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期】無悔─陳明忠回憶錄(十五)

0001二二八(下)

口述整理/李娜(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

校    訂/呂正惠(人間出版社發行人)

「日月潭之戰」

我們在埔里,佔領了能高區署和員警所。國軍那時也進駐到二水、集集、水里、日月潭,準備進攻埔里了。聽說國民黨要從日月潭攻來,我們打算先發制人,去攻打日月潭。古瑞雲做總指揮,分成三個隊行動,一個隊大概十幾個人。到了涵碧樓,發現已經空了,國民黨的部隊跑到日月潭的另外一個地方了。我們就往派出所方向走,當時是晚上,剛一上路不久,忽然他們的探照燈照過來,機關槍也掃射過來。我們趕緊臥倒,距離很近,但互相都不知道多少人。我們的總指揮古瑞雲說,要馬上攻!我說:情況不清楚,對方火力又那麼強,不能貿然進攻。他說:現在不攻,等到天亮了,他們的援軍來了,我們就死定了。我有些猶豫。他就說:你怕死嗎?

我被他一激,就決定攻。我打出手勢,全體敢死隊員就一起大喊「衝啊」,衝了出去。沒想到,國軍聽到我們的衝殺聲,竟然落荒而逃。他們也搞不清我們多少人,什麼情況。原來他們也很害怕。這一仗我們俘虜了三個國軍,後來警備總部的檔案記載是俘虜了二百人,這也成了我後來被通緝的罪證。

烏牛湳:最後一戰

攻完日月潭,我帶著我的敢死隊連夜趕回埔里,還來不及休息吃飯,早上7點多,國軍又攻過來了。不管國軍從哪兒來,要進入埔里,都得通過烏牛湳橋。當時腦筋也簡單,也沒有真的打過仗嘛,我們就守在那裡。烏牛湳橋前後有兩塊山丘,當時是我帶敢死隊十二人守著靠埔里鎮的一邊,黃金島帶人守另外一邊。一直打到下午四點多,忽然有顆子彈從另一側打過來,從我左邊腋下擦過胸部,我只覺得一陣灼熱。我想怎麼槍從側面來?回頭一看,原來對面的黃金島已經撤退了,國民黨的軍隊從三面上來了,被他們包圍了,我就趕緊撤退,身邊只剩下敢死隊的五個人。我們匍匐前進,溜下山去。後來看到古瑞雲的《台中的風雷》,說的一點也不真實。我最後撤退的,我記得很清楚,我知道他胡說八道。我躺在那裡都被打一槍,他說,他站在那裡揮動帽子,怎麼可能不被打到,距離只有不到100米,百發百中啊。(呂正惠按,見《台中的風雷》84─85頁)。

我們回到武德殿,發現沒有人了,謝雪紅他們都不見了。我知道原來講過撤退了去小梅基地,有條去東勢的山路可以走,但我不是台中人,不知道怎麼走。我的隊員,霧社的原住民說:我們回霧社吧。

我腋下被打了一槍,受了傷,先在埔裡去看醫生。那個醫生給我敷藥,手直抖。我給他錢,他也不要。他說:我是醫生,不管好人壞人我都救。我還想逗他,問他:那你把我當好人還是壞人?後來到霧社,有個張新漢醫生繼續幫我治療,他本來是基隆人,得了肺結核,來霧社養病,因為這裡空氣好,鄉長就讓他當衛生所所長。白色恐怖時他也被捕了,在監獄裡我們正好同一個房間。我問,你為什麼進來?他還不好意思講,原來是因為給我治療,但他沒有判罪。

霧社鄉長高聰義

埔里和霧社中間,有個地方叫眉溪,那兒有派出所,有五六個員警。我已經兩個晚上沒有睡覺了,又打了敗仗,受了傷,心裡有氣,看見眉溪的員警,就開槍嚇唬他們,結果他們跑掉了,以為我們很多人。他們就向上面報告說,五、六十個武裝的人攻擊他們,所以之後國軍才來霧社抓人。

快到霧社的時候,路邊有片林子,我們之中的一個人,是霧社的賽徳克人,拐了進去,我以為他要小便,我也去,結果看見他在林子裡,槍抵著下巴,要自殺。我說:你幹什麼?他說,打了敗仗,沒臉見人,我說,我們也不是故意打輸的。

到了霧社,我們找到鄉長高聰義。高是布農族,有個日本名字叫加滕,他是日據時代日本人的養子,所以能夠受教育,算是我農學院的學長(他念書的時候,還是臺灣帝國大學附屬農林專門學校,我念書時,是台中農林專門學校,光復後才改省立農學院。)戰爭時,高聰義參加高砂義勇隊,派到菲律賓小島上,在那兒居然語言差不多通,他覺得很奇怪(後來才知道,原住民和菲律賓土著都是南島語族的人)。我帶著農學院的兩個同學,躲在高聰義家,從他那兒才知道謝雪紅曾經來找過他,和他講想撤退到霧社打遊擊的事。霧社的副鄉長是個平地人,叫劉錦焜,想在山上做生意,高聰義不允許,他一直懷恨,現在正好有機會了。我們那時每天喝酒,二二八怎麼打也都講,他都聽到了,就去密告,說高聰義通匪,窩藏我們。再加上眉溪的事,國軍來抓人,我就換下空軍軍服,逃離霧社,打算回台中去。

走到霧峰時,肚子餓得不得了,看見小吃店,聞著真香。我身上只有一碗麵的錢,想,算了,把它吃掉!人一輩子很可能會不小心無意做了壞事,這是無意,比如我走的時候,槍彈來不及處理,藏在高聰義家的房梁上,後來國軍搜出來,給他惹了不少麻煩,那是無心做的壞事。也有明明知道不對,還要做,就成一輩子心病。在霧峰這個麵店,一碗麵眼看要吃完了,肚子還很餓,我就把腋下的毛拔幾根,放進去,叫老闆來看:怎麼這樣,這麼髒?老闆說,對不起,對不起,再換一碗。這是明明知道不對,還是做了。這一碗面想起來內疚,一直記到現在。

我第二次坐牢出來,有個日本朋友來,她要去霧社找高聰義,我說,你問他認識陳明忠吧?晚上高就打電話來了。後來我們見面喝酒,他就說:媽的你走的時候槍藏到天花板上也不告訴我!我說對不起,太匆忙,來不及啦。後來他為此受到情治人員監視和騷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