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曉潔
當金庸遇上「劍橋腔」,會產生怎樣的化學反應?
80後的「海歸」新垣平,利用業餘時間寫了30萬字的《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模仿《劍橋中國史》的一套話語體系,將十五部金庸武俠小說融入2385年的中國歷史。在書的開篇,他一本正經地將「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譯成英文詩一首:Till the horizon of sky, flies snow. To shoot a white deer, with an arrow! Leaning against green Mandarin ducks, the magic knight smiles at the book, as below。再轉換成「劍橋腔」式中文,成了打油詩:大雪紛飛,直到天際。箭矢射向,一頭白鹿。依靠著綠色的滿大人鴨,神奇的騎士,微笑地看著下面這本書。
把「鴛鴦」譯成「滿大人鴨」,源自新垣平的一段真實經歷:他有一個西方朋友,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對鴛鴦擺在家裡,聲稱「這是中國的一種鴨子」。新垣平很想告訴朋友:這個東西不叫鴨子,而叫鴛鴦。卻怎麼也找不到合適的表達方式,上網一查,西方人果然把「鴛鴦」叫做「滿大人鴨子」。
2008年,在歐洲留學的新垣平向他的西方朋友們介紹中國文化時,常常遭遇諸如此類的交流困境:要說「朝廷」,就要講作「古代政府」;要讓他們知道秦始皇,就要講凱撒和奥古斯丁;要讓他們理解「大俠」,就要講羅賓漢,或類比為「他就像中世紀裡的騎士」。介紹一個中國概念,需要找很多西方文化體系裡相對應的存在,勉強解釋了,卻發現講的好像是另一個領域的東西——這是新垣平最早寫《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的初衷:不是惡搞,而是一場充滿中西文化差異的文字遊戲。
解構金庸的正確方式
寫《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之前,新垣平預設了一個前提:金庸的所有作品都不是小說,而是歷史著作。他首先將金庸十五部小說名字進行了轉譯:《笑傲江湖》譯成The Smiling, Proud Wanderer on Rivers and Lakes,再變成《江河與湖泊上微笑而驕傲的漫遊者》,看起來更加學術體;《鹿鼎記》譯成Life of Duke Ludingius,再變成《鹿鼎公爵傳》,就像一本真正的歷史人物傳紀。有的名字還會參照西方歷史著作加上副標題:《倚天屠龍記》譯成《天之劍與龍之刀——元代武術世界與地下宗教》;《書劍恩仇錄》譯成《書本與劍的檔案——乾隆帝與中國秘密社會》。
「倚天、屠龍、書劍、恩仇,都是中國的文言傳統裡衍發出來的詞彙,但凡有點文化修養的中國人,讀了之後都會非常有感覺。金庸小說的標題,充滿了中國古典詩詞的優美韻文,如果翻譯成英文,這種東西是很難保留的,就只能翻譯成『天神與龍』、『書本與劍』之類很呆板的形式。」這種解構方式,新垣平看似在玩,實際卻是想做一些更深刻的討論:雅致是怎麼消失的?
為了顯得更像學術著作,也為了營造陌生感,讓讀者更好地進入到「劍橋武俠史」的話語體系中,整本書沒有出現「金庸」二字,而是用了另一個稱號:查良鏞博士。如今新垣平也被網友們稱做「新博士」,但他並非什麼博士,這是他玩的另一個梗:「最初的設定中,作者是個美國或英國人,我理想的封面寫著:讓‧皮埃爾‧希安教授著,新垣平博士譯。」教授名Jean-Pierre Sean,來自「新垣平」三個字的音譯。不料出版社否決了新垣平的創意,原因是:這樣做會變成譯著,不僅會面臨繁瑣的審查手續,還有欺騙嫌疑。
從形式上看,《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就是一部嚴肅的歷史學著作,在目錄上就嚴格參照劍橋史那一套寫法,大量出現「起源」、「動盪」、「運動」、「衰亡」等具有歷史感的詞,還加上了導論、注釋、參考文獻和大事年表。新垣平在這本書裡寫了300多條注釋,很多來自史料:引用了《史記》,解釋「刺客」這一類型的「職業殺手」;引用《韓非子》,引出「被稱為『旅行騎士』或『遊俠』的新社會階層」;《明史》、《續資治通鑒長篇》和《元代農民戰爭史料彙編》頻頻出現。
也並不是總這麼嚴肅,事實上《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有一半注釋都是虛構的。寫到成吉思汗攻打撒馬爾罕城時,郭靖被任命為蒙古西征右軍元帥,引用了波斯史家拉斯特在《史集》中的記載。根據注釋打開《史集》第一卷第二冊285頁,你能找到成吉思汗攻克撒馬爾罕城的前半部分:「黎明時,城內的蒙古人打開了納馬思哈黑門,讓城外的蒙軍開進城裡」;卻找不到後半部分:「人們聽到,蒙古士兵們在歡呼一個聞所未聞的名字:郭靖!郭靖!」
「憑空虛構就沒意思了,最好是找到某些確有證據的東西」,新垣平說。《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捨棄了原著中大部分愛情故事和英雄情懷,只有一個宗旨:「如果金庸所記載的是真實歷史的一部分,那麼那段波瀾壯闊歷史的全貌,基本就會如書中看到的那樣。」
有趣的是,儘管新垣平在寫作中把自己的讀者假想為一個西方人,但這本書想要推出英文版幾乎是不可能的:「金庸只有《鹿鼎記》和《書劍恩仇錄》兩部長篇小說翻譯成了英文,西方人對他是不太瞭解的。」
金庸的真實與虛構
在新垣平看來,把虛構的故事當成正史來寫,中國的武俠小說家中,只有金庸適合玩這場文字遊戲。
「古龍寫的東西很現代性,《流星‧蝴蝶‧劍》更像黑幫小說,《陸小鳳》則像偵探小說,他筆下的人,比如楚留香,一點都不像在過古代人的生活,沒有什麼歷史感。梁羽生的歷史觀被左派的階級鬥爭史學影響很深,所以儘管他的小說中也有很多歷史事件,但歷史觀太過簡單,比如康熙一定是很壞的,江湖中的俠客一定是非常好的——真正的歷史沒有這麼清晰的善惡分明,都是曖昧不清、波譎雲詭的。」
根據新垣平的考據,金庸小說中很多人是真實存在的,比如段譽、周伯通和海蘭察。「段譽又名段和譽,是大理國宣仁帝,晚年出家;周伯通是山東地主,專門在院子裡建了一個庵堂給王重陽傳道,王重陽還寫了詩給他;海蘭察原型是海蘭弼,乾隆愛將,建立無數戰功。」
他也考據出一些和歷史不符的事實:被金庸賦予了民間抵抗性質的漢人地下組織全真教,非但找不出任何反金的證據,相反有史料記載,它和金國朝廷多有往來,才能發展壯大。儘管如此,新垣平仍然認為金庸準確把握了歷史的複雜性和曖昧性:「早期的《書劍恩仇錄》裡,他把乾隆寫得非常壞,但同時乾隆對權力的把握又是很老謀深算的,是一個嫺熟的帝王,而不是一個粗淺的暴君;到後期的《鹿鼎記》就更明顯了,天地會看似正面,內部也頗多派系鬥爭,還受制於未必比清廷好的台灣鄭氏;清廷看似腐敗暴虐,但康熙雄才大略,卻讓老百姓日子過得不錯。這也是歷史上顧炎武黃宗羲等明朝遺民面臨的悖論,金庸通過韋小寶的視角寫活了。」
《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開端選取了春秋戰國時期的《越女劍》,結尾則是義和團時期的《白馬嘯西風》,從西元前485年1900年,橫跨了2385年的歷史。十五部金庸小說中,最晚的事件發生在乾隆年間,從那時到清朝滅亡,中間的100多年發生了什麼?新垣平把《連城訣》設置在了嘉慶年間,又把《白馬嘯西風》設置在清朝末年,這樣就能連接起來,「而且《白馬嘯西風》中有一些暗示,讓人覺得這是一個很衰落的時代,可以和作為武術沒落標誌的義和團事件聯繫起來」。
新垣平把金庸迷分為幾派:「一派是研究誰的武功高誰的武功低,給出科學參數,建立出很多體系來論證,得出『科學』的武功排名;葉克飛的《金庸政治學》和劉國重的《破譯金庸密碼》是一派,談裡面的政治學問,也很有韻味;『大臉撐在小胸上』的《武俠,從牛A到牛C》,從女性角度談愛情、人性之類,屬於現代生活派;還有一派,就是像我這樣,喜歡研究具體事情發生在什麼時代,什麼武功是誰創立的,或者背後有什麼陰謀,這種東西有點像考證,但是又能創造出新的故事出來。」
「我更願意把這本書界定為金庸小說的評論和研究」,《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帶有某種致敬意味,如新垣平所說,自己「在精神上是『金庸nerds』中的一員」。(《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