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薪很多的地方(之二):故鄉已經變成了異國
文/葉芸芸
導遊施先生叮嚀要在花蓮之前的新城站下車,一則為了避開花蓮站的擁擠,另則是要參觀一個蝴蝶生態園。許多報導說搭乘火車從台北往花蓮途中,左邊是美麗的海岸,右邊從宜蘭冬山、蘇澳、東澳、和平一路到花蓮,卻是接連不斷的高度污染環境的水泥廠。為了趕第一班開往花蓮的自強號,天色昏暗就匆匆趕到台北車站,上了車一恍惚又睡回籠覺,一路上的風景也都錯過了。到了太魯閣國家公園所在的新城站,首先進入視線的是一列列運送水泥的專用火車,還有龐然聳立的亞洲水泥廠。先前看了齊柏林空中拍攝的《看見台灣》,太魯閣國家公園正上方沒有頂峰的斷頭山,就是亞洲水泥的採礦場,整座青翠的山脈被掏光了,土地裸露著猙獰的傷口,真是怵目驚心。
意外的是,蝴蝶生態園竟然座落在亞洲水泥廠的員工宿舍園區裡。一位太魯閣族的姑娘等著為我們導覽,講解生態園區裡培育成功的各種罕見的蝴蝶 ─ 黃裳鳳蝶、大白斑蝶、大紅紋鳳蝶,還有螳螂、竹節蟲等各種益蟲。姑娘的國語說得有點生硬,事實只是,我們稱之為國語的語言,並不是她的母語。 一兩百年來,原住民一再重複的語言經驗,總是被迫在學習一種「國語」。日本殖民帝國來了要學日文,中華民國來了又要學中文。如今,自己的母語反而更像是外國的語言了,他們雖然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但是故鄉確實已經變成了異國。
鐵絲網籠罩下的蝴蝶園分明有些陰霾,空氣有點沉重,潮濕的泥土,片片葉上鑲了一層灰,太陽沒有露臉,灰茫茫沒有雲彩的天空。我不假思索地問太魯閣姑娘,水泥廠造成的汙染問題影響他們的生活嗎? 突如其來的提問,姑娘遲疑了一下:「還好,影響不大,要看風向……」是的,風向? 風從海上吹來,吹過水泥廠,遇到海岸山脈而止,塵埃落定在山前還是山後?
台灣的水泥業自日據時代開始,已經發展了近百年,西部礦源枯竭之後,又往東部蘇花海岸發展。亞洲水泥盤踞太魯閣已超過三十年,當年接受少許補償費被迫拋棄土地的原住民,在1996年發起還我土地運動,缺乏政府政策的支援顯然成效不彰,時至今日,亞泥依然在太魯閣國家公園裡繼續開山挖礦。
水泥木材裝上火車裝上船,出口外銷賺外匯,營造一個蝴蝶生態花園,不難推測,具有改善企業形象的企圖,但是掩飾不了生產過程對環境造成的所有創傷,污染的空氣、溪流和受傷的土地,全留下來給當地的居民。思緒難以平靜,我感到忿怒又有點淒涼,太魯閣姑娘的導遊身份,還可能被賦予某種象徵意義, 擔當著曖昧不明的潛在角色?
慕谷慕魚
太魯閣族人(泰雅族) 的祖先很早就從西岸的南投縣春陽山區越過中央山脈,來到奇萊山下木瓜溪流域的河谷走廊,祖先驚嘆這個地方(Maqmegi)的山水秀麗。如今慕谷慕魚歸屬太魯閣國家公園保護地,他們的後人則聚居在木瓜溪下流南北兩岸的銅門和榕樹兩個部落。
進入慕谷慕魚須要申請入山証,雖然施先生已事先辦妥,我們只需在進口的警察局稍做停留檢查証件,但是對於我這個在戒嚴時代長大的人,竟有如時序倒轉。稍後當我從緊靠著路邊停下來的車裡出來,抬頭突然看見河谷山坡地上,有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在風中飄搖,的確像是回到了那個到處是禁令的時代。一張藍色塑膠布覆蓋下極為簡陋的居處,分明是違章建築,環顧四周環境,幾乎可以自給自足的生活機能,清澈的溪流,小菜園,還種有竽頭、木瓜、芭蕉和一群放養的山雞。施先生解釋這裡是原住民祖傳的生活領域,現今屬國家公園保護地,原住民天真,以為插上一面國旗可以保護他們的非法居住。
借助望遠鏡依然只聽得大樹上傳來五色鳥的聲勢,不能看見牠們雀躍的蹤影。慢慢地平心靜氣,眼目聚焦捕捉枝葉晃動的地方,輕巧的五色鳥,終於從隱藏牠的枝葉中露出色彩鮮艷的身影,一見廬山真面目,就能明白牠為何有青枝仔和花和尚這兩個俗名?原來牠全身羽毛翠綠,只有頭部羽毛是五種鮮艷色彩的混雜。在鳥聲聒噪的大樹下停留了很久,聚精會神地尋找五色鳥兒,我也不時望向那一面國旗的下方,期盼能發現人的蹤影。
緊貼著山壁開出來的道路不寬,少數幾個能夠讓兩輛車交會之處都大擺長龍,施先生選擇一段開放的隧道讓我們下車步行,木瓜溪在下面的深淵,沿途岩壁樹叢裡處處鳥聲,極目可見對岸的山茶花,遠近儘是連綿不斷的秀麗山脈,世世代代生活在此世外桃源,太魯閣族人何其幸運,又何其不幸?族人的不幸,始於他們和所謂的「優勢文明」碰觸的時刻,文明的優勢即是優勢的洋槍大砲,殺傷力千百倍於原住民族人的彎刀弓箭,文明的優勢更在於那貪婪的心,放縱地進行掠奪與侵略。
林田山林場
懷舊是旅遊業推銷的一個主題,在已經無木可伐的林場,也是僅有的主題吧?花蓮中央山脈東側的林田山林場曾因伐木業興盛而熱鬧繁榮,極盛時期聚居了幾百戶人家。林場內有公共食堂、員工宿舍、醫務室、福利社、小學、消防隊,還有教堂、寺廟、商店,具備完善生活機能的山城,甚至於有「小九份」之譽。如今卻是個被綠色籠罩的荒城,綠色植物幾乎覆蓋了所有的地面,有一股撫慰人心舒坦思緒的寧靜。
一棟又一棟廢棄了的住宅,人去樓空,門窗緊閉,屋瓦上長滿了青苔,無情之火洗劫過的員工宿舍,只剩下裸露的水泥地基。退役的火車頭,廢棄的五分鐵軌安靜地躺在泥土裡,時間的腳步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停止移動了,不再有運送木材的列車行駛在軌道上。一棟全部用檜木建造的日式住宅,樸素而氣派的場長官邸,雖然已經悠悠百年,木肌細膩紋路均勻的檜木,依然散發著清雅的香氣。
台灣總督的首要任務在於開發殖民地的資源,為殖民母國開拓資本。第五任的佐久間佐馬太也不例外,二千個林業專家被派往全島,進行土地調查,勘察佔有台灣59%面積的森林資源,得到結論:原住民盤據的山地佔台灣原始森林與礦藏資源的大半面積。接下來雷厲風行五年的理蕃政策(1910-1914年),十餘次南北武力征伐,逼迫原住民各族歸順降服。向來最為頑強不馴的東部立霧溪的太魯閣族,在兩萬軍警、機槍大砲甚至於毒氣的軍事暴力下,也只有拱手讓出大片山林,並且退回幾乎是石器時代的生活。
林田山林場是日本殖民政府繼阿里山、八仙山、太平山三大林場之後,1918年在東部開闢的第四大林場。四個林場的選擇,無非因為珍貴的紅檜、扁柏密集生長,以及地勢適合鋪設鐵道運送木材。林田山林場砍伐無數原始林木,直接由花蓮港出海,運回日本供全國各大神社建築之用。1931年,林區北端已砍伐殆盡,1939年為取得戰爭資源再度擴大林場。
二次大戰後,國民政府時代砍伐森林的力道並沒有比日據時期減輕,反而變本加厲更為粗暴,官方與民間的盜伐並肩進行。民間盜伐當數王永慶最著名,這位白手起家的台灣首富,他的傳奇是盜伐林木累積資金,而後轉投資建立石化業王國。當年林木輸出所得外匯培植新產業,扶植台灣經濟走出戰後的蕭條以至繁榮,經濟成長的代價不僅是自然資源濫用殆盡,更給後代留下滿目疤痕嚴重受污染的山林與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