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2015年2月初的北京皮村,19名工人詩人舉辦了一場《我的詩篇:工人詩歌雲端朗誦會》。在朗誦會上,每一位工人都朗誦著自己創作的詩歌。但在這些工人中,有一位缺席者,他就是許立志。2013年9月30日,24歲的工人許立志站在深圳的高樓樓頂,如他自己所寫的詩那般,「想著想著/往前挪了一步」。而在此之前,他在富士康的流水線工作了三年的夜班。大陸詩人沈浩波在微博上發了一條短評,兩極化評論了近期備受大陸輿論關注的兩個詩人:許立志與余秀華(關於余秀華的報導參見本報90期文化版)。沈浩波認為許立志「把苦難寫成了有尊嚴的詩,是個好詩人」,而余秀華則「把苦難煲成了雞湯,不是個好詩人。」沈浩波對余秀華的貶抑,引起了許多反對的聲浪,無形中在網路上形成什麼是好詩的討論。本版以沈浩波對詩人許立志的悼亡文,向台灣的讀者推薦這位年華早逝的工人詩人。
詩人許立志:咽下那枚鐵做的月亮
文/沈浩波(大陸詩人)
《局外人》
許立志
老祖母奄奄一息
僵在床尾
隨時準備死去
爹放出體內咆哮的狼
在飯桌上
把娘撕成肉漿
姐姐縮在牆角
撫摸來自身體裡的
黏稠的紅
我踮起腳尖
趴在窗外窺視這一切
我面無表情
生於1990年,死於2014年,墜樓自殺,享年24歲。這是詩人許立志匆忙倉促的人生簡歷。我不喜歡去分享詩人死後殘忍的追思盛宴,更討厭在詩人生前對他的作品漠不關心,一旦死後就跳出來謬托知己。在許立志生前,我唯讀過他一首詩,名叫《懸疑小說》,結尾突兀的寫到了死亡和墓碑,我誤以為那只是一首構思巧妙的詩歌,沒有再去跟進尋找詩人的更多作品。直到他死亡的消息傳來,微信朋友圈裡,很多人轉發了許立志更多的詩歌,才知道,死亡對他而言,竟是具體得不能再具體,結實得不能再結實。才知道《懸疑小說》結尾的死亡意象,不僅僅是意象,也根本不是突發奇想的修辭,而是確切的人生指向。
每年都有年富力強的詩人病故或自殺的事件發生,我已習慣保持緘默。無論一個詩人是生是死,我都只能用詩歌內在的藝術標準來做出評價,不會因其命運而做出任何放大。我以為,這才是對一個詩人真正的尊重。但到了許立志這裡,我的慣性被強行打破,我有強烈的推薦他的詩,為他寫文章的衝動——因為他的詩歌中已經體現出的過人的才華。他是一個很好的詩人,這與他是否自殺無關。我覺得他比我24歲時寫得好。我在24歲時,也寫出了一些自己覺得很好的詩歌,也期待被詩歌界的前輩認可。我比許立志性格強悍一些,這個罎子不認可我,我就自己硬生生的衝,不管不顧的衝,帶著青春的血勇。可以不被認可,可以不被誇讚,但不可以不存在,我必須讓所有人知道,看到我的詩,無論他們喜歡還是討厭。
但是24歲的許立志,不可能像我那麼幹。他活在社會的最低層,活在殘酷得令人髮指的富士康流水線上,很多個夜晚,都只能站著睡覺。在別無選擇的生存重壓下,他根本沒有機會,沒有時間,沒有心境像我那麼幹,像我那麼在乎在文學史上留下名字。因此他的寫作,發生在生存的些微空隙中,是他在無望人生中發出的呻吟,為自己找到的慰藉,對絕望的反抗和對這世界的控訴。
也正因為如此,他的寫作才更具備真實的力量,每一句詩都像一條血管,裡面有真實的鮮血在流淌。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過這樣的詩歌了,大部分知名詩人,生活都還算優渥,跟「苦難出詩人」這句話沾不上邊,不可能有許立志這般痛切到絕望,非死不能解脫的生存經驗;也有一些詩人,是靠摹寫苦難成名的,但我以為,那是一種販賣苦難的寫作,在那種寫作中,苦難是一種可被操作的文學概念。
苦難和死亡,恰好是兩種最能打動人心的文學主題,許立志的大部分詩歌,都是在寫這兩個主題。但這並非來自世故的,討讀者和文學史歡心的寫作策略,他的生命、心靈,整個兒的都覆蓋在這種無望的生存中:
《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
許立志
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
他們把它叫做螺絲
我咽下這工業的廢水,失業的訂單
那些低於機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離失所
咽下人行天橋,咽下長滿水銹的生活
……
《我就那樣站著入睡》
許立志
……
我不會呐喊,不會反抗
不會控訴,不會埋怨
只默默地承受著疲憊
駐足時光之初
我只盼望每月十號那張灰色的薪資單
賜我以遲到的安慰
為此我必須磨去稜角,磨去語言
拒絕曠工,拒絕病假,拒絕事假
拒絕遲到,拒絕早退
流水線旁我站立如鐵,雙手如飛
多少白天,多少黑夜
我就那樣,站著入睡
「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無法想像詩人是在比喻一顆螺絲。這是一句可以直接進入文學史的比喻,精彩絕倫。許立志打動我的,絕不僅僅是他經歷苦難,寫出苦難,而更是他在寫作這樣的題材時,所流露出的才華。他有與這苦難相匹配的才華,他甚至還有與死亡相匹配的才華:
《遠航》
許立志
我想在淩晨五點的流水線上睡去
我想合上雙眼,不再擔憂熬夜和加班
此行的終點是大海,我是一條船
《我知道會有那麼一天》
許立志
……
那首沒來得及寫完的詩會有人幫我寫完
那本沒來得及讀完的書會有人幫我讀完
那支沒來得及點亮的蠟燭會有人幫我點亮
最後是那抹長年沒拉開的窗簾
幫我拉開,讓陽光進來逗留一會兒
再拉上,然後用釘子死死釘住
整個過程井然有序,莊嚴肅穆
收拾完這一切
人們排隊離開
再幫我把門悄悄帶上
他寫他所經歷的慘痛的人生,他寫死亡。沒有人像他這麼寫,也很難有能力像他這麼寫。既真切、具體、纖毫畢現,又冷靜得仿佛沸騰的鐵水重新變成了一塊鐵。在一首名叫《打工生活》的詩中,有一句我印象特別深刻,「線長說,都是出來打工的,沒人逼你」,「沒人逼你」,這生活是他自己的選擇?這命運是他唯一能承受的命運?這結局是他唯一能做出的反抗?這句詩不是在控訴,但卻比直給的控訴更加疼痛。在他去世後流傳最廣泛的那首《我彌留之際》的最後,許立志寫道,「所有聽說過我的人們啊,不必為我的離開感到驚訝,更不必歎息,或者悲傷,我來時很好,去時,也很好」,我讀到這一句時,想起了顧城的絕唱,也是顧城最好的一首詩——《墓床》。「我來時很好,去時,也很好」,這一句的力量,堪與《墓床》中的那句「我知道永世降臨,並不悲傷」相提並論。
24歲的許立志已經是一個足夠好的詩人,也是足夠重要的詩人。無需考慮他的死亡,也無需考慮他稚嫩的年齡。單憑他寫出的這些詩,就已足夠。
他是個重要的詩人,但請不要在「詩人」前面再加任何定語。他去世後,我看到的最無恥的說法,來自某些以沒文化為榮的媒體。這些媒體將許立志稱為「本有希望成為打工詩人的接班人」。我覺得這種稱呼和評價,已經到了無恥和沒文化的極限了。因為他是一個打工仔,所以非要給他一個「打工詩人」的定語嗎?詩人就是詩人,加上任何社會身份的定語都是對詩人的污蔑。還接班人?接誰的班?在許立志之前,這些媒體已經用「打工詩人」這個稱呼侮辱了一些詩人(當然其中很多為了混世俗的文壇,歡天喜地的接受了「打工詩人」這個稱號,有些甚至恨不得主動給自己貼上這個標籤),絲毫不覺得再侮辱一個有什麼問題。
許立志就是一個詩人,只是一個詩人,是一個好詩人。在這個時代,他在寫痛切入肺腑的詩歌。在很多更專業的詩人看來,許立志的這些詩是依靠苦難敘事而獲得存在價值,因此在藝術上的成就會顯得可疑。但我在讀了許立志足夠多的詩歌作品後,不這麼認為。確實是苦難敘事,死亡抒情,確實是因為題材而更能打動人心,但尤為打動我的,還是許立志在寫作過程中體現出來的寫作才能和天賦。
因此我在這裡推薦這首《局外人》,既不是寫打工主題,也不是死亡抒情。是一首顯得更常規的詩歌,描寫家族和親人,冷靜得近乎殘忍。那句「把娘撕成肉漿」的比喻,和結尾處「我面無表情」,「趴在窗外窺視這一切」的處理方式,看似冷漠實則痛入骨髓。這首詩寫得真狠!能用這麼狠的方式寫,需要足夠的詩歌悟性和才華。
24歲,許立志太年輕,年輕得還沒來得及讓更多人注意到他的寫作,年輕得讓人們不敢對他有更高的藝術評價。「那首沒有寫完的詩會有人幫我寫完」,許立志到最後心中還在記掛著詩歌,他想必也希望有一天能靠詩歌獲得成就和名聲,可惜實在扛不下去了。
他在富士康的流水線上工作到絕望。富士康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血汗工廠,那麼多年輕的生命斷送在它身上。但依然有無數的年輕人,為了生存,撲向它冰冷的流水線。線長說,「沒人逼你」。線長說得不對,若不是沒路可選,為何會選這條死路?
而我們拿在手上,微信、微博、短信刷個不停的蘋果手機,也同樣沾滿了鮮血。我們真該面對這個看起來是文學之外的話題:到底是什麼,在吃掉這些年輕的生命?
許立志詩選
《車間,我的青春在此擱淺》
白熾燈為誰點亮
流水線旁,萬千打工者一字排開
快,再快
站立其中,我聽到線長急切的催促
怪不得誰,既已來到車間
選擇的只能是服從
流動,流動
物料與我的血液一同流動
左手用於白班,右手用於晚班
老繭夜以繼日地成長
啊,車間,我的青春在此擱淺
我眼睜睜看著它在你懷裡
被日夜打磨,衝壓,拋光,成型
最終獲得幾張饑餓的,所謂薪水
我聽到的打工生活略顯疲憊
流經血管,它終於抵達筆端
紮根於紙上
這文字,只有打工者的內心可以閱讀
《開往南方的火車》
置身於城市與農村之間
我體內的血,混同時光的傀儡
山間哀怨的鷓鴣成群飛過
石頭,荒野,它們持有歷史的沉默
火車與鐵軌保持黑色的距離
從北方的冰窟開往南方的工廠
咣噹聲裡,我聽見體內的骨頭
鐵銹一樣生長
在山的那邊,我看見理想掛滿
秋天的枝椏,它在風中搖擺
似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秋風中,一個外鄉人的咳嗽紛紛揚揚
啟明星因此點亮
疼痛的光在珠江三角洲彌漫
廣州,深圳,東莞,佛山……
億萬打工者馱著生活的火車
修建通往新世紀的康莊大道
《省下來》
除了一場初秋的淚雨
能省的,都要省下來
物質要省下來,金錢要省下
絕望要省下來,悲傷要省下來
孤獨要省下來,寂寞要省下來
親情友情愛情通通省下來
把這些通通省下來
用於往後貧窮的生活
明天除了重複什麼都沒有
遠方除了貧窮還是貧窮
所以你沒有理由奢侈,一切都要省下來
皮膚你要省下來,血液你要省下來
細胞你要省下來,骨頭你要省下來
不要說你再沒有可省的東西了
至少你還有你,可以省下來
《月亮從廠區升起》
月亮從廠區升起
撐開了夜幕的傘
你從車間出來,我從安檢門進去
白晚班在此交接
機台的光芒略遜於青春的枯萎
螺絲補上了它內臟的殘缺
倉庫儲滿夜的糧食
留待夜班的我們
以站立勞作的形式把它消滅
多少日子以來
我對生活保有的,那份虔誠的愛
在機台與機台之間,漸次磨損
喪失的睡眠點不亮一盞燈
生命裡的一場大風呼呼刮過
廠區上空的星星搖搖欲墜
我的夢沉睡在凌晨三點的出貨碼頭
天光盡頭
月亮從廠區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