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暉(北京清華大學教授)
編按: 9月14日,藍博洲以張志忠、季澐夫婦為主角,描述日據以來懷有理想的台共黨人群像而折射出近代中國歷史的一段縮影的簡體中文版《台共黨人的悲歌》,在北京台灣會館舉行題為「尋找失落的臺灣歷史記憶」的新書發佈會。會議由在京客座講學的呂正惠教授主持,季澐的在京親屬,臺胞張克輝、陳炳基、吳國楨暨中國人民抗戰紀念館副館長李宗遠、中國作家協會港澳台負責人劉憲平,以及前地下黨人家屬徐博東、著名學者清華大學汪暉教授等人致辭並發言。本報特摘取澎湃新聞刊發的汪暉先生發言,以饗讀者。
首先,我祝賀藍博洲先生的《台共黨人的悲歌》在中國大陸出版。幾個月前,藍博洲先生和我的朋友讓我來寫一個序言,我其實是非常惶恐的,因為臺灣去過多次,但是談不上理解。因為從甲午戰爭到兩岸分治的格局形成,兩個大的中間有日據時期,發生太多的事情了,不僅在臺灣,在中國大陸,不僅是在這個區域,而且在全世界的範圍內。所以怎麼去把握這段歷史?我覺得是並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所以,我讀藍博洲先生這本書的時候十分感動。
第一個感動,是感動於當年的革命者,這樣獻出自己的性命,為了民族的解放完全忘了自己。這種精神,在今天,實在地說,不是那麼容易理解的。我們可以敬佩,但是你要理解:為什麼那麼多人願意這樣做。他們身上的精神,我們應當禮贊,但是真正想進入他們的思想世界、精神世界、鬥爭生活,既要有信念還要有政治上的瞭解。這樣的過程,不是今天的人容易接近和理解的。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學習過程。
第二個感動,是感動於藍博洲先生,從他早期的寫作開始,前後將近30年了,一直在努力發掘這樣的歷史。我自己在序言裡面也說過,他似乎用他的寫作把自己嵌入到這個歷史的現實裡頭,他身上有一個使命感,要連接起先輩的鬥爭和今天這個時代。這當然不止藍博洲一個人,他們所做的貢獻令人欽佩。由於時代發生重大的變化,就特別需要有人,不僅是敘述,而且是身體力行地讓你感覺到這個歷史沒有中斷。歷史沒有中斷就還能生長出新的東西來,如果中斷了再去接,這是非常困難的。由於臺灣的特殊的歷史命運,連接傳統的努力,是在異常艱難的條件下發生的,所以我非常非常欽佩。
第三,我讀完他的這本書和其他著作,有很多感慨。我自己做一點思想史、文學史方面的研究,深知要理解二十世紀的中國,實在是一個非常難的事情。我們如果看過去二三十年中國的歷史研究,會發現研究十九世紀,或者更前,大家的興趣很大,但是到二十世紀的歷史,尤其是跟革命相關的歷史,其實是非常難的,不僅是史實方面的問題,而且是逐漸失去了對這個歷史時代的脈絡、氣質和精神的把握,這個動力越來越稀薄。歷史發生變化了,今天兩岸關係也發生變化了,因為統一的問題,統獨的鬥爭,敵我的關係,從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產生出來的變化的敵我關係到今天又發生了很深刻的變化。所以在這樣變化的條件下,怎麼理解這個歷史傳統?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對中國大陸年輕一代來說,要理解猶為困難。我們怎麼發掘和理解二十世紀的中國革命,和這個時代發生的所有為民族解放、社會解放所發生的鬥爭,這幾代人的命運?從臺灣的角度,我覺得藍博洲先生的工作給了大陸人理解二十世紀中國一個契機,一個重新從特殊角度去看待我們自己經歷過的歷史角度。
今天,我們對整個二十世紀中國革命,對於社會主義,對於毛澤東的爭論都是巨大的。我們知道過去這些年,在大陸流行文化中,“民國熱”非常盛行,在這樣的語境來閱讀藍博洲的作品,我希望他能夠給我們一些震動,讓我們重新進入到歷史裡面,去理解二十世紀中國,乃至理解我們的生存狀態。過去,我們老師一輩的都早已經提出“告別革命”這種說法了。告別革命,一定意義上是一個歷史的狀況,因為在今天不太可能再回到二十世紀的革命方式,大概也不大會有人這樣去想問題。但是這樣的一個歷史時代不等同於對革命歷史和自己的歷史傳統的否定,如果把這個歷史傳統否定了,我們現在的中國認同,我們作為現代中國人的基本價值源泉和歷史的地基都會被動搖,這是今天中國社會面臨的非常巨大的問題。
更不要說,我們的雙戰構造,也就是內戰、冷戰的構造,在今天並沒有完全消失,在很大程度上還會存在,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會重新鞏固。這個危險是存在的。就在這樣的意義上,發掘這一段歷史,不但是對先烈的一個紀念和致敬,對於我們重新思考到底如何在完全不同的條件下突破雙戰構造的方式的可能性,這對我們來講也是很大的一個啟迪。我也特別希望中國大陸的年輕一代來開展這方面的研究。
最後順便說幾句,在中國大陸的歷史敘述裡面,臺灣的現代史,臺灣的文學,可以說是被作為一個獨特的門類研究。比如我們教現代中國文學,或者教現代中國思想,並未將臺灣內置於其中敘述,它實際上是中斷的。也就是說,當我們敘述現代中國史、現代中國思想史或現代中國文學史的時候,臺灣問題是放在另外一個方向,由一些特殊的專家研究;它不是在我們的基本教科書或者是我們教學的基礎框架裡面。這個狀況必須改變。如果不改變,就等同於我們的知識服從於雙戰構造。我們如果不能找到一個方式來突破冷戰和內戰給我們造成的隔絕,在思想上、知識上、情感上作出突破,那我覺得對年輕一代人而言,這個機會更失去了。因為日常生活的實際的確是存在這些狀況的。在今天,需要有一點緊迫感,在中國大陸需要有這個緊迫感。我知道很多臺灣的朋友有這個緊迫感,但是在中國大陸有緊迫感的人很少。我實話實說,沒有這樣的緊迫感,是對於問題缺少一個尖銳的意識。所以,我很高興藍博洲這本書能夠在大陸出版,我也希望這本書的出版能夠帶動更多臺灣朋友的著作在大陸出版,給我們一個機會,也使得大陸的學者和寫作人能夠跟上,把這些工作重新接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