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期】媽媽的晚年

葉榮鐘夫人施纖纖紀念專題

葉蔚南

纖纖

施纖纖 (1908-2014)。

媽媽到這個月15日逝世滿一年,習俗是對年,兄姐從美國回來,我們希望用一個簡單的儀式表達我們的追思。因為她在生的每一天都担心,麻煩他人太多(包括她的子孫)。

當我們準備幫她過106歲生日的前兩週,她安祥的於睡中走了。

雖然我們都有心理準備,但是不捨是難免的。不知是那個長輩說的,連早餐都沒吃就走,是希望留給子孫。

去年元月15日的清晨4點多,她和家兄談到快6點。因家兄回來半個月,是晨9點的飛機要返美,所以,他必須搭車趕赴桃園了。她和家兄告別後,回頭又睡了。

就在睡中安祥的走了。

因為姐姐10天前才返美,所以她想看的人,想交待的事都己完成。在過去的兩年中,無論遠在美國或中國的曾孫們都陸續回來探望她。讓她沒有牽掛。

媽媽是生於公元1908年,鹿港的昆圃。它是一家專賣日本雜貨頗具規模的店舖,外伯祖父當家。外公主事,可是不幸的事發生於她5歲時,外公就因肺結核過世,舅舅2歲,外婆帶著兩個幼兒生活在一個很傳統的大家庭中。有一天陪她吃晚餐,她告訴我下面的故事。她公學校畢業,在晚飯的桌上,伯祖父問她:「纖矣!彰化女中在招生,現在可以通勤(搭五分車由鹿港到彰化上學),妳有參加嗎?」媽媽回說:「阿姆說等明年珍姐(伯祖父的女兒),第三高女畢業,才要讓我去考。」伯祖父想了一下,回答她說:「妳去試一下嘛!」她說她當下把碗筷放下,飛奔出去找她公學校的老師要報名表參加招生考試。結果她考上了,也展開了她人生新的一頁。

她告訴我她通勤半學期,伯祖母說每天要準備便當,太麻煩了,妳去住校吧!也因為住校,她告訴我舍監教她很多的事情,也養成了她日後規律的生活。

伯祖父的一句話,讓一個很認命的小女孩因為舍監的教化,而能知道唯有自我的要求才能面對所有的挑戰。父親於1978年去逝,36年來,她是如何面對這所有的困難而能生存下來,除了堅忍不拔的自律外,她對那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知道珍惜,惜福。所以,她一輩子堅守著信念,不要麻煩人家。即使是她的子孫。

陪在她身邊的最後兩年,除了每天三餐之外,看著她每天的生活起居。她就是那麼的井然有序,不徐不疾,把她每天該作的事,一件一件地完成。吃完早餐她會回房小睡一會,等我買菜回來,她又坐在餐桌上的位置檢視著每一樣買回來的東西。今天的赤鯮很新鮮,晚上清蒸來吃。這蓮藕要做涼拌來吃,午餐要吃什麼?我回說有肉燥可以吃米粉。吃過午餐,她會午睡到三點,起床後,就會要印傭拿茶壺來泡茶,吃下午茶。喝完茶她會要印傭推她到客廳,看看她養的東洋蘭,否則她會回房寫她的毛筆字。她抄寫了幾百張的心經。

晚餐時,她會每樣東西都挾來一試,這蓮藕川燙不夠,起鍋沒泡冰水,我舌頭伸好長,連我少一道工續,她都吃得出來。餐後,她會等印傭吃過飯,她要上香祭拜觀世音普薩,祭拜祖先靈位,這是早晚必做的。回房後,她開始寫她的日記。她還有一本小小的支出簿,記下今天要印傭去樓下買養樂多,花了50元。

還不睏的話,她會看一下時事新聞。有時侯,她問我一些時事的問題,我很訝異的,她的消息來源,原來除了台灣新聞外,還有日本NHK的管道。

她時常說的一句話「一輩子都在學『國語』」。母語是閩南話,上學就要學「國語」(日本話)。台灣光復了,她也很認真的參加婦女會的國語研習,開始學習普通話。

一個跨越日據,國民黨統冶,歷經解嚴,李登輝,到陳水扁下台的她,她所看到的已經超出她能理解的。她有她的本土意識,可是她活到105歲,對於周遭的事情,她並沒有關了門,仍然充滿了熱情。所以當她看到這些亂象的那種失望,失落,無奈。有時她會自嘲的說:「你爸還好早早升天了」。

她很珍惜每一個緣份,她說她很感恩每天都在結交新的朋友。因為她的舊友都己經走了,而新的朋友都是她的兒女,甚至孫子的朋友,包括「小鳥日記」也是經由芸姐的介紹而結識了陳映真先生,日記中透露著她對陳映真先生的敬重。也充份印證了她能接受來自任何方面的訊息,而不是依賴電視給她的。當然其中有很多新生代的研究者們像秀慧,琪椿,書琴,也因為來訪問媽媽,做口述歷史而結為好友。我的好友清家,偶爾由新社下山,帶來自己種的玉米,高麗菜。每每都會很開心,留他吃飯,席中聊得起勁,欲罷不能,担心她太累而要提醒她該休息了,又怕她掃興。雖然她受的是日本教育,但是在父親走了之後,她知道要如何調整她自己來迎接新的生活,排遣她的寂莫與孤獨。這和絕大部份受過日本教育而至今還在懷念日本人的恩澤,是絕然不能同日而語。

她一直感念她在彰女的舍監,教育她有規律的生活。但是,我相信除此之外,是她自我的要求,知道惜福,珍惜她擁有的福份得來不易。日本教育給了她很嚴謹自律的一生。更重要的是,常懷感恩的精神,使她能從一個認命的小女孩成為一個惜福者。在她逝世一週年的日子,想起她珍惜著每一個福份的那份執著,將永遠長留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