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43期】「匪諜」的女兒

橫越一甲子的兩岸三地尋親故事 (一)

孟祥

黃賢忠先生遭刑前所作的絕命詩(網路圖片)

 2012年8月5日,時令正值農民曆所載的季夏荔月。位處亞熱帶氣候區的台北盆地,一如常年地活像火爐那般炎熱、暑溽難耐。
而就在這麼一個平凡不過的星期天下午,一通彷如穿越時空60年的電話,打到了小楊位於台北中和的家中。電話那頭輾轉從彼岸大陸捎來的信息讓她訝然地怎麼也不敢輕易相信。

這通來自白色恐怖政治受難人團體「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的電話,告訴了小楊,有關他身世中的未解之謎──一個他從未回到過的「故鄉」,以及彼此尋訪數十年無所獲的哥哥,終於在多年的苦尋下,輾轉託人從廣東、香港一路找到了位在台灣台北近郊六張犁的1950年代白色恐怖政治受難人墳塚。

而在此前,小楊方才從台灣檔案管理局押禁塵封了超過六十年的「白色恐怖」檔案中,取回了關於父親的親筆遺書,知道了關於那位和自己流著相同血液的父親,與家鄉的些許樣貌。

我們怎麼理解這段橫越海峽一甲子的兩岸三地尋親故事?無論如何得從小楊的身世開始說起。

通往歷史現場的長廊

「在我的腦海中,一直有個場景,它時不時地就會出現。那是一條長長的走廊……。」

小楊用帶著客家鄉音的腔調回憶著,「我一直想不起來何時到過那裡,後來我才知道,那條長廊是我還不懂事的時候住過幾年的孤兒院,也就是現在位在台北中和的大同育幼院的前身。」小楊側著臉,回憶著那段「成為孤兒」的過往。

問題是,小楊為何成為孤兒?

訪談間,隨著小楊關於自己身世的述說與回憶,讓我們從2012年的當下,直接地被拉進了那條充滿迷霧而看不到盡頭的歷史長廊。
 
小楊

1951年9月22日,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今天的青島東路)編號36的押房內,傳來一陣女嬰嘹亮的啼哭聲,為四周圍死寂一片的空氣,注入了一股難得的新生。

女嬰的母親叫做楊環,桃園龍潭人,平鎮宋屋國校(今天的宋屋國小)教員。
7月24日,以涉「匪諜叛亂案件」的理由,與時任中壢義民中學國文科教員的丈夫黃賢忠同時在中壢被捕。被捕時,22歲的楊環已懷有八個月的身孕。

小楊說,「母親在押房中產下了我,而父親當時也遭到關押,我的名字取雙親的姓,就叫黃楊。」黃賢忠與楊環將新生的女兒取名做黃楊,同時寄望他一出生就這樣乖舛的生命,雖像「黃楊厄閏」那般難長,卻能如黃楊樹那樣堅硬、卓絕地好好活著。

然而,新生的喜悅終究沒有維持太久。「義民中學案」在警憲特務大規模的圍捕後,就在黃楊的新生不久,有了急轉直下的發展。

根據李敖出版社《安全局機密文件》(下冊)254頁安全局官方文件所稱,「姚錦係中壢鎮私立義民中學教導主任,……曾先後吸收黃賢忠、徐代錫、樊志育、丁潔塵、楊環、夏(麥)錦裳、詹榮春、呂阿乾、徐代德、范榮枝、劉鄹昱等參加匪黨、並領導與教育。經常利用教學時間,向一般學生宣傳匪黨思想。」就這樣,黃楊的母親楊環,以「參加叛亂之組織」處以徒刑五年;父親黃賢忠,因「意圖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遭處死刑。

1952年6月18日,黃賢忠先生被帶往新店溪畔的馬場町刑場,在劊子手的槍口下結束了32歲的年輕生命。屍身被草草掩埋。至於未滿週歲的小楊,就在父親亡後不久,便從母親楊環的懷抱中被帶往孤兒院,終於成為了沒有父母的孤兒,一直要到母親出獄後,才得以團聚。從此,母親決口不提他的生父,直到小楊上了國中後,他才終於知道父親遭到刑死。

「父親難道確如課本裡頭所說的那樣,是可惡的匪諜嗎?」當時正值青春期的黃楊,心裡一時並沒有答案。

那麼,黃賢忠究竟是誰?臨刑前留下的「檔案照」中,是黃賢忠生命最後盡頭的留影,為何他的臉上竟是掛著一絲昂然不屈的笑意?

我們在台灣民眾史作家藍博洲先生長年不輟的調查探訪所集結的著作《紅色客家人》書中,找到了一些關於義民中學案的線索。同時,通過兩封直到六十年後的今日,才由台灣「檔案管理局」交還小揚手中的黃賢忠先生親筆遺書,終於能夠勉強地拼湊出黃賢忠先生生前的生命樣貌。
 
抗日青年黃賢忠

黃賢忠,1920年生,廣東陸豐甲子鎮人。1937年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爆發,日軍發動侵華,全面對日抗戰開始。由韓江及汕頭工作委員會領導,發起的「惠來青年救亡同志會」,已著手發行《救亡導報》作為抗日宣傳資料。接著,惠來縣立中學也組織了「銀河劇社」(銀河,無數的星星組成,意謂一同團結抗日。),響應抗日。

此時,年僅17歲的青年黃賢忠,已經離開了家鄉甲子鎮,前往東北面不到五十公里遠的惠來,響應全國反帝國主義的抗日號召。他是否加入了青年組織「銀河劇社」,又或者更進一步地參加了潮汕地區「廣東人民抗日游擊隊韓江縱隊」的抗日游擊的活動?我們無從得知。只能從他在遭刑前寫給家鄉兩位弟弟的遺書當中,找到些許的線索:

賢士、賢賢兩弟為握:

我死矣!累家人吃苦,於心不忍!然事已至此,可不必悲,希珍重身體,以維家室。我兄弟四人,愛護家庭者,惟大哥與士弟,不幸大哥竟以肺病先逝,士弟屢為心臟病所苦。我獨健壯,竟死於非命,如非反動派之暴逆不仁,我何至於此!

我於一九三七年冬在惠來參加革命,一九三九年應郭堅同志之邀返甲工作。其後因郭同志出走,而先君對我之管制又極嚴密,我與黨之關係遂爾中斷。然統治者之窮兇無恥,人民之痛苦淒涼以至國特之壓迫催殘,使我徑事革命以解救人民苦難之決心,無日或釋,抵台之後,即重新與黨,不幸竟為叛徒所賣,壯志未酬此身先死,徒留悲與家人,遺憾萬分。
……
慈親諒在黨,白髮暮年,我生不得隨侍左右、死不得最後訣別,言念及此,益增悲痛。我之死訊,幸勿稟知,以免傷其玉體。生平善哭,今已無淚,紙短情長,未盡一一,特此訣別並祝

健康

二兄賢忠手書 一九五二.五.二十一日
台灣省保安司令部軍法處三十二押房

1945年8月15日,長達八年的對日抗戰結束,日本宣布投降。同時間,台灣人民在歷經50年的日本帝國殖民統治下終復歸祖國懷抱。10月10日,國共雙方通過重慶會談共同提出了避免內戰、和平建國為基礎共識的「雙十協定」,然而協定卻以破局告終。

黃賢忠先生於1946年的夏天抵達台灣後,任教於義民中學。此時的時局已經進入全國的內戰狀態。隔年,為了停止戰火的繼續蔓延與內戰帶給人民的無窮災難,以上海起始的學生運動終於獲得全國響應,針對國統區內的各地發起「反飢餓、反內戰、反壓迫」的遊行運動,事態越演越烈,而遭到蔣介石政權的流血鎮壓。1949年1月,台灣作家楊逵先生,也響應訴求發表了著名的「和平宣言」呼籲停止內戰、和平建國。

而這時的黃賢忠,如同他的遺書當中所說的,已經通過與台灣的地下黨組織的聯繫,重新與黨。並通過授課的過程,組織對社會民族懷抱理想的青年學生,要為人類社會前進的光明以及愛國、民族解放的理想,盡一份心力,如此而已!竟而在內戰與冷戰的雙戰結構中,犧牲了正值青春年華的生命。

而我們通過他在臨刑前寫給妻舅阿田的遺書,理解了生於民族生存遭受外在的帝國主義壓迫、接著內戰烽火不息時代中的黃賢忠先生的生命質地:

阿田弟:
被抓足足十個月的我,不知你們多麼盼望我回去。然而,事實告訴你,我終於被殺害了!

死,對於一個已經獻身給社會與人民的共產黨員並不算是一回事,自從決定參加那天起,就準備死了,何況還讓我活了這麼久才死呢?!可惜的是我不能替社會和人民造更大的幸福罷了!但這遺憾總有一天由我們的同志來完成的,因為人類的遠景,一天天地光明了!

你家沒有田,也沒有地,只靠  岳母和鍾姐夫一雙手、一張嘴去掙飯,他們太辛苦,也太可憐了!在這種有錢人享樂,沒錢人捱苦的世界裡,你該特別孝順他們,學他們勞動的榜樣,千萬不要為你是讀書人就鄙視了活計,你初中畢業之後還是去(讀)師範好,只要不做陳陳相因的教書匠,教書是最有意義的,它給人家知(智)慧,幸福和快樂!

我自問沒有做過違反(背)人民的壞事。今天被殺害只是太愛人類,太敢於反抗不平的現實罷了!為了人類社會,犧牲自己利益的人太多了,我不過是這大時代中一滴浪花而已!

年老的  岳母辛苦一生,我不但不能給她老人家一絲快樂,反而叫她為我擔憂傷心,實在難過。小楊生下來就跟母親坐牢,還沒有周歲就失掉了爸爸,而我放著教養的責任由她可憐的母親去負擔,實在慘痛!但,我終於擔負著這難過、這慘痛而死了!我生平最崇拜林覺民烈士,現在就借他絕筆書中一句話來形容我的心情:「語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充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故敢先汝而死也」。

我還有一位和岳母一樣年老的母親,和兩個身體孱弱的弟弟,他們在一年以前還來信要我回去。現在我死了,無論如何,他們是意想不到的。將來要是環境許可,希望你替我傳達一點消息。小楊將來可叫他回家去一趟,至於我和母親的相會,只有在她依稀的夢裡了!

……。
弟弟,珍重你自己吧。祝
幸福
岳母,魏、鍾二姊夫順此道別
黃賢忠絕筆 一九五二.五.二十二日 軍法處三十二押房
(我家在:廣東陸豐甲子鎮,店號黃和源,弟一名賢士、一名賢賢,悉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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