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期】走過動盪的一世紀(上)

葉榮鐘夫人施纖纖紀念專題

作者/葉芸芸

組稿/徐秀慧(彰化師範大學國文學系副教授)

01

葉榮鐘與施纖纖的結婚照(1931年)。

編按:

2014年初,以106歲高齡辭世的施纖纖女士,出生於日本殖民統治之前期,18歲自彰化女中畢業,任職小學教師,可謂台灣第一代智識女性與職業婦女,1931年與鹿港同鄉葉榮鐘結婚。葉榮鐘前半生活躍於日據下政治社會反對運動,日據下唯一漢文報《新民報》的編輯。晚年專注述史之志,著作有葉榮鐘全集12冊,葉榮鐘先生的手稿藏書資料以及具有歷史意義的字畫文物均已捐贈清華大學圖書館典藏。

父親過世那一年(1978)的年初,母親剛剛過了她的七十歲生日。母親的日記是從1980年元旦開始寫的,這一寫寫了三十多年,每天持續的寫,一直寫到她辭世之前半年。

母親不喜歡麻煩別人,到了晚年,九十好幾甚至於過了一百,依然堅持在日常生活上獨立自主,盡可能地不依賴旁人。她總是要求自己過著簡單而有規律的生活,努力要把老年人最不欠缺的時間和最難排解的寂寞安排妥貼。老年的寂寞終究是不可避免的,世界變得如此陌生,所有熟悉的事物已不復存在,曾經偶然在生命旅程中結伴同行的,絕大多數也已經回歸於塵土。初老的我沒能感同身受,不知如何體貼母親的寂寞,母親也從不報怨,相反地,她幾次重複地告訴我她的感恩,最為感謝她的伯父與母親,讓五歲喪父的她還有上學讀書的機會,在她那一代人不能不說是額外的幸運。

母親的房間有兩個小書桌,臨窗的書桌,窗外是綠草地的廣場一角,在母親規律的生活作息中,午睡之後,總是要在這兒坐上一兩個小時,照顧她的印尼姑娘喜蒂,喜歡搬一個小板凳背著窗台坐下來,看著阿嬤慢慢地在硯台上磨墨,臨帖寫字,或是抄寫佛經,或是畫畫竹蘭水仙。做完功課,老人家神情愉快地宣佈,是喝下午茶的時候了。

我猜想母親最歡喜的可能是抄寫佛經吧?她曾經說過抄經宛如修行,磨硯、讀帖、展紙、舉筆的當下,平心靜氣,人世間所有的庸人自擾都煙消雲散了。有一陣子她可以一次寫完心經或是金剛經,每天下午寫一張,很快就堆滿了書桌,一個體貼的年輕朋友幫她數了一百二十張,送到寺院去焚燒送給往生的青妹,讓她滿心歡喜。慢慢地體力逐漸差了,兩百六十多字的心經要分兩次或是三次才能寫完,雖然如此,母親一直不忘當年她和父親的習慣,新曆年初二一定要磨硯開筆,在棉紙上寫幾個短句如《喜得康復自在》、《日日是好日》。

晚上臨睡之前,母親還會在另一個書桌前坐上一會兒,總要在日記本上寫幾行,她才能安心地睡下,就這樣每天持續地寫,一共寫了77本兩百頁的筆記本,平均每年寫兩到三本。其中包括一本獨特的《小鳥的日記》,這是映真和麗娜夫婦送給她一隻小鳥的緣份。打開母親的衣櫃,看見77本日記疊起來的高度,我彷彿聽見母親在耳邊說:能讀書寫字真的是幸福。

母親的日記是以日文書寫的,但是母親並非不懂中文,她只是不會說北京腔的國語。母親的伯父施爾錫是個飽學之士,十四歲就在鹿港私塾任教,所以母親早年在家中是讀過一些詩經古文的,日據下的小學課程也有簡單的漢文。中年碰上光復,父親受長官公署派任台中圖書館編譯組長,主辦各種歷史文化講座,包括一個專為婦女開設的語文班,母親也跟著認真地學習國語文,可惜只有短短一年,即因二二八事變而中斷了。等到孩子們長大離家上學,為了與我們溝通,她更是努力用中文給我們寫信,特別是我和哥哥出國以後。父親和母親在家裡都是用閩南話交談的,並不使用日語,我很少聽到父親和他的朋友使用日語交談,除了少數日本友人或是客家籍的朋友如吳濁流、戴國煇等。母親和她的朋友們則是以日語交談的,她們之間的通信自然也是以日文書寫的,畢竟她們是在日本殖民地教育政策下接受完整教育的一代,就書寫語文而言,日文才是能夠運用自如的母語吧。

據說母親的日文書寫古典文雅,遺憾的是,我和兄弟三個人都無法閱讀她的日記。戰前出生的哥哥雖然受過日本體制教育,但是光復那年他才就讀小學二年級,我曾經選修了兩年的日文,但因長年生活在美國,沒有機會使用也都遺忘了。弟弟看電影學的日語雖然說得流利,閱讀上卻是文盲。

到了晚年,母親給我寫信也改用日文,雖然她知道我的日文閱讀能力極為有限。可能年歲大了以後使用第二語言的能力逐漸退化了,也許,母親因此無法用中文擔負記載內心私密感受的書寫?或者,使用日文書寫日記不一定是偶然的選擇,而是有意識的安排?畢竟日記是跟自己的對話,母親可能祈望與一隻小鳥對話,「……寂寞的事情、悲哀的事情、不能告訴別人的事情,小鳥會傾聽 ……」,但卻不希望子女們閱讀她的寂寞與悲傷?

同樣的遺憾延續著,我家兩個兒子都在美國出生成長受教育,這不是他們的選擇,而是因為他們流浪的父母正好落腳在美國,他們的中文能力僅止於簡單的日常談話,自然是沒有能力閱讀我的中文書寫的。母親與我兩代之間,語文的斷裂源自台灣受日本殖民統治的經驗,兒子與我的語文斷裂不因戰亂,卻也是因為離散遷徙,隨著自我選擇的流放而來。我和上、下兩代人之間關於語言問題的故事,固然有些令人傷感,糾結在征服與被征服的人類歷史裡,這是過去的印記,未來也沒有不再發生的許諾。

母親在2014年1月15日清晨辭世,那一天距離她的106歲生日只有一個月。1908年出生的母親,前半生經歷了日本殖民帝國統治、兩次世界大戰、國民黨的白色恐怖統治,晚年她有機會以一張選票驕傲地否決國民黨的繼續執政,她也和眾多台灣人有相似的心願,曾經對本土的反對黨寄予厚望,因而經歷了再一次幻滅。

陪伴的日子,喜歡聆聽母親描繪述說她的童年,記憶似乎從來不曾老去,不見天日的鹿港老街,加蓋街頂上的另一種生活景觀,晨間井邊汲水的鄰里,黃昏後忙著清理煤油燈的夥計,晚間燈火明亮的店舖,年節喜慶的習俗,繁文縟節的傳統。母親走過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紀,她見證了自來水、電燈、電話、電視,火車、汽車,飛機的一一出現,經驗新事物所帶來的變動與沖擊,而今資訊如山洪暴發的網路時代,已經不是母親可能理解與負荷的。曾經多少歲月,望眼欲穿,在等待子女越洋來信中渡過的母親,第一次在網路上(Skype) 與曾孫女兒見面的經驗,讓她開懷感嘆地說:沒想到意外地多活了這些年,還真看了不少新事物呢。

母親雖然渴望我們的陪伴與照顧,卻也心疼我們遠道奔波的辛苦,每一次我們坐上飛機,她的心也就懸浮在空中,直等到我們安全抵達的訊息才能放下。朋友們或是羨慕我在還曆之年還能夠承歡膝下,或是同情我長年來在紐約和台中之間奔波的辛苦,對我而言,長久以來有一個母親的家在遠方,隨時歡迎我回去,我不知道人世間還有什麼更為甜蜜美好?

四十多年前,父親以一種放生的心情,催促我離開故鄉,根源是他對集權恐怖政治的深惡痛絕,致於放生之後連根拔起的離散,生活在兩種文化的邊緣的真相,當年的父親和我都還沒有能力想像的吧?晚近十多年來,我需要頻繁地返回台灣照顧年邁的母親,此時距我離開台灣移居北美已將近三十年之久,台灣固然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故鄉,我也不再是當年那個走路時腳跟不著地的年輕人。我知道自己必須放下過客的心態,學習了解故鄉的新事物,努力融入平常百姓人家的日常生活,也因而能夠重新拾回對故鄉的那一份歸屬感。

母親也許沒有意識到?她的長壽的確對我意義非凡,我相信她是為了給長年飄泊大洋中的我提供一個心靈上的歸宿,是為了被時代放生的我,重新跟母親的土地建立一種連結。如今隨同母親辭世,我的歸屬感得而復失,讓我頓感失落,宛如孤兒,無法適應再次迎面而來的空無。不過,正如一位年輕朋友提醒我的,畢竟這幾年下來,我已經跟這塊土地重新建立了許多人事物與情感的連結,這些情感並不會隨著母親的離世而消散,這是母親遺留給我的最大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