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施善繼
2014•11•06 魔幻省
吾人寄聚的此一方土地,從前在某個時期,曾經矇矇矓矓的宣揚自美什麼主義,什麼主義含含糊糊含糊不清,什麼主義的魔幻省,魔幻省後來被有心人誤導讀成模範省,模範通俗的理解即先進的榜樣,模範省若訴諸先驗論者,他們會不假思索脫口,「烏托邦」,烏托的邦,烏托邦不一定是理想國,不是理想的國,因為此地非國,理想之妄。
模範省是在1950中期海峽此岸,驅除魔幻省的巨大駭人的政治撲殺工程之後慢慢完備型塑而成,模範省是加害者彈冠相慶模範的省,魔幻省則是被害者無語問天魔幻的省。
埃斯庫羅斯寫過一部已經散佚的悲劇《尼俄柏》,劇中有兩句詩,蘇格拉底在《理想國》的對話裏把它背了出來:
神要想把一家人滅絕,
先在那人家種下禍根。 (朱光潛譯)
前不久剛剛魂歸離恨天的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1967年發表的《百年孤獨》,給他帶來世界性的聲譽。這個故事敘述一個家族七代人的興衰嬗遞,七代人經歷的一百年,作家自承即描繪了一整部拉丁美洲的歷史。
拉美式的孤獨北從北美洲南端的墨西哥起點,掠過加勒比海,縱向穿越邦巴斯草原,抵達阿根廷外海的合恩角,孤獨何止百年,孤獨已漫漶了五百多年,只要開口講西班牙語或開口講葡萄牙語,拉美人便準備開始孤獨。聶魯達在他的史詩《漫歌》的開首《亞美利加洲的愛(1400)》第一節:
在禮服和假髮來到這裡之前,
只有大河,滔滔滾滾的大河;
只有山岭,其實兀的起伏之中,
飛鷹或積雪彷彿一動不動:
只有濕氣和密林,尚未有名字的
雷鳴,以及星空下的邦巴斯草原。 (王央樂譯)
反身追索魔幻省的孤獨。當代左翼前輩林書陽先生,關押在火燒島34年7個月,與他一齊繫獄的加總超過三百年,同案另三人早經槍決於馬場町,光一個「麻豆案」就算不準多少孤獨。整個1950年代遭構陷於縲紲,幾個千年幾個萬年,千千萬萬年的孤獨,魔幻省應有檔案,模範省也知之甚詳。
2014•10•20 「獎」的漣漪
「文學獎與文學生態」這個詞組裡,「文學獎」與「文學生態」的兩個概念,乍看之下彷彿殊分,實際上它們牽制溫存,始終保持在若即若離的自然狀態,人們似乎感覺不出它們如膠似漆如影隨形,「文學獎」滋生自「文學生態」,而「文學生態」支配著「文學獎」,舉目而望莫皆如是。
兩岸四地各自設有種類不一的文學獎項,意欲借助有形的物質力量,激發、砥礪源源不斷的文學創作,獲取文學之眼裁剪的果實,釀成社會意識形態的某些結晶。文學獎的機制形形色色,多種內在外在的因素混雜,因此「文學獎」與「文學生態」存在於彼此纏絞相互交錯隨機滲透息息相關密不可分的境域,兩者間環扣着須臾難離之情。「文學生態」的時空涵容龐大寬泛,生活經驗的實際與想像制約着作者,而「文學獎」要求作品提供創作者的閱歷,以之編入社會的脈絡肌理,使之成為共同輻輳的織體。
港、澳、內地三邊敘獎的情形,前二地比較陌生,內地也僅略有所聞,藏族作家阿來的獲獎長篇小說《塵埃落定》便是從網路上讀到,王安憶的獲獎長篇小說《長恨歌》,台灣出版了繁體字版,今年的上半年,台北的「人間出版社」出版了《魯迅文學獎作品選(五卷)》。算是比較具體但小規模的識見了內地敘獎的小小景況。
下舉二例,係個人參加徵文的記錄,以這兩次個人的實際案例,略述文學獎與個人曾經的過從,這些陳年往事雖已時過境遷,但隨身而在的遺跡,尚未到完全廢棄的餘地。而所謂的「文學生態」絕非孤立的某種狀態,它是構成社會網絡的組成部分,文學獎與文學生態緊密聯結浮游深潛。個案的重述,也許可以作為微觀歷史一點小小的補充。
兩岸分斷後,台灣的新詩發展隨着南移政權的政經形勢,風風雨雨走過三十年。台灣被他者與自己齊心合力武裝成了「反共堡壘」,五四以降至四零年代的文學根源自此斷裂,承傳失據。
1979年,當時的「中國時報」,在編輯人高信疆先生的籌劃下,舉辦了「敘事詩」的徵文,高先生在台灣是一位非常有文化理想創意的思考行動者,「敘事詩」不言而喻,要求以敘事的形式鋪陳出詩的篇章,高先生的這一份創想,了解台灣當代新詩發展史的人,都能會意高先生想藉這個活動,多多少少扭轉台灣新詩那一個時期,嚴重脫離現實逃避現實的邪氣歪風。
彼時個人也正處於寫作的隘口徑自尋索。增強詩的敘事性,並不意味詩質與詩素蘊含的減弱,正好相反,敘事詩要求敘事與詩的齊觀等量,必須符合時報文學獎的宗旨,「反應社會現實」。
牽著我家學齡兒童的小男生,上國民小學的全景,終於寫成了一首233行的詩,題為《小耕入學》,這首詩是1977年另一首109行寫我家小女嬰《小耘周歲》的姐妹之作,後面這一首在1980年代曾經編入國民中學的國文教科書。
《小耕入學》上了榜單,公刊在「中國時報」的副刊「人間」版上。決審的意見中有一位認為這首詩「可作小學讀本」,另一位則謂「……小耕入學這篇,把愛國之心明顯地推至中國大陸的邊境:蒙古、西藏、帕米爾………這是它在一種更恢闊國家意識上予人的激勵。」
眾所周知而且有目共睹,台灣地區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伊始,揭開本土化運動,瀰漫氤氳覆蓋全島,迄今悠悠三十五載。
《小耕入學》發表十八年後的1997年5月《彰化縣文學發展史》出版,我的籍貫隸屬彰化,自然納入該書的一個小小組成部分。該書的編撰者在書中稱,《小耕入學》一詩「可以說是莽撞地插入要孩子感時憂國的國族至上論」,「中段的詩句中有著悲涼卻是踏空的美感」,以及其他檢驗清算性的評語。
一首參加徵文的詩作,可能因為與「獎」攀上了關係,在獨特的台灣歷史現實的語境裡,被話語的掌權者按照自行嚴格規定的意識形態說三道四,編著者讓他們的文字印進書裡,成為史料,他們領完稿費走人若無其事。這難道不是活生生的與「文學獎」相關的「文學生態」?更何況這種「文學生態」黏著在「政治生態」如膠似漆。附帶一提,那一首109行的《小耘周歲》,數年後編譯館把它從教科書拆下,那一首詩與「文學獎」無關,聽聞彷彿是與「政治正確」有關。「政治正確」在特定時空明確的現實裡,善為利用什麽事都無往不利。
我的第二個案例發生在2004年的9月間。
我準備在重讀台灣小說家陳映真先生的一系列小說之後,逐次寫下讀後感之類的札記,形式隨機,同時記誌我們之間悠長的友情。這種方法的寫作純屬私誼的領域,從來也沒有思及發表與否,設若稿子投寄出去,等待的結果可能以退件告終,寫作這種行為到底為人還是為己,因人設事存乎一心,職業寫手與業餘寫手各行其道。
陳映真1993年寫過一篇「後街」,扼要概述了他的創作歷程。他在最末第8段的第1節這樣寫「從二十幾歲開始寫作以迄於今,他的思想和創作,從來都處在被禁止、被歧視和鎮壓的地位。……………在這新的情勢中,和他二十幾歲的時代一樣,他的思維和創作,在一定意義上,一直是被支配的意識形態霸權專政的對象。」等語。
因此寫與陳映真有關的各式文章自行投稿,被接受的可能性非常非常的微小,基本上他們總認定你們同夥,退稿作業對編輯而言便當理所當然。台灣雖於1987年年中,解除了長達40年的軍事戒嚴,但餘緒仍在氛圍猶存。也不過是一篇兩千字,陳映真小說的讀後札記,起筆當頭不曾想過寫竣之後如何處理,稿子寫成了便一直擱置案頭。
札記《我的陽台》簡約抒寫陳映真小說《我的弟弟康雄》讀後對小說家的敬慕,它不是單一的讀書報告,兼且揉入鄰居親近,手足兄弟,鄉故之誼與烏托邦憧憬,以及對他的健康的牽繫。兩千字的文稿僥倖上了徵文的榜單,在媒體公佈的決審紀要中,有兩位委員表示「不諱言文中圍繞陳映真小說有加分作用」,看來,評審委員的評審狀態也頗為蹊蹺而玄妙有趣,評審永遠也不會知曉我為何「圍繞陳映真」,僅僅為了給我的文章加分?當然他們永遠用不著知曉究竟。
「文學獎」與「文學生態」的犬牙交錯利弊共生大致如此,它們相互依存,彼此支撐無虞潰散,物質、意識形態、人際關係,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織就了上層建築的一大片茂密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