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期】走過動盪的一世紀(下)

葉榮鐘夫人施纖纖紀念專題

組稿/徐秀慧(彰化師範大學國文學系副教授)

月光沁潤-紀念葉施纖纖女士

  •  文/黃琪椿
1976年葉榮鐘與施纖纖

1976年葉榮鐘與施纖纖

打開朱色長方漆盒,盒蓋外銘記著歲月的斑駁,盒蓋裡印著「彰女卒業紀念」字樣,耳邊迴響著「阿嬤老啊,無所謂囉」語重心長的慈祥話語,眼前浮起葉家阿嬤一頭白髮,個子嬌小,但深具知識文化氣質的優雅身影。阿嬤──葉施纖纖女士(1908-2014),最為人熟悉的身分是日據時期社會運動家葉榮鐘的夫人,但阿嬤自身經歷的獨特性亦不亞於葉榮鐘夫人的身分。她畢業於台中州立彰化女子高等學校師範講習科,並擔任公學校教師。不僅是日據時期缺少女子高等教育的台灣所培育出最高學歷的女性,並且在彰化高女就學期間,參加校長前川治帶領的登山隊,成為第一支成功登上玉山的女學生登山隊的一員。婚後在相夫教子生活中,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台灣光復、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與解嚴等重大事件,見證了台灣的百年歷史。

幾年前,因為「書寫日據時期台灣新知識女性生命形貌:施纖纖口述歷史調查研究計畫」與阿嬤結緣,當時已近百歲高齡的阿嬤,依舊耳聰目明,思緒清晰。每隔幾週的一天,於午後陽光與茶香中,聽阿嬤娓娓講述她的生命歷程。

登上玉山的新女性

阿嬤出身鹿港施家,五歲時父親施錦標早逝,與母親陳謙弟弟施維堯一同由大伯施爾錫扶養。伯父施爾錫曾擔任鹿港信用組合長,雖然是傳統士紳,家中大小事都由他決定,但他不墨守傳統,讓家中子弟接受殖民現代教育。在伯父的支持下,阿嬤1926年自彰化女子高等學校畢業,先後任教於鹿港鄉間福興庄內管嶼厝的公學校與鹿港女子公學校。日本統治台灣後,將台灣女子教育納入正式教育體制中,使得1920年代台灣社會開始形成接受公學校、小學校乃至中等教育的「新女性」集團;阿嬤正是台灣最初「新女性」的典型。

彰化高女生涯中,最讓阿嬤難忘的是參加校長前川帶領的登山隊,攀登玉山的經驗。阿嬤回憶,當時就讀四年級的她覺得好玩,徵詢了伯父意見後加入了1924年4月成立彰化高女登山隊。最初有30位學生報名,每日放學後需先在學校操場集合熱身後快跑上八卦山。訓練期間陸陸續續有人退出,最後得以順利登山的僅有13位,阿嬤是其中一位。經過兩三個月的訓練與準備,校長前川治、四年級級主任中村春江、體育教師柴川、裁縫手藝教師長谷川與負責攝影的美術教師鈴木等五人,率領包含阿嬤在內,彭送妹、謝燕兒、楊直、劉阿新、劉聚妹、張如鸞、詹繁、江秩、張玉筠、阮品、王葉、末廣等13人所組成的彰化高女登山隊於1924年7月1日出發攀登玉山。登山行程由水里坑出發,經過東埔、對關、觀高、八通關,攻頂後折返,共九天行程。每天上午七點鐘出發,最遲十二點抵達預定停留住宿的駐在所;7月6日駐紮於八通關準備攻頂。阿嬤說,當天凌晨二、三點登山隊即開始從八通關往玉山山頂出發。這一路上相當辛苦:不但有最讓她害怕的吊橋;也有只容一人行走的獨木橋,由校長前川領路,體操老師柴川次之,女學生們依序走過,最後由老師長谷川與鈴木居後,戰戰兢兢通過獨木橋。最辛苦的,莫過於路途上有一大段是碎石坡面,所有隊員都要手腳並用才能爬得上去。登山隊終於在早上八、九點鐘順利登上玉山山頂。大家都興奮得紛紛將繡有彰化高女與自己姓名的布條綁上山頂的標高三角柱,並舉高雙手,高喊「萬歲!萬歲!萬歲!」,創下日據時期第一支台籍女學生登山隊成功登上玉山的紀錄。阿嬤看著資料中相片,一一指認著一同登山的夥伴,一邊憶苦思甜地回憶登山經過,眼中青春熱切的光芒,不因歲月消散黯淡。

訂婚後開始談戀愛

阿嬤的愛情,與時下男女一樣,有著戀愛的酸甜苦辣;不同的是阿嬤與葉榮鐘談的是「婚約戀愛」。1930年甫從日本學成返台的葉榮鐘,參加恩師施家本女兒的婚禮,宴席上施江東很欣賞葉榮鐘,主動帶著葉榮鐘相片向施爾錫提親。施爾錫早已經聽過葉榮鐘與鹿港知識青年莊遂性、洪炎秋、施玉斗、丁瑞魚等人,在施家本影響下,刊行手抄迴覽刊物《晨鐘》,組成一個文化社群的事蹟,於是同意了婚事。在此之前,阿嬤雖然聽過葉榮鐘與《晨鐘》,但從未見過面。婚事說定,婚約成立後,阿嬤才從相片看到即將與自己共度一生的伴侶──葉榮鐘。問阿嬤對葉榮鐘的第一印象如何?會不會擔心?阿嬤靦腆地笑笑,沒有正面回答;只說:「那時的人父母主婚的比較重要,父母若說這個好,大概沒意見的比有意見的多。有意見的就是心內有別人才會有意見;若無,大概就是父母說的為主。」再問到葉榮鐘是否曾經躲在一旁見過阿嬤時,阿嬤難得俏皮稍稍輕快地說:「まぁ、そういうこともあるでしょう!」(那也是有可能的吧?!)訂婚後,阿嬤和葉榮鐘才開始約會、牽手、忌妒甚至爭吵鬧憋扭,這是當時流行的「婚約戀愛」模式。1931年4月,阿嬤穿著自己縫製的婚紗與葉榮鐘牽手踏上婚姻的道路,這一牽手就是四十多年,直到葉榮鐘過世。

婚後一年,阿嬤於1932年迎來了長女葉蓁蓁,生產時難產,身體虛弱;後又因罹患盲腸炎,錯過了手術治療的時間,住進台中澄清醫院治療了兩個多月時間;只得辭去教職,走入家庭。阿嬤與葉榮鐘的家庭生活是典型「男主外,女主內」的模式。舉凡家庭經濟的維持,如每月薪水的分配、金錢的調度、甚至股票買賣、借貸等;對外事項的執行,如就醫、採買、婚喪喜慶的往來等等都由葉榮鐘負責。反之,家庭內日常事務,如育兒、飲食打掃、節慶祭祀等則在母親陳謙協助下由阿嬤負責。好奇地問阿嬤:會不會偷藏私房錢?阿嬤簡單地說不會也沒有必要。言語間盡是對丈夫與婚姻的信任。這並不意味阿嬤沒有主見,像菟絲花般依賴葉榮鐘;相反的,阿嬤關心葉榮鐘與台中地區文化人的往來,日後當葉榮鐘碰到與蔡培火絕交、歸還林獻堂日記等重大決定時,阿嬤的意見往往起了關鍵性作用。

雖然阿嬤婚後以家庭兒女為生活重心,卻不是只有油米醬醋茶,而是在油米醬醋茶裡參與了歷史。1937戰爭爆發時葉榮鐘等文化人很焦慮,但阿嬤說她沒有「實感」,不過生活確實因戰爭而改變。阿嬤對戰爭最有印象的是物資的不足與空襲。隨葉榮鐘派任工作遷往東京生活時,阿嬤說「那時戰爭中,每項都要配給,米也不夠,肉也不夠,菜也不夠。」一根蘿蔔要切成幾段賣;肉類先給軍人食用,有剩餘才會出現在肉店裡販賣,有錢也很難買得到。因此一度阿嬤和丈夫只好到屠宰場買日本人不吃的內臟類,以補充肉類的不足。遷回台灣後,同樣面對食物問題,連醬油豆腐都按人頭配給,暫住莊遂性家時,她經常要在有限物資內絞盡腦汁準備兩家共八個人的便當。比東京好過一點的是,莊遂性夫人為霧峰吳厝人,經常回霧峰利用鐵罐藏匿帶回鄉下偷宰生病豬隻的豬肉,得以彌補生活物資的不足,生活勉強過下去。戰爭末期阿嬤一家為了躲避空襲,「疏開」到軍功寮生活。阿嬤回憶,當時物資已經極度匱乏了,需到更偏遠鄉下才能偷偷買來私下屠宰著豬肉。有時有好不容易入手了花生,炒熟後放入瓶子裡,一次只能倒出一兩顆來止饞。疏開的生活也相當困難,生活所需用水均需到井邊取水使用,但葉榮鐘是手無缚雞之力的書生,一次挑水跌倒受傷後,只能請人挑水度日。問題是,無論是購買物資或勞力,鄉下農人都不願意接受金錢交易,只願接受棉被、衣服等物品交換。阿嬤說再怎麼不捨得也只能把棉被和衣服一件件換出去了。

由期待轉為失望

戰爭中讓阿嬤難以忘懷的恐怕是空襲中生產的經驗了。1944年阿嬤隨著丈夫遷往台北大龍峒居住,因為靠近松山機場,每天早上八點到中午十二點前須提防轟炸與空襲,已經成為一種生活規律。為了防備空襲,住處的庭院裡挖了個防空壕,裡面準備了水與餅乾等乾糧,以備不時之需。1945年3月阿嬤臨盆當天,空襲警報,只好在家接生,在黑暗與空襲警報中迎接第三個孩子:葉芸芸。因為空襲已經停止輸送一週的電力也在葉芸芸出生後的傍晚恢復電力,因此空襲中出生的葉芸芸小名為「光復」,紀念戰爭中失而復得的光明。空襲依然持續著,產後坐月子中的阿嬤只好抱著剛出生的嬰孩,拎起裝著重要物品的小包袱,跑防空壕躲空襲。物質的匱乏、生產的疼痛、拖著產後虛弱身體抱著嬰孩躲空襲,讓阿嬤隔了近一甲子歲月回想戰爭歲月,仍然沉重地說:「真歹!」

在軍功寮儉腸捏肚(編按:閩南語,即縮衣節食之意)、想方設法生活裡迎接了台灣光復的歷史性大日子。阿嬤說當1945年8月15日從收音機聽到天皇「玉音放送」承認日本敗戰的消息,十分高興;隔天葉榮鐘就很興奮地推板車載運妻兒從疏開地回到台中市區。阿嬤對光復的第一個印象是以往缺乏的物資都出現了,有錢可以買到所需的物資,所以很高興。第二個印象是忙,很熱烈的忙。光復後的葉榮鐘非常忙碌,經常外出也經常帶朋友回家開會。這些朋友多半由疏開地單身回到台中來,所以開會之餘有的拿菜有的拿米,經常到葉家搭伙用餐。阿嬤一天要煮飯給很多人吃,有時一頓午飯要煮上二、三次。因為人多,經常吃完為下餐準備的食物;所以一整天要來回市場買三、四次菜;葉榮鐘也為此賣掉了派克筆與懷錶。雖然是如此的忙碌、家庭開銷也增加;可阿嬤說,光復初的整個月份「都很高興」。

但很快地阿嬤從四萬元台幣折換1元新台幣的物價變動與家中書籍家當被偷得只剩大傢俱而已,察覺知識份子「由期待逐漸轉為失望」的感受。二二八事件發生時,阿嬤正臥病在床,沒有親眼看見「本省人打外省人」的事。但三月後某日,有憲兵帶槍上了刺刀,到家裡來,還將鞋穿到玄關上。家裡只有阿嬤跟孩子在,阿嬤詢問要做什麼?但憲兵不講話,只在日本式房子裡四處找人。因為語言不通,只好靜靜地看著憲兵搜查後離去。阿嬤說起這件事仍然是憤憤不平。事件中許多菁英被捕,葉榮鐘也被列入黑名單;問阿嬤,難道都不擔心嗎?阿嬤說,會,會擔心,但擔心也沒用:因為丈夫堅持自己沒做壞事不願躲避,只能感謝佛祖的保佑。言談中,依然可以感受阿嬤除了為丈夫可能受害一事擔心害怕又力持鎮定的心情之外,還有著對於知識菁英滅絕的惋惜。

雖然丈夫葉榮鐘在二二八中全身而退,也未在白色恐怖時期被拘捕,但白色恐怖仍然深刻地嵌入阿嬤的生活。曾經意氣風發為國為民的夫婿,只能折去翅膀壓抑寫日記的慾望,得體應付單位安全室後,在蘭花架下尋求與現實隔絕的孤寂世界。大兒子與二女兒也在丈夫「放生」催促下,去國離鄉。遠嫁日本的大女兒蓁蓁病倒了,阿嬤想要接女兒回娘家養病,葉榮鐘甚至為女兒在後院經營一園玫瑰花,期望讓臥病的女兒也能看到玫瑰的美。儘管女兒的病情逐漸加重,女婿催促的電報一封比一封急迫,阿嬤和丈夫的出境證始終辦不下來,最終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兒病逝異鄉束手無策。女兒的早逝,讓阿嬤悲傷得病倒了,葉榮鐘為了照顧阿嬤,只能將喪女之痛壓抑在心底。

如月光沁潤般的一生

1978年葉榮鐘逝世,失去牽手四十七年的伴侶,阿嬤如何面對?其實擔心近百歲的阿嬤無法承受,我沒敢當面詢問阿嬤如何看待母親、大女兒、丈夫與小女兒相繼離世,避免勾起她悲傷的記憶。但過去葉榮鐘一手包辦所有對外事務,丈夫逝世後,阿嬤開始學習自己到郵局開戶提款等等對外事務。當時阿嬤每年會到美國兒女處住個幾個月,長子葉光南回憶,在美國的阿嬤,非常有活力,儘管在陌生的異國,阿嬤絲毫不抱怨,盡量改善適應環境,也有著強烈的學習心,學著吃西餐,喝紅酒。1988年9月,高齡八十歲的阿嬤隨著葉芸芸從美國轉赴大陸進行口述歷史採訪,從北京經過蘇杭,到過泉州、漳州、福州,還到了廈門鼓浪嶼,最後再回到北京。喪偶後的阿嬤,並未封閉自我,反而積極探索外面生活,展現獨立的性格。阿嬤說起這段經歷,眼中閃爍著自信與生氣勃勃的光芒。

其實阿嬤一度想移居美國,但因小女兒青青無法取得綠卡以及掛心小兒子蔚南的生活,最後留在台灣。青青是阿嬤的第四個孩子,1948年出生,罹患唐氏症。阿嬤懷孕時身體狀況不佳,剛產下的青青,發育不良,當時醫生診斷罹患了先天性心臟病,善意地告訴阿嬤熬過麻疹,孩子就會健康長大。阿嬤對此深信不疑,從未放棄過手腳遲鈍行動緩慢的青青。在阿嬤的教養下,青青學會掃地、擦地板、洗碗盤、摺衣服等家事,總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像一般人一樣尊嚴地生活。年輕時體弱多病的阿嬤,能活到高壽,或許是需要照顧的青青造就的吧。

青青離開後,因為年紀太大無法搭飛機,只能留在台灣,雖然兒子光南與女兒芸芸輪流從美國回來照顧,多數時候阿嬤單獨帶著外傭在台中過日子,直到最後的兩年小兒子蔚南回來陪伴,她終於能夠沒有牽掛地頤養天年。由於行動不便,阿嬤甚少外出,寫日記、練國畫、寫書法是阿嬤家居主要活動。阿嬤的國畫和書法都是無師自通,這或許受到擅長描花樣的祖母陳霞的影響吧。提到阿嬤的書法,阿嬤笑笑說只是打發時間,但不無低調的得意。每次我們去採訪時,午睡醒來的阿嬤,一身藍色裝扮,白髮有條不紊,拄著枴杖緩緩走到客廳,仔細指揮外傭端上茶水。對於我們的問題,凝神諦聽後,清晰且條理清楚地回答。堅毅、獨立是阿嬤給人的外在形象,但每當問到為難問題時,阿嬤總是說「阿嬤老啊,無所謂囉」,這固然是經歷歲月洗禮,通透人生的話語,但又何嘗不是隱藏著故人逐漸凋零,僅餘自己一人的寂寞喟嘆。只是,這喟嘆,不願造成周遭人們負擔的阿嬤只能盡訴日記之中了。

本文作者(左一)訪問施纖纖女士。

本文作者(左一)訪問施纖纖女士。

回顧阿嬤一生,雖非燦爛奪目,卻也不是樸實無華,毋寧像銀色月光般,靜靜流淌過歷史與歲月,沁潤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