越日本東京的城市地區。「新京」因此更有十九世紀拿破崙三世主政下的奧斯曼（Haussmann）「大巴黎計劃」的影子。尤甚，直屬偽滿國務院的「國都建設局」所規劃的「大新京都市計劃」亦參考了同樣據有「奧斯曼精神」的1920年代美國城市規劃，並於1942年即超越美國「華盛頓」自以為豪的「人均綠地比」一倍餘，造成今日「森林城」之稱號。

「偽滿八大部」建築與綠蔭大道

人民廣場就花了許多時間。藉此提醒，比起歷來我曾介紹過的中國城市，長春絕對稱不上「適宜步行」。尺度太大！但從圓環開始就有得看，古典建築「中國人民銀行」是「偽滿中央銀行舊址」，「吉視傳媒長春分公司」則是「偽滿電信電話株式會社舊址」。

想知道更多偽滿建築舊址，可上網查「新京特別市」的資料。然而「偽滿」國務院下轄八個部級行政機構（軍事、司法、經濟、交通、興農、文教、外交和民生等八部）大都位於人民大街西側「新民大街」。新民大街長約一公里半，現為重點保護的「八大部」歷史文化名街。

你可繞著圓環隨便找路，慢慢繞著往西走，也可以坐車到「解放大路」下。人民與解放的路口有公園「牡丹園」，其內「日本神武殿」舊址，是剛修復的黑瓦日式建築。續走，到「文化廣場」即新民大路北端，廣場以北是吉林大學，原是溥儀新帝宮預備用地，因太平洋戰爭爆發沒有蓋完。目前吉林大學朝陽校區「長春地質宮」，與文化廣場，及基於蓋了一半的宮廷主殿、殿前廣場（原「順天廣場」）而完成。

丁字路口的兩側是「偽滿洲國國務院舊址」與「偽滿洲國軍事部舊址」如今一為「吉林大學基礎醫學院」，另為「吉林大學第一醫院」。血腥與爭戰的觸角被改為拯救性命的醫院與教育機構。順道往南的林蔭大道很值得散步體驗，只是未必每位看官都愛看建築。

所以你也可再打車直往新民大街南端「新民廣場（圓環）」，這兒有1988年慶祝長春「和平解放」四十年的「解放紀念碑」與非常漂亮廣大的南湖公園。至此已知長春關鍵字「綠蔭」與「公園」。其實方才「牡丹園」對面就是包覆著「省博物院」、「吉林省展覽館」等文藝設施的「兒童公園」，「新民廣場」往東走，跨越人民大街，則是佔地74公頃的「動植物公園」（大安森林公園為25.8公頃，木柵動物園為165公頃），都適闔家前往。

出租車五加一

長春的日常比天津結束得更早，公共運輸末班也早，又不適合走，就一定需要計程車。台灣同胞恐得適應，長春出租車隨時會停下接客。同理，見著滿街出租車都已有人亦毋須緊張，因為有「拼車（湊車）」的規矩。這是由於長春出租車起跳價「五塊錢」在全國偏低，政府對公共交通的補助又間接壓低了出租車獲利，幾年前經抗議才掙得多收「一塊錢」附加燃油費，且合法地「拼車」。

雖然計程車有一萬五、六千輛，但仍不夠。只要順向拼車，對司機與乘客都有利。照規定，拼車不用支付多的一塊錢，首位乘客亦僅需支付80%車資、第二位付60%。雖然政策規定必須同一地點、時間、路線上車，且需取得首位乘客同意，但這很難（設想你是路邊攔車那第二位）；況實際坐起來照60%的規矩未必對乘客有利，大眾也就隱約形成了「可接受就好」的默契。我因不想再等，便合意讓司機多繞點路。

長春「第一」的前世今生

若在前往「八大部」前就看過長春舊區，你當與我同樣錯亂。我居住的「南關」北部地區，或車站附近的街道，都非常破敗。做為吉林省「省會」，城市硬體顯得不搭調。

這兒有許多想不透。長春有許多「第一」的稱號，在「新京」加持下，1930年代就普及了煤氣、自來水等設施；甚至1939年「大新京都市計畫」即規劃120公里的環城地鐵，加上剛才提到的「亞洲第一城市」，基礎甚厚。做為工業城，長春最重要的產業「中國第一汽車集團公司（一汽）」於1950年代中建成投產，放眼四周，遍佈著1980年代末陸續成立的，不同等級的新區與經濟區，然而市中心本身卻百廢待興。

長期以來，老市區都是舊貌，真正的城市改造是1980年代後才開始。然而，長春人也沒有出現「日本帶給我們現代化與進步」的「台灣式」思維。這當然涉及兩地政權「日本認識」教育之別，就更牽涉各自在世界範圍內的政治經濟位置。然而人民如何曉得歷史？如何有正確的史觀？始終是嚴峻的考驗。

我是沒辦法參訪「一汽」。不過，「日本因素」還是殘留，例如影視廣播等相關產業。1937年偽滿在長春成立滿洲映畫協會（滿映），做為國家宣傳之用，也間接促之奇怪地在戰爭期間成為燈紅酒綠的頹糜世界。「滿映」即解放後的長春電影製片廠，址在新民大街的「小南湖」那兒。

如今長影地位下降，但創辦於1992年的長春電影節仍屬中國「四大電影節」。而5A級重點旅遊區「淨月潭」旁，也有處「長影世紀城」，借鑑美國「好萊塢環球影城」，集電影工業與主題公園於一身，輕軌三號線可到。

街市關門有夜市

靠近「新民廣場」附近有條東西向的「桂林街」，是最有名的夜市街。火車站南邊的「長江路」是非常龐大的步行街，我猜因地理與天候之故，步行街上方加了頂，彷若室內。街內是服飾、小玩意兒之類，外頭也有小吃，但關得早，八點。

「人民廣場」以北的「重慶路」是較為高級的步行街；東段是常見的大陸商圈街景，西側尾端卻是幾家非常昂貴的知名歐洲品牌。

重慶與人民交口附近還有防空洞改成的「人防廣場」，下地下道即見小商家揍成的百貨商場綿延甚長。我第一次發現「人防廣場」是在濟南，有好多個。台灣倒沒有類似「人防廣場」的城市空間體驗，建議無論如何下去看看。

若願意走遠點兒，朋友推薦打車去「創意大街」，是新聚集的酒吧街，但更像餐廳街，因為沒有觀光區的過於喧囂。只是位置在「長春汽車經濟技術開發區」，挺郊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