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的印刻
■ 酸檸檬
親愛的L,
關於台灣的「帽子文化」,你說倍感困惑,我也百里霧中。最近流行的帽子或稱「實質統派」、「天朝主義者」、「統左蠢左」,帽一扣上,足以取消人想說的一切,無需再伸「左」、為何「統」也不必多問,畢竟此番明指暗喻無非是「中國民族主義的強烈情懷」,對於一個亟待「主權」的台灣主體而言是多麼政治不正確。
然而,將「中國」放置在恨意他者、文明低階的位置上,連成自由民主鬥士的恐共陣線,重疊的,卻正是號稱已「後冷戰」的東亞第一島鏈前哨。我在這團霧障中揉著眼,你問我怎麼看,我只能從自己說起。
我是個八〇後,成長於台灣統獨分裂的激烈時期,中學階段正值台灣政黨輪替前後,也是一個宣稱冷戰形式終結、社會主義歷史終結的年代。學校的高牆看似阻隔了一切「政治」,政治卻真實運作在教科書的改版工程之中,台灣史地比例加重、「大陸」用詞曖昧地轉為「中國」、「日據」轉為「日治」、中國史納入世界史。人說這是教育的「正常化」,我卻看見國民黨的大中華意識被質問,取而代之的竟是整套「本土化」與台灣主體意識的霸權論述。大學時期,教課的多是八〇年代留美歸國的年輕知識分子,他們一方面朗朗上口著後現代、後殖民、後結構等批判理論,另一方面卻又自困於進步的現代史觀,以美式代議民主作為唯一理想型分析變動中的台灣社會,望之彌堅。去脈絡的批判理論只能以文本為邊界,蒸發了,而真正形成一整套公共敘事者,卻是包括總統直選、政黨輪替的台灣「民主化」進程。
這一段「又後又現代」的知識過程,東拼西貼、左右支吾,理論地質疑了西方中心,本身卻又是西方的產物。反正我不是好學生。2000年中期,我參與了所謂社會運動。成長的歷程,使我對於統獨問題無感而犬儒,既厭惡獨派的粗糙論述與代位的野心,卻又被制約在一個相對化的、去歷史的情境,以「統」帽簡單取消掉了那一整段自上個世紀以來的左翼思想與實踐歷史。因此,自認參與社運、進行社會實踐的我,覺得「不統不獨」最正確了,是以為「認同」。
但簡化的信仰,自然被複雜的現實逐漸搖動。當時的我的確犯了「扣帽」的嫌疑:「不統不獨」講起來相當正氣,但現實操作上卻是「統獨無涉」,而冷戰結構下,當依美霸權而存的獨台/台獨成為了具主導性的整體政治氣氛,不統不獨對於冷戰結構、兩岸分裂現實的沉默,成了一個沒有立場的立場,更以「實踐」規避了左翼理論、思想與歷史的補課。於是,反知識、唯經驗主義、去歷史、理論資源的匱乏,成為了通向「實踐」的壁壘──當民眾因統獨而割裂,實踐者又如何能宣稱自己置外於它呢?
這幾年,東亞、亞太局勢變動,大陸「經濟崛起」、美國高調「重返」東亞,圍堵中國、北朝鮮的冷戰防線更為深刻鞏固,但固有的冷戰格局,卻成為國家間的自貿談判籌碼並形成新的政經結盟,這是新的冷戰情勢。台灣內部的台獨、自由派、本土派再度豎起了「中國因素」的大旗,宣示著一場針對將「親中泛藍」統治結構的「民主運動」,而在「中國威脅」下,其填充論述者,竟是普世自由人權的「文明」優越意識,而這套論述竟相當有市場。
帽子文化可以是政治鬥爭,但更多時候是自保心態作祟,人們害怕自己既定的知識架構被搖動、被否定。當有志知識份子、實踐者開始懷疑那一整套太普世皆然的進步論,自我質問載學西方理論的有效性,試著還予那個被冷戰、內戰劃分到另一邊的中國大陸,一個知識對象的平等位置,或嘗試打開已被宣告「終結」的社會主義實踐歷史,又或反對美霸權在世界各地造成的民族分裂、企圖走出通向人民和解的政治途徑,各種封帽機制就會起動──「批美帝,豈可放過中帝?」言說無效。「這論述如何能介入群眾之中?」言說無效!
他者的恐懼源自於無知,那是既存霸權的結構性產物,而「無知」並不純情,它是維持當前結構穩定的政治利器,使得台灣許多人因恐懼「中國威脅」而苟同於橫行半個世紀的美帝國主義之惡。而面對逼灼的政治困境,一種以大陸人民作為外部他者的公民民族主義,以文明性優良感知為核心的台灣人主體論述,經歷了三十多年的鑄型固化,在中國因素的大旗下登臺了。以排他作為前提的公民民族主義認同,在成為主流、建置化之後的惡果,又是什麼呢?我看見了台菲衝突下,台灣民眾對菲籍移工的歧視性暴力。
批判何其難。帽子的最大功用,不該是掩人嘴,而在擋風遮陽吧。局勢正在變動,中港台相照,狀況何其相似,唯帽子名稱不同,或是「左膠」、「投共」,也有「國家主義者」,以此察之,冷戰從來沒「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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